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明
安东一夜安睡。
挺奇怪,一向不怎么做梦的他,这一夜之间倒是恍恍惚惚梦了几个片段的。倒也没什么特别,不过就是连续剧似的场景
闪回,时而在战地医院里拖着伤腿看着远方血红的斜阳,时而在偏远山村中冒着大雨修补校舍的屋顶。这些确实都在连
续剧里看过若干次的场景,时隐时现,而后在他完全睡沉了之后消散。
再之后,是天光大亮。
让那从屋后小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正照在脸上,安东带着睡醒时身上的细汗睁开眼。
啊,眼角还在疼,对了,他昨儿个见义勇为结果挨揍来着嘛。
后来还遇见了鬼,鬼还说他大限已到了……
等会儿吧!
安东蹭的一翻身坐了起来。
鬼呢?!
“你醒了?”就在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一身大红衣衫,容貌端正脸色苍白的男人。
“啊……”安东确认着对方应该就是昨儿那个鬼卒没错,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竟然,还是热的?
“我没死?”
“没有。”摇了摇头,对方轻轻叹气,“我等了一夜,不见有任何异样,你只是睡得踏实罢了。”
“……所以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人了呢。”干笑了两声,安东忍着肋侧的疼痛站起身来,“茫茫人海的,同名同姓就有好
多啊。”
“不可能。”鬼卒的否决来的极快,而且极为肯定,“阎君说了,就是百花深处的安东,难道说,这条胡同还有旁人叫
这个名儿?”
“……没听说有。”
“那就是你。”
“哦。”应了一声,缓了缓神儿,安东对着脸盆架子前头生锈的小镜子看了看脸上的伤。
红肿的依旧红肿,生疼的依旧生疼,而且过了一夜之后,似乎还有所加剧了。果然还是要用点儿消炎药吧……或者,哪
怕吃点儿止疼片呢。
身上钱不多了,不如就还是止疼片吧。要是这位鬼爷讲的属实,自己确实即将呜呼哀哉,也就真没必要用什么这个粉那
个贴的了,稍微控制一下疼痛足矣。剩下的钱,买点儿吃的,吃饱了好“上路”。
想着自己最潦倒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惨痛,安东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算开斋了。
不过,在那之前……
“你等会儿啊,我先洗洗去。”说着,他从脸盆架子上把那底下有着花好月圆图案的老式搪瓷盆抄起来,推门往外走。
正是清晨,大杂院儿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上街的上街,各家各户各忙各的,一声不响的从院儿里的公用水龙头
接了一盆凉水,他重新回屋,关好门。
“……不用热水么?”看着对方只是用自来水将毛巾沾湿,小心擦着伤处,鬼卒开口问。
“不用了,大夏天的。”安东应着,简单擦过脸上之后,他略微侧过身,抬起胳膊,用毛巾擦着肋下的暗红色淤痕。最
后,他把手掌泡在冷水里,洗掉伤口周围的污迹。他动作挺小心,不过也好几次真的弄疼了自己,到最后干脆不想再折
腾了,安东甩手把毛巾搭在架子上,回过头去看那一直安安静静不出声的鬼,“你想什么呢?”
“啊,没有。”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那没有表情的脸上见了一丝窘迫,“只是在等而已。”
“等什么?”
“等你……啊。”
“哦,等我翘辫子哈。”奇怪的竟然有几分想笑,安东提了提裤子,光着膀子走到床边,疲惫的坐下,“说真的,你真
不知道我究竟怎么死?或者哪怕具体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只是替班的鬼卒。”
“好吧。”无奈的撇了撇嘴,安东决定不再提这个让他又别扭又格外想得到答案的诡异话题了,清了清嗓子,他转了话
锋,“哎,对了,你说你是替班的,那,原本干这事儿的,是不是都是那些长得有点儿吓人的小鬼儿?”
“你是说头上有角,口中有獠牙的么?”
“对对。”
“也不尽然吧。也有凡人相貌的。”
“哦,其实我见过那种青面獠牙的鬼,得是好几年前了吧大概,就挨平安里地铁站。”
“白天?”
“嗯,我刚从地铁上来,一抬头就瞅见了,还真是吓了一跳,后来那鬼一转脸就没影了。再后来,没走出多远,就听见
120的声儿。”
“那兴许正是和我一样索命的鬼卒。正班的鬼卒。”
“是吧,我也觉得是,那鬼手上也有铁链子。哎我说,你们是不管好人坏人,都用铁链子锁着走吗?”
“未必,铁索只是防备万一,很多人刚魂魄脱体时不能接受,会乱来。”
“哦……”点了点头,安东突发奇想,“对了还有,你叫什么啊?”
