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驰的脸上没有笑容,眼神冷漠的如同不存于这个世间的生命。他不再教授孩子们课业,也不再看书作诗。只是偶尔出去干些杂货换些酒钱。
没错,是酒钱!偶尔一次醉酒之后,陈牧驰便贪恋上这种感觉,醉生梦死,或许最是痛苦,亦最是快乐。
有时候小孩子们会来找他,他没有丝毫表情的看着,不做任何回应,时间久了,便真的没有任何人来找他了。
陈牧驰常常会一边喝酒,一边回忆他与唐以青之间的点滴,偶尔,连他自己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陈牧驰的院子被唐以青永远的买了下来,虽然唐以青不在了,但也没人来收回。又听说陈牧驰与唐以青有些关联,陈牧驰以前的为人被大家敬仰,加上这地方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地,这屋子现下便成了陈牧驰的了。也幸而如此,否则以陈牧驰目前的窘况,或许都没办法维持生计。
一个人的改变,突兀的让人觉得诧异。认识陈牧驰的人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但随着时日的推移,曾经那个谈笑间风雅,面上始终带着淡笑的男子被人们遗忘,脑海中成形的是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眼神空洞的男人。
陈牧驰找了份活计,是帮人扛运米粮的,轻松的活找不着,他便只能靠力气来填肚子。初时,他因体质稍差,搬运粮食的时候跌跌撞撞,几乎坚持不了多久。老板打发他说算了,他这样的文弱公子他们可不需要。陈牧驰呆滞的脸突然挤出一抹笑,他卑躬屈膝拜托老板道:“小的也是混口饭吃,老板就让我试试吧,过段日子若还觉得我不行,您辞退我便是了好吗?”
老板看他收拾虽然邋遢,眉宇间却带着股良善,便也没为难他。于是,陈牧驰的日子算是暂且这样定下来了。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天黑尽了才能回去,放工了他回去躺在床上便如死狗一般一点都不想动。
一转眼,便是两个月过去,连陈牧驰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坚持下来了。两个月来没有一日休息的时间,他的脑海里完全是自己走来走去搬运粮食的影子,这样的生活令他身体和精神有些疲惫,但相对的也简单许多,至少,他越来越少会回忆起痛苦的人与事。
与陈牧驰一起干活的一个名叫李大的人是他们这一行的头头,他初时看陈牧驰一副弱不禁风的样没少给陈牧驰脸色看。他原以为过不了两天陈牧驰就受不了走人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两个月下来,陈牧驰虽然黑了瘦了,却也真的能稳稳扛起肩上的麻袋了。
李大本身人高马大性子也直爽,看陈牧驰也吃得了苦,便真心喊一声兄弟。因为陈牧驰看着并不像其他粗人那样,虽然黑了瘦了,却总还是感觉与其他人有些不同,李大便也格外的照顾着陈牧驰。对于这些,陈牧驰并不清楚,就算知道也并不会在意。
这一年是多事的一年,碣曦新帝登基,明毓又生动乱,雅部南休伺机逐渐掌握大权,龙宣天除去唐家虽抹了那如骾在喉的危机感,却难免伤及明毓根基。唐家不是小门小户,三代积累下来,人脉财力皆不是一般人可比,如此,龙宣天虽欣慰却也有些焦头烂额。
龙宣天坐在御书房里,又翻了遍之前从碣曦传回的消息,不觉大笑,“真是天助我也,我明毓虽元气大伤,碣曦新帝登基却也暂时给不了我明毓威胁。”
伺候在一旁的良公公,捏着嗓子嘿嘿奉迎,“天佑吾皇!唐家虎视眈眈在旁已多年,碣曦亦不可小觑,只是这次他们自己内乱或许也够折腾的。”
他们只知道雅部南休与斐源古不合已久的消息,却并不知几个月前碣曦的右相梁从回能够伏诛,完全是因为斐源古的相助。当然,这个消息即便传来,或许他们也不过以为是碣曦的疑兵之计,毕竟谁都会更相信长久以来得到的消息,突然之间的转变对于两个利益对立的皇子来说几乎不可能。但往往这些不可能,却最是有着让人意料不到的效力。
不管两国国主怎么想的,百姓们却是暂时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无论这平静有多久,对他们而言也是珍贵的。
身居碣曦皇宫的雅部南休自然也听说了有关唐以青叛国的事情,听了之后他一愣,沉默许久,只是扯唇嘲讽,“龙宣天终究是老了。”
身旁的大总管归福海一边替雅部南休磨墨,一边笑问:“小的却不懂这些沟沟道道,只是觉得明毓失了那么一位人物可算是咱们碣曦之福。”
“唐家三代效力朝廷,每一位家主皆尽心竭力为明毓,龙宣天却在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情况下动唐家,看来明毓的气数将尽。”说罢,眼眸黯了下,突然呢喃道,“他真的死了吗?”
