那匠人见段斜然丧气的模样居然也有那么几分可怜，就忍不住小声道：“四爷是几个月前离开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消失了，开始老爷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得不得了，结果却听说四爷去了瀚洲。”

段斜然不解地问：“去……瀚洲做什么？”

匠人道：“大少爷可不就是在瀚洲起兵的嘛。”

段斜然还是疑惑：“大哥哥起兵，与四哥哥何干呢？”

匠人暗笑这可是要问你们自家人的心思了，外人哪里晓得呢，于是搪塞说：“这个小人可真是不晓得了，五爷再不要为难我了，要是被老爷知道，小的可是连性命也不保了。”

四哥哥的事不明不白，段斜然惆怅得连饭也不想吃，然后他就又想起明秀来。

明秀没有去接他，也没有回他的信，如果他稍微善解人意一点，其实可以猜到明秀大概也身不由己卷入了这场纷争，毕竟在很久之前就一直有三王爷手下的什么人去鼓动他谋反，以他的身份，大概更不容易保持中立吧。

可是，段斜然实在无法想象那个除了玩乐一无是处的明秀能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什么作用！

命叶子备了纸笔，段斜然决定给明秀写封信质问一下，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难不成就开门见山问一句——明秀，你也去打仗了吗？

揉烂了几张纸之后，段斜然终于写成了一封短信，内容简介明了，寥寥数字——明秀我回家来了，你还来找我玩吗？

明秀可能已经不在齐州了，这封信他收得收不到还是个问题，就算收到了，看着这样语气的一封来信，明秀大概也会忍不住笑吧。

段斜然在家待了几天就有些待不住了，虽然觉得并无处可去，但也琢磨应该出去走走，还没有想出要去哪里呢，忽听外面有人喊道：“老爷来了！”

段斜然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站住望着门口，不一会儿就见段匡亦像一阵风似地闪了进来。

段斜然吃惊不小，活了这么大，从不记得段匡亦亲自来过他的房间。

若是有什么事，传一声唤他过去不就成了，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当爹的居然屈尊来看他了！

段斜然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不知道该是惊喜还是惶恐，倒是忘记了要向父亲问个好，大概这惹得段匡亦不快了吧，他黑着脸走进来，二话不说就冲着段斜然一脚踢了下去。

别说段斜然没有防备，就是他憋足了劲抵抗段匡亦这一脚大概也会被踢得打个趔趄，何况是一点防备都没有，这力道来得又快又猛，段斜然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不等他直起身来，段匡亦在他背上又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倒踢得他缓过气来，咳了一声发出些挣扎的动静来。

就知道段匡亦亲自来找他定是没有什么好事，可是，也不至于就为了打他一顿亲自跑一趟吧，何况，他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呢就挨这么一顿打。

但是，这个问题并不是考虑的重点，段匡亦要打人，哪里还需要理由，段斜然别的事上不灵通，在这一点上倒是通透得很。（话说他要是想打人也会毫无先兆就来这么一下子的~~~）

所以，他下意识地抱住脑袋——段匡亦那混蛋踢人狠，自己本来就是段家里长得不上台面的，再被破了相那可真是没得混了。

第七十九章：撒气筒

段斜然做好了防御的姿势，而段匡亦的拳脚却迟迟没有再落下来，他透过指缝往外瞧一眼，段匡亦正蹲下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一巴掌打开他捂住脑袋的手：“你就怕成这样子？你还能更懦弱点吗？”

段斜然想，当然能，你再打我，我就哭给你看。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他只是用行动表示了他的懦弱，为了避开段匡亦的手往墙角又缩了一下。

段匡亦看着这副熊样的儿子，恨得牙根疼，却忍住没有再打他，倒不是打在儿身上疼在爹身上，而是段斜然方才抱脑袋的模样提醒了他一下——这孩子已经够蠢了，再打几下估计就要彻底白痴了！

于是他只是拽着他的头发，恶狠狠地笑道：“你还知道回来？”

段斜然想，哦，这原来是因为我私奔了一场才打我的，我这老爹什么时候为这种事情关心起我来了！

段匡亦见他沉默着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到哪里去疯玩了？”

段斜然诺诺道：“没……没去哪里……就是，就是去村子里……”

段匡亦冷笑道：“撒个谎就不能利索点？”

段斜然嘟囔道：“没有……撒谎……”

段匡亦一乐：“哟，这还敢顶嘴了！”

段斜然觉得冤枉，自己不说话就被骂无能懦弱，斗胆回一句就被说顶嘴，段匡亦你好歹也是个权倾朝野的大奸臣，搁这欺负个小孩你好意思的？

段匡亦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老无赖，所以说这小五就是可恨，跟他沾边的话连自己也要变傻了，于是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真正意图。

其实自己来这里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段匡亦自己也不清楚。

连日来他被段元然和祁仲宇的军队逼得很火大，上火上得牙龈都要出血，正在焦躁之时听说小五回家来。

下人也不过是随口一报，甚至还打算不报来着的，毕竟，段匡亦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段小五的事情，无论是走了还是回来了，哪怕是丢失了死亡了大概也不会对段家有什么影响。