“什么?”皱了一下眉头,鬼卒不解的看着他,“怎么突然问我姓名。”
“认识一场也算缘分了,你知道我叫安东,我也该知道你是谁啊。”傻傻的笑了两声,安东等着对方回答,“你不会忘
了活着时候叫什么吧?”
“……”红衣男低下头去了,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默默压制某些本不该被提起的情绪线索,但最终,他还是开了口,
“马进武。”
“进武?”安东重复着那个名字,“前进的进?武术的武?”
“嗯。”
“挺阳刚的名儿啊……你原来是练武术的?”
“怎么会。”一声苦笑,那终于透露了姓名的鬼摇了摇头,“我不过就是个乡里的教书匠罢了。”
“哦,老师哈?”
“那时,都叫做先生。”
“‘那时’?你是哪朝哪代的人呐?”
“大明。”
“明朝啊……那距离现在还挺近的。”
“嗯。”
“那你是北京人?”
“不。”说到这儿,自称是马进武的魂魄脸色沉下去了,嘴唇翕动了几下,他呼出一声叹息,“故家在外省,不过,死
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县。”
“……哟,那可就是客死异乡了,怪惨的。”声调也降下去了,安东本想就此打住,没想到让几句话勾起了过往的鬼卒
并没有马上终止。
“岂止是惨呐。”苦笑着,他轻轻开口,“让人毒死在县衙大牢里,后来……又被弃尸城外槐树林……”
“啊?”安东不敢相信,“县衙门那可得算是现在的地方最高执法机关了吧?县衙门……还干这事儿?大明社会真黑暗
。”
“不,县衙不会如此。”摇头,而后沉默,再开口时,眼里已经带了十足的悲哀,“这么做的,是我大哥。”
“……”安东一时间半句话都没说出来,他让对方神情之中窒息一般的伤痛震慑住了,他能做的,就只有坐在那儿,听
着那平稳之中,带着丝丝缕缕颤抖的讲述。
“我俩志向不同,我只求安生教书,他一心飞黄腾达。”苦涩的浅笑着,鬼卒低垂着眼,最终还是吐露了已有数百年未
曾提起,虽已尘封却从不曾忘记的旧事,“死在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哥哥手里,真是凄惨到可笑了。我到死都信他,到死
都帮他……却从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个下场……他可是跟我相依为命的大哥呀……就连我这名字,也是因为先有他的‘
进文’,才有我这‘进武’的啊……”
第四章:姻缘
“你大哥究竟为什么害你?”好半天,安东只问出来这么一句。
他下意识的问,下意识的想知道,或者说,他其实想知道得不得了。
马进武的魂魄看着他,似乎在迟疑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轻轻一笑。
“生前,我兄弟俩最潦倒时,受过当地茶庄二少爷的施舍,大哥一心感恩,但那二少爷并非善类,为争夺家产陷害自己
兄长,几次三番,阴谋败露,终究未能成功。”
“那……要是我没猜错,你大哥牵扯进去了是吧。”安东撇了撇嘴,“他帮忙来着?”
“嗯,正是。”
“而且还把你也卷进去了?”
“对。”
“真是……没法儿说啊,这就该算是鬼迷心窍了吧。”
“兴许,都让鬼迷了心窍,那二少爷也好,我哥哥也罢,还有我自己,都是。”
“你不是‘被’卷进去的吗?”
“……我本不想的,可是身不由己。”说到这儿,马进武脸上有了几分自嘲的神色。
“你大哥要挟你来着?”
“没有,其实,是我自己觉得身上有罪孽,亏欠大哥的太多。”
“你能有什么罪孽。”
“我……”欲言又止,那亡灵终于没能说出口,摇了摇头,他叹气,“你是头一个能看见我面目的凡人,又本性良善,
我看在缘分二字,才跟你说了那么多,可更深的东西,我实在不想再多言讲了。”
“哦哦,好,不好意思啊,我问的忒多了。”抱歉的笑了两声,安东赶紧就此打住,“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觉得对
你的事儿特感兴趣。”
“大概和我的想法一致吧,相逢即是有缘,难免多说几句。”
“好像不是哎。”安东表示质疑,“我老觉着,你说的那些事儿吧,我就跟亲眼看见过似的,感同身受,还特想知道你
的想法。我说……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马进武楞了一下,突然笑出来。
“好像说是错觉更合适才对。”
“行行,错觉就错觉。”随便应着,安东抓了抓头发,忽然沉默下去了,他微微侧着脸,看着脚边的洋灰地面,看着那
些年深日久产生的细小裂缝,还有在从小窗照进来的几缕阳光中缓缓飘动的浮尘,一时间没了言语。
马进武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看着他的侧脸,那让阳光轻轻扫过的,还带着伤的侧脸,那种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心
里脑里仅是一片空白的安静表情,以及眨眼时候睫毛的微微抖动,所有这些小到微妙的细节,全都让这已经做了数百年
亡魂的男人不自觉间心里焦虑起来。
他似乎见过这样的表情,似乎这表情那么熟悉过,熟悉到让他心疼。
“就是错觉吧……”听来像是在重复着刚才的话,实际上却是说给自己听的,马进武控制住自己的思路,刚要说些别的
,就被对方突然开口打断了。
“哎,对了,你刚才说,你是冤死的哈,那你是怎么当上鬼卒的,这个能讲讲吗?”