归福海笑道:“陛下说什么,奴才没听清。”
雅部南休抬眸扫了他一眼,眼中瞬间布满的阴霾让他不寒而栗。牙齿有些打颤,他啪的一声跪地,磕头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陛下恕罪。”
“出去。”寒气逼人的声音,让归福海从心底涌起一丝恐惧。即便离这个人这么近,并且受到其他公公奴婢的羡慕,他却时刻谨慎小心,总怕有一日自己的脑袋便无故离家。
急速的脚步退去,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下雅部南休一人。他放下手中的笔,目无焦距的看着殿内某一点,思绪有些飘飞。当日,他们决绝离去,他虽不甘心,却也忍痛放下,他不是没想过掌控陈牧驰一辈子,只是他也明白他控得住他的人控不住他的心,所以,只能放手。只是,不曾想到,竟然到今天的地步。他想过让唐以青死,甚至不惜派影去刺杀唐以青,可是此刻,他竟然不是高兴敌人被除,而是,那个人可还好?
王记货运行是京都里专门为人搬运粮食的商行,除了这些,偶尔他们也会接些其他委托,比如给主雇运送专门指定的东西,运气好的话,活一般不会太累,只是跑的路多些。
天气已进入十月,天气渐渐转寒,身上的衣衫渐渐加厚。这日王记货运行接到一单生意,说是有贵客让他们帮忙搬运些东西,因为货比较多,主雇出手也大方,老板王忠财便打发了所有伙计前去帮忙。
李大带着手下一共十几个人前去,到了地方看到满满十几马车的东西顿时有些傻眼,这么多东西恐怕得搬到天黑了。过去和主人打了个招呼,他们便开始搬运。东西看起来虽多,却并不怎么重。
“陈九过来这边。”搬了许久之后,李大挥袖擦擦额上的汗水招呼道。陈牧驰放下手中货物,朝李大走去。
“客人说这盒东西比较贵重,要派个放心的人送过去。他们看你干事一直很认真,所以特别吩咐要你送过去呢。”陈九是为了方便喊得,陈牧驰的名字文绉绉的,喊着觉得挺不顺口,李大便按照年龄大小叫他陈九了。
陈牧驰接过一个看起来精致的盒子朝着李大点点头,向着指定好的路线行去。他们此刻是在城南的一处商铺前,而手中的盒子却是要送到主雇歇脚的地方。主家的住宅离他们并不远,陈牧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精致的盒子,它轻的几乎没什么分量,他不明白,既然是重要物件,为何要混在一堆杂物中,还专挑他这样的陌生人送去。但很快,他便抛下这些问题,这不需要他考虑,他的职责只是赶紧将东西送去,再赶回干活。
第三十六章:再见南休
一路上往前行,人渐渐变少,不多久眼前便出现一座上书“清风宅”牌匾的大屋。陈牧驰抬了下眼,走到门前重重拍了几声,不一会儿便有小童前来开门。陈牧驰将盒子寄过去道:“这是你们托王记货运行送来的东西。”
好奇的看了陈牧驰一眼,小童躬身向着陈牧驰行了一礼,手势做请,一边笑道:“还是公子亲手交给我家主人吧,这东西还需要主人来确认。”
陈牧驰一怔,公子吗?许久不曾听人这么喊自己了。跟在小童身后,他垂着头并不好奇也不紧张,只是如同木偶般移动着双腿。走了大约一刻钟,小童在前面停下,转头对他道:“到了,我家主人就在里面,公子直接进去便是。”说罢,转身离开。
看着小童的背影消失了,陈牧驰才转头看着眼前雕花屋门。开门时静静的,没有发出什么过大的杂音。陈牧驰走进去看了眼屋内,布置的精致高雅。
听到脚步声,那坐在屋内着紫衣的男子未回头,只淡淡道:“你来了。”
那声音让陈牧驰一惊,他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桌上,步伐一转拉开门就朝外走。
“等等。”手腕被抓住,一张威严带着几分邪气的脸便呈现在陈牧驰眼中。垂下眼帘,陈牧驰沉声道,“东西送到了,你检查下,完了我该回去了。”
