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爱恨情仇。他不知费了多大力气,终于在快要窒息时,在这股浪潮最汹涌的片刻探出头来。
他没有张口呼救,他唯独在发觉能张口呼救时,嘶哑着喉咙,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大哥——!!!”
他在呼喊之后伸了手,想要抓住那令他数百载春秋无法超脱的人,却在明明感觉已经抓到了衣襟的一角时,轰然间,所
有浪潮,所有幻象,都已经褪去。
他还站在安东的房间里,还站在夜色之中,那安睡的男人依旧沉沉,空气里飘渺的咒符则不见了踪影。
怔愣了许久之后,马进武颤抖着指尖,慢慢摊开刚才死死抓住大哥衣襟的手掌。
他赫然看到,掌心里正是那如萤火般眼看就要熄灭的咒符,只是原本柔润浑圆的笔画,已经让他捏的粉身碎骨,再无从
辨别本来的,最初的模样。
第九章:惊醒
若说落泪,马进武只记得自己最伤痛的,有两次。
一次,是他在父亲灵堂之上哭得悲痛欲绝,另一次,是他在大渡口一别三载春秋,本以为大哥永远不会再对他有半句言
语时,又收到那么一封字字如针的信。
“……你我二人自幼小时相依为命,着褴褛,宿草棚,几欲持藤棍破盏行乞于那长街之上。寒冬腊月,武弟重病缠身,
蹒跚跌撞步不能行,愚兄将你背负至五道庙内,暂避风寒。本欲寻一神佛之泥胎拜它一拜,为武弟祈福,谁料那庙内却
只见六道轮回之画卷,未见半尊金身!愚兄怀抱武弟病体,对着那几幅画卷失声嚎啕,指天地之灵信誓旦旦,如若能令
你魂归魄转睁了双眼,退了高热,愚兄便是来日死在那东山黑虎岗上,被野狗掏食了五脏,凌乱了断骨,也可含笑九泉
!……”
那些字句,他捧在心口捏在掌心,念了又念,辗转从故家一路风尘赶到省城,只为见一面这在信里说是想见自己的男人
,马进武昼夜兼程不曾停歇。
他从未想到过,等自己到了大哥面前,等着他的,却是合谋设计陷害杜家大少爷,只为帮那二少爷争夺家产的桩桩件件
。
马进武答应了,因为他别无选择。
他自觉三年前清明时分,和回乡祭祖的大哥把盏言欢之后,那借着酒力所做的种种,都是他的罪过,都是他对大哥的亏
欠,他总也忘不掉床褥上的血渍,总也挥不去大哥睁开眼,披着他的衣裳靠在床头时脸色的苍白。
他记得自己如何长跪不起苦苦哀求,记得最终没能挽留住的,那决意离去的人,眼看着要在大渡口上船回省时,自己犹
如鸿雁悲鸣一般的低语。
“骨肉间,相残损天理,相狎丧人伦。却独难舍大哥远去他乡,此生难能朝夕共,莫若来世觅前缘。”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光阴不停歇,在地府算着时日苦苦等候的数百年里,他想要忘了旧时所有的恩怨,想要在一碗孟婆汤传递于指尖时,看
着好让他一番苦熬的兄长的容颜,只问他一句,可愿来生相见?
来生,我们不做兄弟,我们单做一对安贫乐道相濡以沫的男女,柴米油盐,出双入对,直到白头。或者,哪怕我们只做
一双燕雀,牛马,鸡犬,只求雌雄偕鸣,熬过如此短暂的一生岁月,只要你点个头,说声好,此后再多凄苦我都甘愿,
生前仇恨残念我也都可以让它一笔勾销!
可,大哥,我等了那许多年,为何你竟一声不响,就与我擦肩而过独赴红尘了呢。
是你吧。
这个叫做安东的男人,就是你吧?
我不知这咒符何人施加在你身上,但总之,真的应该就是你了吧……
我只是一转眼,你已在轮回里匆匆百年,再度相逢,我竟没能认出你来,你换了一副模样,忘了所有站在我跟前,如此
无辜,如此置身事外,你又让我那想问的话怎么问得出口,让我想追究指责的言辞,怎么说得出来呐……
数百载等候,终究还是一场空,因果也好报应也罢,让我成了接引你的鬼卒!让我痛不欲生想要渎职逃离你,却迈不出
那辟邪灵石的圈套!