段匡亦听到段小五回来的消息后甚至都迟钝了一下，似乎根本不记得他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然而，等他记起来，他的脸色就瞬时黑化了，二话没说就丢下整个军队匆匆赶回家去了。

他也不知道急着赶回去干吗，但是等他回到家看见那个小五一脸诧异地盯着他似乎根本不认得他这个老爹的时候，他倒是知道回来干嘛了。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可是，如今可以让他打的似乎也就剩下一个了。

不打他打谁呢。

更何况，段匡亦威风一世，居然被俩混蛋儿子打得狼狈，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想想就要气炸肺，等收拾了那混账俩小子，看怎么揍他们！可不是就这么踢一脚抡一巴掌那么简单了！

段斜然见段匡亦似乎在走神，就试探着叫了一声：“爸爸？”

段匡亦不满地收回思绪：“干吗？”

段斜然道：“爸爸你是不是在拿我出气？”

段匡亦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堵，他知道这小五是有点傻，可是这个时候你说这话到底是证明其实你不傻还是已经傻到无药可救？

段匡亦放开他的头，站起来冲着他胸口狠踹了一脚——没有错，就是拿你出气，可是，谁要你提醒我了？

这一脚踢得毫不留情，段斜然好久之后才缓过气来，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坐起来，觉得喉头一阵甜腥，他想，我爸爸差点把我踢得吐血！

他很想真的吐出口血来控诉一下段匡亦，可是，他害怕先把自己给吓到——他觉得吐血就是快要死了，那不吉利。

所以，他咽了一口唾沫，顺便把那阵甜腥也压了下去。

他不恨段匡亦踢他这一脚，谁让他嘴贱，明知道会招打还要说，可是，他心里其实觉得好笑，段匡亦大概真的是生气了，不是生他的气，而是生那两个反了他的儿子的气，他不过是个撒气筒罢了。

干吗要巴巴地跑回家来做撒气筒呢？段斜然捂着胸口坐在地上，慢慢觉出委屈来。

段匡亦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一副欠扁的样子，真是忍不住想继续来上几脚，可是这孩子出去野了一阵已经瘦得不堪入目了，只怕几脚下去可能就直接挂了，所以忍了忍道：“你给我长点记性，我说了要你老实地在家里呆着，你他妈地就给我老实地呆着，再敢出去胡闹仔细你的膝盖骨！”

段斜然忍不住要笑——还是这么一套，段匡亦你怎么就这么没有创意，威胁来威胁去也不过是我的两条腿，说到底，你难道还舍不得让我死？

于是段斜然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段匡亦：“呐，爸爸，四哥哥去哪里了？”

段匡亦的怒意一闪而过——在这个时候提老四，段小五你确定你不是故意？

可是，那怒意一闪而过，也就是说段匡亦其实没怎么生气，他忽然怀疑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子是不是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如何招人讨厌惹人生气？还是说，他其实在这方面有天赋？

而且，既然铁了心要惹人讨厌，就不要挂着满脸泪珠子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像是谁逼着你似的！

段匡亦无视了段斜然这个故意招打的问题，别开脸去打量了一眼站在段斜然身后的叶子。

叶子……

段斜然是这么称呼他的，似乎还宝贝得很。

在段斜然挨打的整个过程里，在场的人虽然迫于段匡亦的淫威而不敢劝阻，但至少会面露不忍之色（那混账孩子就会装可怜！一边讨人厌一边装可怜！），而这个与段斜然关系密切的人却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冰冷神色，段匡亦不得不注意起这个人。

叶子大概也感觉到段匡亦投来的目光，于是从段斜然身上收了眼神，回视了段匡亦。

一个卑贱的仆人，看向段府这个最大的权威的目光，不卑不亢倒也罢了，那寒气逼人而且若隐若现的不屑的神情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段匡亦觉得有趣，对着叶子一点头，道：“你，跟我过来。”

第八十章：质疑

叶子跟着段匡亦走出去，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别人看来这倒是像段五爷今天突然知晓礼仪，居然知道派人送一送宾客了，大概是由于这宾客是父亲大人的缘故吧。

出了段斜然的小院，段匡亦在几棵翠竹下站住了，回头盯着叶子诡异一笑，猝不及防就问道：“乔碧梁是你什么人？”

段匡亦盯人一向狠很，都说心中有鬼的人，目光都会有那么一点虚，但是段匡亦就从，从不。

何况，此时心中该掂量着的是叶子，段匡亦那目光就更放肆得犀利如电，盯着叶子一个毛孔都不放过。

盯得太仔细，以至于平地吹起一阵小风时，他甚至都看得清叶子的睫毛轻微地颤了颤——不得不说，这孩子除了有点死鱼眼以外，其实还真是长得不错，段小五心思奇异，这么多年却单单宝贝这一个，也不是一点原因没有，单是这张脸也够宠一阵子了。

然而，也就是这样了——除了那阵小风引起的细小微澜，叶子的神情冷静如初，饶是段匡亦这样的凝视下，硬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段匡亦弯了弯嘴角，带着点耐人寻味的笑。

