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三)+番外——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3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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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让我回去。”

“你想回去么?”

“想。”

“只要想,就能有办法。”

齐少冲摇了摇头:“父皇让我做的,我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穆子石沉吟道:“皇上的意思,是只要你能做到,他就召你回宫?”

齐少冲苦笑道:“是。”

“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为难?”

齐少冲静默片刻,神色十分古怪:“你不会想知道的……”

话虽如此,眼眸中却露出一丝企盼之色。

穆子石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呼吸急促,颤声道:“快看快看!一定是无伤有消息了!”

大雪纷飞处,果然有数点黑影渐驰渐近,直奔射虏关而来。

穆子石不待齐少冲说话,已猛的转过身跑下城头。

第一百零八章

来的两骑确是雍凉军的探马,入得城中满眼血丝,憔悴得不堪入目,带来的消息却令全军振奋之极,拔海部的主要驻地已然寻到,正在朔神山的河谷边,齐无伤夜袭成功,一把火烧光数万帐篷,歼敌四万,全灭拔海王最精悍的军队,拔海王弃盔而逃,五个王子一死四俘,左右相被烧死营帐中,达木虎混乱中马踏而亡。

齐无伤命两名探马连夜回城传令,再出三路骑兵,分别由邱四、戴西辉等率领,即刻出关,追击剿杀拔海部残兵。

雍凉铁骑四股兵力撒开如渔网,在雪原纵横隳突月余,将拔海部逼得毫无喘息之机,蛮族各部噤声胆寒。

经此一役,拔海部王庭土崩瓦解,再不成气候,拔海王请求青穹部的收容与合作,青穹王吟诗一般告诉他:“我的部落我的族人还想在明天的清早看到草原上升起美丽的太阳,而我比太阳更加美貌的姬妾还在镶着金边的牛皮大帐里等着我。”

拔海王鼻子都气歪了,好在最近最娴熟的举动就是撒腿就跑,凭借这点勤练不辍的刻苦劲儿,侥幸和活下来的士兵将领往草原更深处远遁逃亡。

齐无伤大胜回城之日,已是武定三年的早春。

雍凉城诸将官出城十里相迎,穆子石立于邱鸣西身旁,锦袍窄袖,黑发玉冠,邱鸣西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笑道:“你今日气色极好。”

北地虽春迟,寒风料峭中却也有了隐约的暖意伸手可及,阳光下穆子石微微眯着眼睛:“无伤回来,哪有不好的道理?”

邱鸣西小声贺道:“此番大破拔海部,据闻皇上欣喜非常,已遣出天使,不日就到射虏关……你是此战的粮草军务督办,想来封赏一定丰厚无比啊!”

穆子石心不在焉的谦道:“子石哪有微末之功?全仗着雍凉上下戮力同心罢了。”

正说着,只见远方烟尘滚滚,马蹄声疾风骤雨的纷至沓来,两队黑甲铁骑风卷乌云般迅速奔驰到近处,领头的一声呼哨,雁翅形一分,已列队整齐,肃然而待。

穆子石心头怦怦乱跳,数月不见齐无伤,却不知他远征在外枕戈雪行,会辛苦劳累成什么模样?

恍惚沉思中只听众人高声齐呼:“西魏王!西魏王!西魏王!”

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人一马直奔而来,带着席卷一切的磅礴与热烈,像是一团黑色的火焰,啼血乌云长嘶一声,停在身前,甚是亲热的低头挨挨擦擦,马背上齐无伤俯下身子,深深凝视过来,一双星眸璨璨含笑:“我回来了!”

潮水般的欢呼寂静的退去,一瞬间穆子石仿佛置身温柔的大海,四肢百骸再无一丝力气,微笑着应道:“嗯。”

齐无伤策马回到队中,一挥手,朗声道:“将士们,你们是大宁的好儿郎!进城!庆功!”