可能这就是我的命,不必忍受生的残忍,却逃不过这死的煎熬。
……
那一夜,整整一夜,马进武只是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安东的睡脸,默默说着从不曾说出口的言语,直到破晓,直到那睡
去了就如此沉静的男人慢慢睁开眼。
“……我死了吗?”清醒之后,他问。
马进武轻轻摇头。
“会不会是我本来应该伤口感染而死,结果你给我治好了,反倒死不了了?”还有点睡眼朦胧的说着笑谈,安东翻身坐
起来,打了个哈欠,看着神色有几分异样的亡魂,“哎,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不是吧,你脸色更惨白惨白的了。”
“……许是在阳间停留太久了吧。”
“哦,是吗。”
“嗯。”
“……那个,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安东问着,稍稍侧过脸,凑过去看他。
“没有。”
“没有你躲什么啊~”
“……”
“哎呀算了算了,我老毛病又犯了,又多管闲事儿了……”胡乱挥了挥手,安东翻身下床,随便抓了毛巾搭在肩上,从
窗台上拿过漱口杯,推门出了屋。
马进武一语不发,站在门口看着他站在水池子边上洗漱,看着他跟早起的邻居打招呼,又看着他额角发梢挂着清透的水
滴重新走回来。
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
“睡得可好?”
“挺好啊……不是,等会儿,你怎么这么客气啊。”安东有点儿尴尬的笑。
是吗,客气了吗?怎能不客气的,长兄如父,做弟弟的理应给大哥请早安吧。
“哦对了,其实昨儿晚上我做梦来着。”
“好梦?”
“不算,不过倒也不是噩梦,怎么说呢,有点儿奇怪。好像我跟一片树林子里头站了挺长时间。”
“什么树林?”
“槐树吧……好像是。”
“只是站着?”
“啊,差不多,不过后来好像听见有人喊我,然后就天亮了。”
“哦。”
“这不是什么兆头吧。”
“我不懂解梦。”轻描淡写说着,马进武略作沉吟,总算说了句“我要走了。”
“啊?走?走哪儿去啊?”安东愣了,“那什么,不对啊,我还活着呐~”
“嗯,你好好活着吧,我该走了,再不走,怕是要灰飞烟灭了。”
“不至于吧……可你这么走了,不就等于白来了一场嘛。”
“即便如此,罪过都是我一个人的,与你并无干系。”
“哎哎……那,那万一你刚走,我就死了怎么办啊!”安东眼看马进武就要走到门口,似乎有点儿急了,“再说,你自
己也出不去这屋吧!”
“大不了化作实体,硬撞出去。”一声苦笑,那亡灵并没有打算退缩,但就在他刚刚准备紧闭了双眼,集中精神以血肉
之躯硬闯那灵石的界限,然后头也不回逃往地府,任凭这已然忘却了自己点滴旧事的男人死后随便由谁来接引时,就在
他已经初具了实体的轮廓,一手已经扶上了门框时,一个突然自背后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刹那间僵在原地,半步也迈不
出去了。
那是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太过熟悉的语调。每一点抑扬顿挫,都早就刻在他梦魂之间了。
“武弟……来去匆匆,你要把大哥的亡灵扔在尘世独自游荡吗?总是如此,你从小就一贯这么倔强,怕了,绝望了,就
宁可将罪责全数揽到自己肩头咬紧牙关逃走,也不肯据理争个你死我活。过了数百年,没想到……还是一点儿没变啊…
…”
第十章:溃裂
僵在门口的亡灵,并没有立刻回过头来。
他手腕在颤抖,那起先只是扶着门框的指头,在颤抖加剧时逐渐抓紧,已经具备了的实体踩着幽暗的影子,最终转过身
看着对方时,安东迎上了一双让人窒息的眼。
“进武……”站起身,他试图开口。
“大哥。”硬生生打断了后头的话,马进武克制着胸膛的起伏,用格外阴郁的声音,低下头,极其恭敬,极其谦卑的,
施了一礼,“一向可好。”
被如此礼遇的人显然一愣。
“进武,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又一次打断了对方,他尽力压制着胸口里快要烧起来的某些东西,“大哥,我现在已然什么都不想听了
,倒是你能否先告诉我,为何明知是我,却一门心思装作蒙在鼓里?!”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没有装作蒙在鼓里,我是昨晚才记起你的。若不是你捏碎了那咒符,我也不会……”
“那咒符是谁下的?”
“是……转轮王。”被一再截去言语的人似乎毫无恼怒的意思,只是认真作答。
“十殿阎君?!”
“正是。”
“他为何要下咒符给你?!”迈进了一步,马进武一把抓住安东的胳膊,力道大得让人皱眉。
“不下咒符,那孟婆汤就会消去我所有的记忆,走过奈何桥时……也会被你认出来。”
“你!……也就是说,这其实是对我的障眼法?!”
“进武……”感觉到手上的力量更大了,被束缚的人却仍旧没有挣脱,只是咬牙忍耐那疼痛,“我知道,你恨我当初害
你……”
“当初早已是过眼烟云了还提个什么!!”突然吼了一声,马进武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我明明告诉阎君,让你来找
我的!我苦等了那么多年,结果只是一场空?!你从我手里接过孟婆汤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了无挂牵准备跟我擦肩而过了
?!!阎君到底凭什么不许我见你?!我只是想跟你说句话而已啊!!”
