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到此为止吧。”安东打了个寒战,真的听不下去了,“你见天儿看的都是这些,不难受啊?”
“时间久了,也就惯了。”叹了一声,马进武也不想再多做讲述,他看着脸上表情有点儿好笑的安东,轻轻开口,“…
…放心,你是好人,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的。”
“那照你这么说,你也是好人吧,怎么没走什么金桥银桥的投胎转世呐。”
“……我不想。”
“啊?”
“大哥还在地狱苦海里赎罪,我要等他。”淡淡说着,马进武低下头去,避开对方的直视,“我求阎君给了一个在孟亭
当差的机会。是想……等到大哥赎清了罪孽,过了奈何桥,来到我跟前时,我要在递给他那碗孟婆汤之前,跟他最后说
几句话。”
第五章:幻象
说什么?
是爱是恨?
应该是恨吧。
“你还真痴情。”安东笑谈,却没想到那鬼竟然窘迫起来了。
用有点儿恐怖的表情看着安东,马进武犹疑了片刻,才淡淡说了声“莫要胡乱揣度我。”
安东心里咯噔了一下儿。
“抱歉抱歉,我说错了。”赶紧道歉,却竟然不觉得自己真的说了错话,安东定了定神,有点儿尴尬的开口,“那个…
…我要出去一趟,你是等我呢,还是跟我一块儿去?”
“你……去哪儿?”好像也觉得自己刚才反应太过,马进武缓和了脸色,眼里有几分歉疚。
“买药。”
“什么药?”
“止疼片。”安东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实在是疼死了,就算我眼看就呜呼了,也不想疼着等啊。”
“哦,好,那我和你一道去吧。”
“嗯,成,也省的万一我死在路上你不知道。”拿自己开着玩笑,安东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干净的衣裳穿好,摸了
摸裤子口袋里的钱,他往门口走,原本都已经推门迈出了一只脚,却忽然又停下来回头看了马进武一眼,“对了,你出
不来是吧?那个什么灵石的……”
“嗯。”对方点了点头,“还需要委屈你让我借渡一下。”
安东玩儿命摆手。
“不成不成不成,你玩儿一回这个能让我晕半天,这可受不了,你想个别的办法吧。或者要不,你从窗户出去?再绕过
来找我?”
“恐怕不行。”马进武摇了摇头,“这灵石的力量覆盖范围是个圈啊……”
“哦,等于说你现在在圈儿里头呢。”
“是。”
“那怎么办呐……”
“或者,我可以用实体跨过去。”像是狠了狠心似的,马进武看着安东,“虽说比较费力气,但对你终究没有损伤。”
“实体?你还能变成实体?”
“嗯,只是不能维持太久,至多两三个时辰。”
“足够了足够了。”安东喜出望外,“出胡同口过马路,往北一点儿就是一同仁堂药店,顶多半个钟头就能回来。”
马进武点头,说了声“你伸手给我”,等到安东探过右手,他轻轻握住,只是短短的片刻,那看上去二十几岁模样的鬼
卒,便眼看着化作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安东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感觉到掌心那软软的小手已经能真的攥住,他在孩子迈出门槛之后感叹了好几声。
“真神奇哎……现在连鬼都进化得这么牛了?”
“不过就是在地府太久,积攒了太多力量而已。”声音变得稚嫩,语调却仍旧平缓一如个成年人,孩子低头看了看自己
脚下的影子,而后告诉对方可以出发了。
“哦,来,我领着你。”下意识的连某些诡异的本能都激发出来,安东关好门,伸手拉着那纤细的腕子。
对方瞬间尴尬起来。
那有血有肉的实体从双颊泛起粉红,马进武轻轻甩开,念了一句“我又并非真的孩子”。
“话是这么说,可拉着你我更踏实啊。”安东说得坦然,“关键是现在谁都看得见你,我一个大人,带着孩子上街,人
多车多,不领着点儿,反而容易让过来过去的注意。”
听着那确实有几分道理的言辞,马进武最终同意了。他伸了手让对方领着,然后便不再言语。
安东也没说别的,握着那可爱的小手,他往院子外头走。
从他家,到胡同口,即便慢慢溜达,也用不了几分钟,然而真的走过这条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路程时,却感觉和
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有一种隐约的,无法挥去的熟悉感在脑海里盘旋,好像自己曾经这么做过,曾经就这么领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穿过狭
窄的街巷。再走下去,这种似曾相识就更加明显,甚至走着走着,就连从胡同口传来的车流人流声都渐渐隐去了,耳边
皆是静谧,偶尔有鸟鸣划过,远处,还传来护国寺的钟声。
带着惊惶四下里看,竟不见半个人影,猛的侧脸去看那孩子,却赫然发觉原本需要低头去看的高度差,不知何时缩短了
大半,现在他自己就像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那般高矮,连脚步都迈不了刚才那么大了。
突然涌起一种恐惧,安东用力闭了眼想驱走这吓人的幻觉,他在睁开眼后拼命张望,想看见胡同口的来往车辆,却猛然
感到身旁有人拉了他一把,而后喊了一声“当心!!”