一点反应都没有并不就意味着一点嫌疑都没有，那嫌疑甚至更大，倘若真是一个毫无关联的人至少也会露出些许迷惑吧，这么一副训练有素冷若冰霜的态度才是值得怀疑呢。

段匡亦围着叶子转了两圈，最后紧贴着他身体站住，从后面搂住他肩膀，像是一个体贴下士的统领，亲切地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你装哑巴这件事我不追究，可是，你最好祈祷你真的和乔碧梁没有关系……那个小贱人最近惹得我很火大呢……”

叶子还是很冷静，可是被段匡亦拢在怀里的身体却不易察觉地僵硬了。

不易察觉，但还是可以察觉，段匡亦再次得意地笑开来——小鬼想跟我装，还是嫩了点！

松开搭在叶子肩上的手，段匡亦看似漫不经地说：“不要让小五出门，他是个废物，我不希望他出去给我丢脸，至于你……”

再次颇感兴趣地打量了叶子，微笑道：“你要知道，我可以纵容一个来路不明身份可疑的家伙在他身边，但是，那不代表我宽容，更不代表我仁慈。”

段斜然在屋子里躺了大半天，谁来搀扶也不让，赖在地上不起来，想等叶子回来再起来，可是叶子久久不回来，他实在是疼得难受，就允许别的仆人把他扶到了床上去。

他自己解开衣领，往里瞧了瞧，胸口一大块淤青，拿手指一碰就钻心的疼，龇牙咧嘴地抽抽了半天，心想，可见我果然不是段匡亦亲生，否则他也不会下这么狠的手打我，谁瞧见过他打大哥哥和四哥哥的，可巧，这两个宝贝哥哥都反了他！可算是遭了现世报！

段斜然很想快意地畅笑一番，然而刚一咧嘴就疼得直抽冷气，慌忙捂住了胸口闭紧嘴巴。

就这么惶恐不安地在床上坐了半天，叶子回来了。

段斜然一喜：“叶子！”

叶子走进来，看见他坐在床上，就过来给他扯了扯被角，算是应景地服侍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要走。

段斜然顾不得痛，一把抓住他胳膊：“去哪里呀？过来陪我坐着，哎，你瞧！”

他掀开衣襟，露出淤青的胸口给叶子看：“瞧，可疼了！我都差点吐血！妈的，段匡亦真是个老混蛋！哎……哎，叶子你要去哪？”

段斜然抓着叶子的衣袖不让他走，叶子倒也没有挣脱，就顺势在他的床沿上坐了下来。

段斜然高兴了，他就是喜欢叶子能这么乖乖巧巧的，于是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唉，我同你讲啊，你不要瞧老混蛋凶巴巴的，他其实蛮可怜的，你瞧，他两个儿子都反了他，小逃兵那样的货色都觉得他是个笑话，哈哈，我但凡稍微有一点本事，也定要反了他才好！”

段斜然想象着自己也能操控几个军队，狠狠地和段匡亦打上一仗，哪怕是败了呢。

可是，手里一根草都没有的段斜然，关于谋反，也就是想想罢了。

或者说，与其想这种完全没有可能的事，倒不如想些实际的来的有意思，于是他拉着叶子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嘿，好叶子，我要疼死了，你给我揉一揉。”

叶子的手在他胸口上停留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就缓缓地把手撤了回去。

段斜然诧异了，他料到叶子可能不会这么顺从地给他揉一揉，可是至少会耍个小性子甩个手，或者故意加大力气给他揉得更疼点，但总不至于这么不温不火地就撤了吧。

这算什么呢，玩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么了无生趣过的。

段斜然凑近了道：“叶子，你怎么了？”

叶子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竟然有些没精打采，这简直更另段斜然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里，叶子虽然总是一副死鱼眼面无表情，但是精神却是饱满的，饱满地流露着他的不屑与鄙视，从来没有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甚至有些垂头丧气。

段斜然伸手摸着他脖子，像是抚摸小孩子一样——他内心里其实很期待叶子可以一直长不大，永远像个小孩子，这样子他就可以高兴了抚摸之，不高兴了鞭笞之，只是，叶子以他难以控制的速度长大了，他如今打也打不过，就是想摸一下也得看叶子本人的心情了，譬如说现在，叶子似乎没有精神来抵御他的抚摸和骚扰，只是闷闷地垂着头。

于是段斜然得以抚摸得很惬意，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上，轻声道：“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叶子终于瞥了他一眼，但是很快又别开头去。

段斜然撇撇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道：“挨骂了吧，哈哈，我平日里对你好，你还总不当回事，你瞧，你要是跟了段匡亦，可就有你难过的了！所以说，还是我最好！”

这话不过是随口一说，段斜然这种极力表彰自己的行为也不是一次了，可是这一次在叶子听来却是别有意味，尤其得好笑，然后他就无意地笑了出来，在空寂的屋子里，在段斜然絮絮叨叨的聒噪里，如此一声冰冷的笑，如此突兀。

第八十一章：近水楼台

挨打之后的几天内段斜然一直很安静，一方面是因为胸口太痛不敢大声说话，另一方面他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挨了一顿打算是人生中经历了一点事情，值得安静地回味上好几天，没的理由再去闹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