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青魂和慕容澈一如既往的卧床休息。还是那个时候,院子里出现了前几日见过的白影。
慕容澈本不想理会,可是只在片刻之后,豁然睁眼,猛的坐起来,紧盯着窗外,眉宇间是难见的激动。
青魂疑惑的看他:“怎么了?”
夜晚的空间总是静的让人战栗,青魂的话似乎没有落到慕容澈的耳朵里,一直保持着怔忡的表情盯着窗外,那种混杂了不可思议和兴奋的复杂表情是青魂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那一天,魔道开启,叶玲即将死而复生的时候!
慕容澈猛的掀开薄被,赤着脚,噔噔的跑到门开,拉开门,院子里,弥漫着夜来香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漫天飞舞的流萤中,一袭白衣的女子盈盈笑颜。
“小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那声音如一道惊雷,在慕容澈的脑子里炸开一片白光,再也听不见别的,也看不到别的。视线里,只有那张想了许久,盼了许久的面容。
一步步,一点点,慢慢挪动,带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心情站在了女子面前,曾经需要仰视的目光现在已变成了俯视,仔细打量女子的一眼一眉,片刻后,脱力唤道:
“……妈妈。”
叶玲笑了,一如生前那般温和委婉,夜风撩过黑发,丝丝飞扬,掩着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而此刻,慕容澈却觉得自己似乎看不清她的脸。
青魂站在门口,迎着风,看院子里的一人一魂,莫名的,背脊开始丝丝发凉。
那晚之后的一个星期,叶玲都会来找慕容澈,但是不会呆的太久,顶多两个小时。
青魂皱着眉抱着手臂看着院子里聊的眉飞色舞的慕容澈和叶玲,心里的忐忑又多了几分。院子里的叶玲只是一抹幽魂,这一点自己和小澈都很清楚。当初,小澈为了复活叶玲不惜擅自开启魔道,就是因为叶玲少了一魂一魄,无法重生。
奇怪的是,当初上天入地都无法找寻到的一丝魂魄,如今却突然出现在这里?以现在敏感的环境和局面,难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可是,青魂不相信这些疑问小澈会不知道?然,如果他知道,又为何一如往常般波澜不惊?
青魂有些猜不透慕容澈的心思,自慕容瑾找他回家开始,整件事就透出一种怪异,但偏偏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院子里,方寸之间,慕容澈和叶玲相望而战,之间隔了些许距离。
慕容澈眉眼带着笑,温柔又眷恋,柔声低语,如儿时那般亲密无间。叶玲如今只是一缕残魂,脸上是不自然的白,身体单薄孱弱时隐时现。
“小澈,”叶玲轻轻唤道:“你把手伸出来。”
慕容澈一愣,笑容凝在脸上,淡淡道:“妈,干嘛啊?”
叶玲叹了口气:“你别瞒我。”
慕容澈彻底敛了笑:“妈,我曾经找过你。”
叶玲脸色微变,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慕容澈抢先道:“可是,没想到你会留在这个地方。”
叶玲怔了怔,神情复杂:“我,被困住了。”
“哦?”慕容澈皱眉:“知道是谁吗?”
叶玲摇摇头:“当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叶玲看着儿子,眉梢都带着喜悦。这样的喜悦让慕容澈一怔,如此真实的笑容会是假的吗?一时之间,心念动摇。
叶玲离开之后,慕容澈站在院子里踟蹰片刻,整了整眼神才转身回了屋。一进屋,便看见青魂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不由得暗自好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还没睡?”
青魂实在扛不住了,拉过慕容澈,一脸正经道:“不要再和她见面了!”
慕容澈顿了顿才回过神来青魂在说什么,拉下青魂的手握住:“别担心,我知道在做什么。”
说罢,转过身整理床铺,明确表示了对这个话题不想再谈下去。
青魂却不这么想,一手拽过慕容澈:“小澈,你母亲的残魂有问题。你想想看,为什么当初无论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一回到你家就突然出现了!?你难道都不怀疑吗?”
慕容澈甩开青魂的手,抬眼看他:“怀疑什么?那是我母亲,我有什么可怀疑的?”
“那不是你母亲,那只不过是一缕残魂!你母亲已经死了,你能不能冷静一点,清醒一点!”青魂急了,有些口不择言。话一出口,青魂的脸色就变了,因为他看到了慕容澈刹那苍白的面容。
慕容澈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这种话是出自青魂的口,竭力平复胸口翻腾的气息,强撑着开口:“我有分寸,你别管了。”
小小的不忍之后,青魂又镇定了下来,握紧手掌,森森道:“好,你下不了手,我帮你!”
慕容澈急了,拉住青魂,喝道:“你想干什么?!”
青魂神情阴翳,额头上暴起青筋低吼:”我不能看着你出事!那只是一缕残魂,你以前不是这么不理智的!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玩火啊!”
“够了!”一声断喝,房间安静了。
面对赤红了双眼的慕容澈,青魂愣住了,周围太过于安静了,安静的几乎让他忘记了呼吸,只是怔忡的凝望,心脏的某个部位被刺痛了。
“我说过了我会处理,我有分寸!你为什么要这么不依不饶!?”慕容澈近乎嘶吼的喊叫着,歇斯底里:“那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为我生为我死得母亲!你知道什么是母亲吗?你知道什么是血缘吗?你知道什么是血浓于水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澈指着青魂,泪流满面:“因为你只是一只兽,一只妖兽!你当然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不,你不是不能理解,你是根本没有心没有情的兽!”