铜灯剔得雪亮,牛油大烛高烧,邱四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已经没什么区别,还一个劲儿傻乎乎的笑,全无平时精明强干的模样,便如戴西辉这等老成之人,亦是醉态可掬,穆子石冷眼忍耐到齐无伤把第十碗酒像水一样往嘴里倒的时候,悄悄起身回府睡觉。

数月来数这一觉睡得格外甜美,天快亮时,感觉到有一阵淡淡的洗浴后的清爽气息靠近了自己,不假思索也不用睁开眼,穆子石伸手拽住他的衣襟。

似乎听到他低声笑了一下,随后便有一个温暖结实的身子钻到了被子里,顺手将自己扯进怀中:“睡罢!”

齐无伤累得狠了,穆子石中途醒来一次,他兀自酣睡不觉,刚好穆子石在他怀里呆得又暖和又舒服,懒懒的也不想起身,便摸了摸他的脸,他脸颊瘦削,下巴生出一片青胡茬,硬刺刺的扎着手指,睫毛却出奇的柔软,长长的覆下一道弧形阴影,五官英俊得咄咄逼人。

齐无伤闭着眼,准确的一把握住正在脸上发间游移的顽皮手指,嘟囔道:“别闹……”

说着手脚伸展开,将穆子石完全锁在怀里,继续沉沉睡去。

穆子石是饿得睡过去的,等两人睡足了这几个月欠下来的觉,天色已经擦黑。

齐无伤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穆子石却睡得发呆,半张着嘴眨眼睛。

齐无伤啄了一下他的嘴唇,穆子石忙闭上嘴睁大了眼睛,齐无伤心里痒痒的,更想逗他,低头又是一口,方道:“穿好衣服,咱们去见皇上遣来的特使。”

穆子石一怔:“你怎么知道宸京特使到了?”

话一出口,已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孤身入京尚能压下齐和沣,何况雍凉这等生长之地的风吹草动?

果然齐无伤笑了笑,道:“他们前天已到雍凉,今日辰时就在射虏关了,现在邱四他们正陪着,就等我了。”

穆子石猜到他的用意,故意不屑道:“那你还敢睡得身上都快长蘑菇?”

齐无伤顺手帮他束好衣带,声音明朗而淡然:“我一向知情识趣……一举攻破拔海部王庭,自该骄横跋扈一些才对,有赏不能罚,有功没有错,皇上难免会不痛快。”

穆子石拍了拍他的脸,笑道:“无伤你最是通透!”

又道:“你去见特使,为何要拉着我一起?”

齐无伤道:“皇上特意赏赐了你,你得去谢恩。”

穆子石心中莫名一紧,低声道:“皇上赏我?坏了,清算北地税银一事,我一直拖着不曾做……他不会赏我板子吧?”

齐谨赏他的,既非金银,亦非板子,只是一卷字画。

齐谨此次出手甚是大方,一道旨意洋洋洒洒的堪比杨枝甘露遍洒全军,邱四戴西辉等人均各有提拔封赏,雍凉军中喜气洋洋,齐无伤已是亲王之尊,额外恩赏白马紫缰策驰入宫的殊荣。

齐无伤当着特使的面,笑道:“我连宸京都懒得去,还骑马进什么宫啊,再说啼血乌云又是匹黑炭头。”

特使低头垂目,看不清神情,嘴角仿佛在抽筋。

穆子石展开卷轴,只看了一眼,脸色刷的惨白,连站都站不稳了。

齐无伤一伸手,稳稳扶住,夺过字画,却见只是一首诗: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几行字架构略略倾侧,内敛而姿媚,欲离却又合,如美人时花,左顾右盼善睐有情,纸张墨迹均是鲜明簇新,齐无伤拧着眉头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之处,当下问道:“怎么了?”

穆子石咬着唇,良久颤声道:“回去……回去再告诉你。”

齐无伤倒也爽快,一把拽住他的手,连个招呼也不与特使打,转身就走。

那特使近来颇受齐谨恩宠,顺风帆船正驶得欢,万万料不到这位西魏王如此无礼,只气得脸色堪比小葱拌豆腐,眼青唇白。

雍凉骄兵悍将,哪吃这一套?自然不会埋怨自家王爷,纷纷心里痛骂特使你算个球敢甩脸子给老子们看!