霎时间停住了脚步,呼吸急促中,刚刚所有的幻象都烟消云散,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喧闹大街,过往行人和他擦肩而过
,有的看他一眼,有的则只是行色匆匆。
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马路边上,安东低头看着只有一尺远就已经跨进自行车道的距离,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他发毛了。
“我看我八成儿是真快死了。”把手松开,他抹了一把脸,看了看不明所以的对方,“刚才我都出现幻觉了知道嘛。”
“幻觉?什么幻觉?”
“……很难说,真的。”皱着眉摇头,安东吁了口气,“好像……就是那种……挺错乱的。”
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本想说,那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是千百年前曾经这么和一个小自己几岁的孩子血脉
相连朝夕与共,茫然无助走在尘世间,像拉扯着自己的半条性命一般紧紧攥着对方的手,可……这种话如何说得出来呢
?太奇怪了不是吗。
到最后,也没解释清楚的安东,还是放弃了,他抓了抓头发,安慰自己的笑了笑,而后再次握住对方的指尖。
走吧。
他说。
躲避着过往车辆,小心走到马路对面,他带着孩子朝不远处的药店走去。
但那天,安东并没有买到自己需要的止疼片。因为他把钱给了别人。
药店门口,是边打自己儿子边哭的一个中年女人,下意识的去阻拦,去探问,才知道是丈夫病重,出来买药,孩子非要
拿着钱,却在半途丢了钱包。
安东皱起眉头来。
为了丢钱打孩子,您也真下得去手?他问。
我也是急疯了,可那不是十块八块啊!你们城里人挣钱容易,我们那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呐!那女人哭诉。
暗暗苦笑着说了声城里人也有某些天生倒霉混得朝不保夕的,安东沉默之后,犹疑之后,让母子俩等在门口。
第六章:言谈
安东进了药店。
他问营业员门口那丢了钱的女人本来打算买什么药,又问了价钱。看了看自己口袋里的票子,忍不住发出一声无奈到不
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叹息。
刚刚好。
他的钱正好够买那种药的。
要不怎么说天意难缠呢?
认命了似的,安东交了钱,拿着药,走出门,将之交给了素昧平生的母子俩。
交待了一句这次可别连药也丢了,他在对方千恩万谢中索要他联系方式以便还钱时,留了句“那还不如捐给希望工程”
,便拉着刚才始终没做声的马进武,大步走开了。
一无所获过了街,两手空空穿过胡同,安东没有回家,他就那么一句话不说溜达着走,直到从七拐八拐的胡同群走出去
,又见了大街,才停下脚步,接着无力的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我实在忒活雷锋了。”他哼了一声,而后极尽悲哀的嘲讽,“我这人生也忒鸡巴狗血了。见义勇为还不够,偏偏又遇
上这档子事儿……这不都是五六十年代老电影里头才有的嘛……”
“那你怎么不留下联系方式?”仍旧保持着儿童样貌的马进武坐在他旁边。
“我都要死的人了还留个屁的联系方式啊,回头人家一来,瞅见我横尸再吓一跳。”
“大不了,你可以不做这等善举啊。”
“可以是当然可以,问题是……我控制不了啊!”安东单手捂住额头,喃喃自语似的念叨,“就好像,非这么干不可一
样,就好像……谁都可以昧良心,唯独我不行。从小到大,我遇上的倒霉事儿加起来都快赶上唐僧取经了,可就算这么
不顺当,我还是觉着遇见刚才那样的情况,不能不管。横是命里注定吧,要不就是谁给我下咒了。”
“……或许,你只是太过良善,义举早就形成习惯了?”对方哀叹的模样让马进武不忍起来,小心劝慰着,他等安东开
口。
“什么良什么善的,倒未必……习惯了,也谈不上。”到最后,哀叹的人总算语调平和下去,淡然了许多的讲述却带了
几分飘渺,“就是觉得,这是我的任务,好像……好早好早以前,就跟谁约定好了必须完成似的。”
“约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有时候,就算明明不乐意,还是照样儿多管闲事。”
“这……莫不是父母传授的?”