“怎么……又问起这个来了?”
“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刚丢了工作,人又快翘了,聊聊呗。”
马进武皱了皱眉,一声无奈的浅叹。
“好吧。”他点了点头,“冤死与否,其实和当不当鬼卒没有必然因果。只是,我死于非命,和那生死簿上写的不符,
成了游魂,也无人接引。是一殿阎君看我可怜,才把我带入地府,又送到十殿阎君手下听命于他。”
“等会儿等会儿。”安东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什么一啊十啊的,阎王爷不是就一个嘛?”
“不是啊。”马进武摇头,“阎君一共十殿,世人常说的入鬼门关后最先审亡灵断善恶的,是一殿阎君秦广王。”
“秦广王?姓秦?我怎么记得特小的时候听谁说过阎王爷是包公死后化身呐……”
“哦,你说的是五殿阎君,阎罗王,那是包拯的魂魄。他坐的原是一殿阎君的位子,可因为太过慈悲,屡屡放屈死的魂
魄还阳,乱了地府的章法,因此被降到五殿。”
“这么回事儿啊……还真复杂。”安东听得挺认真,像个低龄的孩子。
“另外,秦广王也不姓秦,他姓蒋,秦广二字只是个称呼而已。”
“是吗……那你干嘛又给送到十殿阎王那儿去了?”
“十殿阎君主管轮回,无论其他哪一殿的阎君审过的亡魂,在各层地狱里受过刑罚之后,都会被送到他面前,真心悔悟
者,过奈何桥投生。仍不悔改者,就直接投入阿鼻地狱受无尽之苦了。”
“阿鼻地狱?”
“也就是大无间地狱,亡灵在此,永世不得超生。”
“我的妈……”安东边感叹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玩笑似的喃喃,“我怎么想起来无间道了……但愿揍我的那群贼将来能
跟那里头团聚。”
“未必。”马进武认真的摇头,“若非大恶之人,罪责赎清并非太难,过程虽痛苦恐怖至极,但终归有出头之日。”
“哦……还好我似乎没干过什么坏事。”傻乐了两声,安东继续要求对方满足他的好奇心,“那,好人呢?好人就不用
受刑了吧?”
“嗯,积德行善之人,或是功过参半未曾行过伤天害理之事的凡夫俗子,会直接被送到十殿阎君这里,按照心地纯良和
生前做为的等级,分别走过金、银、玉、木桥,或投入大富大贵之家享尽荣华,或渔樵耕读各有去处。”
“也就是说,好人过那几座桥,坏人赎完罪过奈何桥。”
“正是。”
“那过奈何桥投胎的,下辈子也别想命好了吧?”
“岂止如此啊。”马进武苦笑了一下,“受过刑罚,洗清罪孽,走到奈何桥头,三生石畔,也并非就能见了希冀。奈何
桥乃是千年朽木造成,桥高万仞,上有雷电,下有血河,走上去战战兢兢,一旦失足,又是一番煎熬。”
“你说得我都有点儿冷了……”缩着身子往床上团了团,安东眨了眨眼,“那过桥之后呢?”
“过了奈何桥,便是孟亭,喝了孟婆汤,领了来世的皮囊,才能真正被送入轮回重返人世。可即便转生,也是六畜多于
人形,我在地府数百年,见那发放人皮的地方极少不挂着‘缺货’的牌子,就是偶尔有一两个魂魄被判来世为人,也常
常要等上不知多少岁月,而且等来的,还多数是肢体不全,丑陋不堪的……反倒是发放六畜皮囊之处从来熙熙攘攘,亡
魂个个满脸愁容,领了鸟兽虫豸的外衣,想到来世要做黄牛黑狗,哪还有心思高兴刚刚摆脱了地狱刑罚之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