邱鸣西看情势不对,只得挺身而出,干笑着和稀泥。

穆子石紧紧握着那卷字轴,手指骨节发白,一跨进屋里,就迫不及待道:“这首诗……是太子殿下的笔迹。”

齐无伤哦的一声,点亮灯盏,道:“你怎么看得出?需知笔迹相同者不知凡几,要不然也没那许多赝品。”

穆子石伸指点在一处,一手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也不知是喜是伤,是急于分享亦或不能独自面对:“你看这个醉,他每次写醉字,这一点总要提一下,最后一笔都是左偏出锋……”

齐无伤蓦地伸手扭过他的脸颊,低吼道:“予沛已死了快十年,怎可能新写一首诗给你?”

穆子石愣愣看着他,半晌涩然道:“不,你不明白的……”

一滴眼泪已沾湿了睫毛,哽咽道:“我知道这幅字不是太子殿下所书……”

“当年皇上想让我陪葬太子殿下,后来是殿下求他,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殿下留一人间念想,皇上这才容我活着,但太子殿下临终所托,皇上也必是知晓的……他,他这是提醒我……”

齐无伤眸中有怒火乌云般凝聚:“予沛到底让你答允了些什么?”

穆子石眼睛仿佛破碎的宝石,泪水一滴滴落在齐无伤的手指上,凉飕飕的沉重:“他要我对少冲尽心尽力不离不弃,为他生为他死,当他的刀也做他的盾,下了地府,油锅我替他跳,他不能做的事,我替他做干净……要我助他登基,要我……”

齐无伤打断道:“别说了!”

他声音冷厉如刀,穆子石只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太子殿下泉下有知……会不会也怪我?怪我忘了当年的承诺,竟只顾着自己……还妄想抛下少冲,跟着你逍遥自在去,浑然不记得若是没有殿下救我厚待我,我早就……”

齐无伤道:“不会。”

穆子石愕然抬头,齐无伤声音有着一锤定音的干脆:“予沛不会怪你,他若真心对你好,就不会盼着你这辈子都是少冲的附庸仆役……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儿也不是他齐予沛养大的一条狗。”

穆子石看着他,仿佛雪地久行的旅人看着一抔温暖明亮的火光,却摇头道:“可太子殿下要我替他照顾少冲……”

齐无伤叹了口气:“便是予沛自己还活着,也不会照顾少冲一辈子。少冲已快到弱冠之龄,他用不着你,再说你陪他流落民间这许多年……足够了。”

伸手拥他入怀:“真的足够了,你信我。”

穆子石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低声道:“足够了?那就好……我自然是信你的,无伤。”

话虽如此,宫中赏赐却仍是源源不绝,笔墨摆设,书画字帖,无一不与齐予沛相关,或是当年东宫常用的,或是太子钟爱心喜的。

射虏关已是春暖草发,帅府中满院深浅树树芳华,各种花的香气萦绕周身,阳光晴暖而轻盈,令人心里痒痒的,连做饭的小厨娘都戴了满脑袋的花朵闲来无事就骑上墙头看来来回回的少年郎,穆子石却日渐安静而倦怠了。

除了协助邱鸣西处理文牍事务,便昏昏欲睡的闷在屋里,连书画都提不起兴致,夜晚睡觉却不安稳,常常梦中惊醒,睁着眼睛直至天明。

只有面对齐无伤时,他无忧无虑轻巧敏捷,甚至比平日更加开怀,眼眸燃烧一般亮得晶莹剔透,拼尽全力的欢喜着,似乎看到了迫在眉睫的崩陷,必须要将这所剩无几的时光,每一时每一刻都五光十色的塞满,到明日哪怕天翻地覆,曾经拥有过的这一段记忆,却会如同星横夜空,永不坠落,足堪支撑自己孤身夜行。