“你……还好吗?”看清陈牧驰的模样,雅部南休心下闪过一丝沉痛,这个人真的是曾经陪他登上帝位的那个男人吗?那个脸上总是带着风轻云淡笑容的男人怎会是眼前这个糟蹋,不修边幅的人。
手抚上那双呆滞空洞的眼神,雅部南休温声道:“到我身边来吧,我不求什么,只希望你陪在我身边就好。”
陈牧驰看着他一言不发。雅部南休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模样,顿时满腔怒火不由高涨。他一把拉过木讷看着一边的陈牧驰,对着他的唇就咬了下去。
似水般无波的眼神一闪,陈牧驰用力推开雅部南休,跟着一拳就挥了过去。这几个月的功夫算是没有白费,至少他的力气长了不少。雅部南休坐在地上,以手背擦过嘴角,脸上却没了怒色。站起身,他笑道:“自认识你以来也不曾见过你这般摸样。”
“你我之间已无瓜葛,我不想自己的生活被人打扰。我要回去干活了。”陈牧驰看了看雅部南休的眼眸说完这番话便转身向外走去。雅部南休这次倒是没有拦他,他就一直盯着那个背崩的紧直,身体消瘦的男人一步步慢慢离开自己的视线。
阴沉着脸坐回之前落座的地方,雅部南休看着已经空无的院子不由感叹。他本该呆在碣曦的,可是当听到唐以青已死的消息时,他还是控制不住来到明毓。张开手掌,他看着手心纹路交错,就似他与陈牧驰,明明有过那么多的交叉点,却始终沿着未知的路延伸,愈去愈远。
哀莫大于心死,在看到那双眼眸的时候,雅部南休便这么想了。一个人到底怎样爱一个人才能到这种地步?
陈牧驰回去以后又干了不久,货物便全被卸下了。陈牧驰弄不清雅部南休的意图,也不想深究,干完活便如往日回去倒头就睡。
大约半个月的时间,一家名为“锦绣”的布庄开张,听说布庄是直接从碣曦进货的,京都的人纷纷前去,看看那布料觉得的确不错,自己买了又介绍给其他客人,如此,锦绣的名声却是慢慢传开了。
锦绣的老板娘是个姿色过人的美人,很多人去店里不为定制衣服采购布料,倒是为了看那位女老板一眼的却是数不胜数。陈牧驰听过锦绣,但与别人不同,对于这家店的底细他却是更为清楚。因为雅部南休亲自找过他说有何事便去锦绣找他。
雅部南休在明毓呆了一段时间,隔三差五的总去找陈牧驰。有时候是在他干活的那个货运行,有时候是在外面,有时候是在他家里。
雅部南休每每去时都会引起一番不大不小的轰动,毕竟一个衣着华贵,身上带着高位者风范的男人却整天围在一个外表糟蹋,衣衫破旧的伙计身边打转很让人好奇,有人私下里问过陈牧驰他们是什么关系,陈牧驰要么不言语,要么就是一句“不认识。”这话真假大家一听便知,晓得他不愿说便也不多嘴问他。
这一日,雅部南休提着笼上好的饭菜来王记货运行。站在门口的李大一看到他便哈哈笑道:“您是不是又来找李九啊?”说着指了指呆在角落里独自啃馒头的陈牧驰。
雅部南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过去,一时人顿在原地,似乎再也迈不动一步。昏暗的角落里,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人,有些在打盹,有些吃饭。陈牧驰独自坐在远离众人的角落,慢慢啃着手中的馒头,似乎所有的心思都被那一块硬邦邦的馒头吸引。
雅部南休走到他面前,因为被遮住光亮的缘故,陈牧驰抬眼扫向他。一看是他又低头不做理会。
一手夺过他手中的馒头,雅部南休拉着他起身走到一处干净明亮的地方将饭菜拿出来道:“我带了饭菜来,你吃点吧。再如何讨厌我,总不该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很少吃那些山珍海味,而是尽量挑些平淡朴素的菜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第一次听陈牧驰主动开口,雅部南休一愣,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为何?”