“哪儿啊,我都不记得爸妈长什么样儿了。”
“你……”
“说起来这个更狗血,父母双亡,寄养在亲戚家,从小过的就是那种‘别人吃面我喝汤’的日子,耳熟吧?这情节民间
传说美德故事评书段子里头都有。”
“那,你独立生活之后,是否好些?”
“好?你也进过我那屋了,也看过我那一亩三分地儿了。”安东轻轻咋舌,“自由了倒是真的,可不管我干什么,都没
长久过,没完没了的丢工作,越认真干,丢得越快。所以我就说啊,我八成儿是打一生下来,就命里注定这样。二十多
年,可能倒真的习惯了。”
“……那只能说是命了吧。”马进武低头默念,“若真的是命,倒也不必太烦恼。”
“我不烦恼。”撇了一下嘴,感觉到脸上的伤急需一条冷毛巾敷一敷,那活雷锋晃荡着站了起来,“我也不恨那些对不
起我的人,可也真新鲜了,不管怎么倒霉,我都谁也不恨。”
“倒是很接近圣人的某种特质了。”
“你是说我这么坦然等死的态度吗?”本来皱着眉头的人让圣人二字逗乐了,安东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圣人不会大
白天跟个鬼聊天儿吧。”
“你若是看不见我,自然不会跟我交谈。”站在那迟迟未曾迈步回去的人旁边,马进武继续试着宽慰他,“不过,好在
你没有儿女家眷,就算将去地府报到,却终归少了许多伤怀的挂牵。”
“嗯,有道理。”忍着身上的疼伸了个懒腰,安东看着眼前的人来车往,露出一个浅笑,“其实,我还以为我能等到红
线那头儿的人出现的那一天呢。”
“什么?”
“红线呐。”指了指自己的脚踝,安东在对方十足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开口,“神奇吧?我不光看得见鬼,我还看得见红
线。”
“你……是说那月老的姻缘线?”
“月老不月老的,反正好多人脚脖子上拴着红绳子,我都能看出来。”似乎来了兴致,安东在街边扫视着过往行人,像
是正在寻找目标,“哎,你看马路对面儿了嘛,那个便利店那儿,有俩人刚出来,看见没?一个背着个吉他,另外一个
正点烟的。”
“啊……那个燎了头发的么?”马进武跟着往对面看,只见那似乎是刚买了烟的男人正在同伴的笑声里慌手忙脚调小打
火机的火苗。
“对,他俩脚上就有红线。很短,也就有两三尺长。”安东说得泰然,马进武听得悚然。
“那……可是两个男人啊。”
“男的怎么了,我过去在一大学咖啡屋里打工,最常来的一个男生就是‘那个’,人家闹失恋比连续剧都精彩。”
“那么,红线断掉了吧。”
“没有,还真没有,虽说看不见另外一头在哪儿,可也没断,我见过有人开着敞篷奥迪接他出去玩儿什么的,俩人亲亲
热热,可红线另一头不在那人脚上。估计……早晚还得是该和谁在一块儿,就回谁身边儿吧。”
话音落下,马进武那边好一会儿没出声。
“……我不曾见过红线。”到最后,他只是这么自言自语。
“其实,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安东说着,终于准备往回走,“我倒是看得见呢,可我这根红线就是断的,拖拖拉拉
在后头像个尾巴。谁知道哪天才能再接上。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快死的人了……”
“自嘲就不必了吧。”马进武跟着他,若有所思之后,小心开了口,“那,你可曾见到我脚上有红线?”
安东听着那疑问,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继而很快又扭回脸去。
“看不见……我好像只能看见活人的。”
“是嘛。”只是挑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马进武不再言语了。
安静的并排走着,都像是有了什么心事一样,直到重新回了百花深处,站在自家门口,安东才终于随着叹息有点儿猝然
的开了口。
他淡淡笑着,看着对方,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小马哥,我要是死了之后,阎王爷说我没什么大罪,不用在地狱里受刑
,我又恰好不想再转世投胎的话……如果,我说我想跟你一块儿当个鬼卒就个伴儿……你会答应吗?
第七章:疗伤
“你受不了跟我在一块儿的。”听着那不知为何就是让人慌乱又悲哀起来的笑谈,马进武直到进了门,重新幻化了原本
的模样才这么说了一句。
“为什么?咱俩不是聊得挺高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