第一百零九章

齐无伤见他一反常态,心中暗暗忧虑,干脆放下军务,带着他游玩踏青早出晚归,两人两骑轻装简行,射虏关内方圆百里,各处玩了个遍,肚子饿时,若有茶楼酒肆便进去用上一顿,穆子石对北陲风味的羊骨头颇具兴致,每次都吃得直揉肚子,若是在荒郊野外,齐无伤便射些野兔雉鸡之类,就地烤得香喷喷的两人分而食之。

第一次烤一只兔子时,穆子石还很怀疑能不能入口,吃了会不会英年早逝,但结果令人异常惊喜,齐无伤烤出来的兔子肉香得可以一边吃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自个儿亲爹被砍头都不会心疼。

待盛夏之际,齐无伤再度出关,一举击溃乌德部战力,还顺手将投奔乌德部的莫儿射鹄收归麾下,从此北疆除却一些零星散落的小部落负隅顽抗,再无可战之兵,而青穹部已上表朝廷乞求封号。

齐无伤立下如此功勋,已然赏无可赏,因此齐谨也就不赏了,当即派出得力大臣以及监军使者常驻雍凉,一边毫不含糊的渗入军务,一边力图将烽静王以及西魏王的势力渐渐撵出政务民事。

齐无伤并无半点愤然不平之色,似成竹在胸,只令军中上下严遵旨意,而王府中有急信送至,虞氏王妃病重,齐无伤干脆交出兵符,只带着穆子石与几个贴身亲卫,清早离开射虏关,一路急行回城中西魏王府。

到了府门外,天色已黑,穆子石兀自不肯下车,脸色苍白着,眼睛却是晶亮:“你真的上了那样的密折?”

齐无伤搂着他的腰从车里抱出,重重顿在地上,不耐烦到了极点:“你一路上问了七八十遍了……”

穆子石挥手令左右退得远些,悄声道:“你狗胆包天啊,敢跟皇上谈条件?”

齐无伤板着脸,道:“敢。”

穆子石迟疑道:“我知道你无心权势,可从此称病不出永不掌兵……你舍得离开军队么?为了我……值得么?”

齐无伤淡淡道:“值得。”

穆子石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人并肩进得府中,默默走了一阵子,园子里草木扶疏,投下浓密的暗影,凉爽的风里有荷叶菱实残留的清香,齐无伤突然用力握住穆子石的手,道:“只盼着皇上能顾念我当年助他夺位,如今平定草原的功劳,答应我所求罢!”

穆子石随口道:“你们还有叔侄之情……”

齐无伤笑了笑,道:“这还是算了,父子不过如此,谈什么叔侄。”

穆子石思忖片刻,涩声道:“皇上不答应怎么办?拔海部已灭,乌德部也四分五裂,你的兵权本来就要削的……而且皇上虽忌你三分,但你终究反不得,一则无名份,二则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沾不上,皇上当真要以鼎镬待你,你也只能聊充麋鹿。说到底,他若一定要我入京或是作别的用处……你纵然自弃兵权,也是不成的……”

齐无伤微微一笑,声音低沉却坚定:“那么,就让西魏王病死,你我二人隐姓埋名遍走天下,你怕不怕?”

穆子石静了静:“不怕。”

抬头一笑,明月停辉,此一生有如此一刻,再无所求。

两人用了饭,穆子石已是疲倦不堪,齐无伤问道:“你想在哪儿安顿住下?”

穆子石揉着眼睛想了想:“还住东花厅,那儿清静,再说我也不想见虞小姐那张晚娘面孔,成了精的冻柿子一般,好生难看。”

齐无伤苦笑道:“剑关这些年不易……我欠她良多,眼下她身子不好,我得多陪陪她。”

穆子石奇道:“咱们只是借她病重的家信离开射虏关,难道真的病了?”

齐无伤嗯的一声,却不多言语。

穆子石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翘起,了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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