“我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回归到原来的生活,没想到还真被我料到了。也幸而如此,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再这样继续生活下去。”陈牧驰看着雅部南休说完,没看他带来的饭菜,起身又回到之前蹲着的地方。
雅部南休呆站在原地,他突然觉得他与陈牧驰之间原来这么遥远。从他还未走进他的身边开始,他便已经在想着离开。他承认,唐以青的死让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线希望,所以,他才兴师动众的来到明毓。但此刻,听着那没有丝毫感情的话语,他突然觉得他错的离谱,在陈牧驰的世界里,从来没有雅部南休的一席之地。
但是,就这么放弃吗?雅部南休冷冷扫向那些将视线偷偷瞧向这边的人,再次走到陈牧驰所在的那块狭小地方。陈牧驰看着他,目光如冰似雪,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你这么自暴自弃到底是给谁看?姓唐的?”雅部南休低下头,声音低沉仿似来自九幽的幽魂,诱人罪恶的记忆。
陈牧驰浑身一颤,渐渐躲在墙角抱着头瑟瑟发抖,声音压抑的厚道:“滚开!”
雅部南休仿似恶魔得到胜利般,在陈牧驰耳边低沉笑道:“他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即便你装疯卖傻又如何,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神色间带着些许疯狂,陈牧驰掏出怀中的匕首就狠狠的刺向雅部南休,雅部南休一时不妨,便被陈牧驰重重的刺了下去,话语间有些歇斯底里,“住口!”
陈牧驰突然的动作,让王记货运行的众人一呆,待反应过来李大已是满脸怒气的冲向陈牧驰。他看一眼肩膀往外渗血,神色间已带着些惶恐。雅部南休一看就不是简单的人,现在他们王记货运行的人伤了人,他们可是脱不了干系的。李大跨步到陈牧驰身前,揪起他的衣领吼道:“你这个混蛋,平日看你老老实实的,不想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话未说完,李大整个人便被挥出老远,着地便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雅部南休捂住肩上的伤口看着周围不敢动作的几个伙计,冷冷道:“在我面前动他,活的不耐烦了吗?”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甚至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看看倒地昏迷的李大。
陈牧驰眼神涣散,却仍然执着的盯着雅部南休,喃喃道:“他才不会这么容易死,没错。”似是想到了什么,陈牧驰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光彩,“司暮雪或许知道他的下落,我真笨,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呢。”
雅部南休按住他想要往外冲的身体,脸色已夹上怒容,“如果他真的活着,却不顾你的生死不来找你,你等他找他又有何意义?”
动作蓦然一滞,陈牧驰不由想起那日唐以青的不告而别。
雅部南休用力拉住他的手将他往外拉,陈牧驰木愣的跟在雅部南休身后,一时也忘记了反抗。
一人前一人后,陈牧驰似是完全失了意识,大脑一片空白。虽不愿意承认,但唐以青的确故意躲开自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却无法否认。不过相对这些事情,只要唐以青能活着,哪怕这一辈见不到也无妨。只是,他真的还在吗?
雅部南休回头,看着陈牧驰站在原地不动,眉头不由皱的更深,陈牧驰有些迷茫的抬头,眼中带着容易破碎的光,“你说他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