如此激烈的态度,吓着了对方,自身爆发出来的阴魂气,也已经顺着手掌蔓延到那被紧紧抓着的臂膀,掌边的皮肤开始
泛青,血管都跟着绷起来,肌肉就像是被强酸腐蚀了一样生疼。
“进武,我没有……”
“没有什么?!”
“我……是先被施加了咒符,后过奈何桥见了你的!有那咒符在,我已然不曾记得你是我弟弟了!之后我三世轮回……
”
话还没说完,马进武脸上的表情就瞬间冰冻了。
“三世……轮回?”似乎是想要冷笑,却发出哀鸣一般的凄苦低吟来,他此刻只觉得自己仍旧在地府,却不再是奈何桥
头,而是冰山地狱,“这么说,你已经三次跟我见面不相识了?是吗?”
好半天,被死盯着的人才点了个头。
“好,好……”全身战栗着突然松开手,他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对方被阴魂气伤到的手臂上那明显的乌青的掌印
,马进武拼尽全力不许自己有一丝怜悯,“既是如此,我去找阎君问个明白,究竟是何等缘故,让我连和你相认一刹都
不能!”
说完,已经整个笼罩在快要爆裂开的巨大黑暗中的男人,转身就往门口走,他急了,他已经全然忘记了什么驱邪的灵石
避鬼的界限,他要直闯到地府,问问那明明给了承诺却不肯哪怕只是出于怜悯将之兑现一二的大无间地狱的掌权者,放
任那他忍着熬着等了几百年的人就那么在他眼皮底下已经走过三次轮回,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究竟有何等滔天的罪过,可以值得被如此惩罚!!
但是,他没能走出这扇门,因为有一只手牢牢的,拼了命的,抓住了他的衣襟。
让那已经不再是凡人水准的力量带得一下子跪在地上,安东仍没有松开那只手。
他没顾得上膝头的疼痛,或是手臂上那蔓延的阴魂气,他用了全身力道抓着对方不许他走,而后抬起头,开了口。
他说,武弟!别去向阎君问罪!你也知道地府法令森严,阎君历来恪守生死轮回的职责,若不是我哀求他,他又怎么可
能答应施加咒符给我,又准许我有那三世轮回啊!!
最后一个字也灌进耳朵时,原本想往外走的人,没有再迈出半步,马进武转过身,整个人包裹在已经失控的鬼力之中,
他死盯着对方,目光恐怖到让人不敢直视。
“你……求他?你求他骗过我,让你尘世走了三遭?……大哥,你就这么怕见我……?你怕我跟你清算讨要生前的孽债
是吗……?你都已经在刀山火海里赎清了罪过了!一路走到奈何桥头了都还是不敢看我一眼?!!你害我……你害我成
了孤魂野鬼,害我死于非命……你害我在孟亭望眼欲穿……这些我都不在乎了,我都不再提也不想再追究了!我都已经
决定前尘旧事情仇爱恨一笔勾销了还不行吗?!!”
崩溃的言语说完,话音落下,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苦涩的清冽的冰冷的水滴滑过苍白的脸,打湿了大红的衣襟。
马进武说不下去了,他原本想带着血倾吐出来的,还有好多。
他想说,大哥,你看看我身上的衣裳,这可不是什么鬼卒的行头,这是囚衣啊……这是那数百年前大明的死囚服啊!这
是我在大牢里等着你救我出去,等到最后却只等来一壶毒酒,到死都比不上眼的时候,穿的这辈子最后一身衣裳啊……
大哥,辱没人伦对你大不敬的,是我,我把它当了天大的罪过,不敢奢望你宽饶,就指望我对你惟命是从能多少换来你
一丝一毫的情感施舍!可到最后,我穿着这罪人的衣裳,背负着快把我压抑到永世不得翻身的,我自己施加给自己的罪
过,盼了那么久,盼到人世间改朝换代沧海桑田直到如今!却竟然只换来你宁可独赴六道轮回三次,都不敢与我相认的
结果!!
这与其说是你觉得亏欠于我,还不如说是我亏欠于你吧!否则我何苦要受此等折磨!若说这是我的劫数定数,那我到底
亏欠了你多少,这么久了都还还不干净啊……
更多的话,马进武只是心里嘶喊,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他不敢,他怕真的说出口,自己会让业火烧到万劫不复!
然后,当他在沉默中等着,等到对方终于悲哀的再抬起眼来看向他,纠正着他的说法时,他只觉得,自己所有说出来的
和吞进去的,都是多余。
安东用那他曾经如此熟悉的,兄长的眼神看着他,而后在哀叹中低语。
“我不是不敢见你……是不想啊……”
狭小的空间里,死寂之后,是一声亡魂才会有的轻笑。
接着,那已经越来越浓稠的黑暗就瞬时扩散到整间屋子,站在黑暗最中心的男人,连最后一线对自身鬼力的约束都绷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