“轰——!”那一刻,青魂听到了身体里分崩离析的声音,尖锐的疼痛呼啸而来,毫不留情的碾过身体的各个角落,那一刻,世界变得苍白而狰狞。
“澈,……”
第八章
青竹苑。
阴气森森的房间里时有光线泄露,还有几不可闻的呻吟,丝丝缕缕的透出几分痛苦。
“废物!”文月琴低声怒吼,随手甩出一枚魂钉正中叶玲的左臂关节处,被钉在墙上的叶玲满脸痛苦,紧闭双眸死咬着嘴唇颤抖着身体忍耐魂体内反复撕裂的疼痛。
叶玲只是一缕残魂,虽然没有主魂意识,却还是保留着痛感,那些钉入身体的魂钉会从魂体内部撕裂,但是下一秒又会恢复原状,只要魂钉不除,魂体便会持续撕裂复原反反复复永无止尽。
这对于魂魄是无法承受的痛苦,更不用说毫无力量的残魂。这几天,叶玲没有按文月琴的要求带回来有用的东西,便被如此折磨,真正的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慕容瑜看了眼叶玲,又转头看脸色忿忿的母亲,小心的咽了咽唾沫:“妈,这个残魂已经没用了,干嘛不灭了她?”这么继续折磨下去,这个女人也没几天能过了。
文月琴咬着牙狠狠的瞪了眼自家儿子,心里哀叹,同样是一母所生,为什么这个大儿子就是个榆木脑袋?!
慕容瑜收到母亲快要喷火的目光,就算再笨也明白了几分寒意,讪讪的摸摸鼻子微微转过身错开了母亲的眼神,然后不说话了。
文月琴无力的看看大儿子,又看看已经快散魂的叶玲,转念想了想,抬手收了魂钉,几乎是同时,叶玲瘫成一团缩在墙角。
“这个女人是那个杂种最在意的人,为了她,那个杂种居然想让死人复活,”文月琴冷哼一声:“幸亏当年我留了个心眼,藏了她的一魂一魄,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
“那个杂种最看重他这个妈,这个贱人死了之后,找不到这一魂一魄,那杂种便想要逆天开启魔道!哼,只可惜他没有成功,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文月琴眯了眯眼眸,如蛇冰冷的目光落在叶玲身上:“不过,我听说,那个杂种在最后关头被魔道反噬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靠在窗边的慕容佩刹那划过异色,翘了翘嘴角,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开口道:“哦?被反噬了?妈,你没搞错吧,被魔道反噬了,还活的这么轻松自如?”
文月琴冷哼一声道:“绝对没错,这是那个老头子无意之间透露出来的。至于为什么小杂种能安然无恙,我也不明白。所以,才要这个废物给我找出答案!”
说罢,狠狠的踹了一脚缩在墙角下的叶玲。
“可是妈,就算找出原因了又能怎样呢?”慕容瑜还是不太明白,挠挠头问道。
“笨蛋啊!”文月琴恨铁不成钢的揪住慕容瑜的耳朵:“你这么多年的修炼白做了!魔道是什么你不明白吗?慕容澈是灵体你不知道吗?灵体被魔道反噬会怎么样你不知道吗?难道这些东西,还要我从头教你吗?!”
承受着母亲的怒吼,慕容瑜欲哭无泪的揉着被揪的通红的耳朵,内心一片哀嚎:妈呀,你这是更年期提前吗?!
不过,文月琴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稍微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妈,你是说?小杂种已经入魔了?”
慕容佩嗤笑一声:“大哥,你看他像是入魔的样子吗?”
“可是?”慕容瑜一时之间有些迷惑,盯着慕容佩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拍着脑袋惊愕的喊道:“你是说,他现在是在压制魔性?”
慕容佩依旧抱着手臂不温不火的笑着,却也没有反驳。
“没错,”文月琴淡淡接口道:“只要能再次引起他的魔性,让他彻底入魔,那他就绝不可能当上慕容家的宗主!”
“谁?”慕容佩陡然一声断喝惊了其他两个人,还没等文月琴回过神来,慕容佩已经翻窗而出。
文月琴头皮发麻背脊发凉,如果被人发现了,慕容恪易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瑜儿也就彻底的失去了竞争宗主的资格。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窗户边便窜出一个脑袋,是慕容佩!
“怎么样,佩儿?”
慕容佩双手撑着窗楞纵身坐起来,甩了甩长发,朝母亲露出一个笑容:“不好意思,我听错了,没有谁,是风吹过。”
文月琴狐疑的打量慕容佩片刻,终于松了口气:“那好吧,你们都回去吧。”
夜色如墨,蜿蜒横行,暗红的灯笼轻轻摇曳,最终又回归平静。
青魂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的小澈带着无比讥诮的笑容嘲讽嗤笑着自己,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却有着看不透的陌生。
小澈,小澈……
眼睁睁的看着消瘦的身影渐行渐远,落在无尽的黑暗中,那种锥心的恐惧让青魂无比慌乱,别走……澈!
一束强烈的光猛的刺入眼眸,青魂睁开眼,在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线之后,他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慕容澈面色憔悴神情颓唐的凝视着青魂,眼睛下方有一圈青黑色,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青魂心一跳,慢慢的撑起手臂坐起来,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慕容澈。也许是自己的姿态显出了防备的意味,慕容澈的神情愈发的伤怀和难过。
慕容澈抿着唇,抬手去摸青魂的脸颊,幽幽开口:“对不起,青魂。”
青魂一怔,刹那间回想起头一晚的那场尖刻的争执,脸色变得难堪和复杂起来。
慕容澈似乎没有看到青魂的脸色,略靠前,伸手环住青魂的腰,将头靠在青魂的颈项,闷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很怕,对不起,青魂……”
怀里的人微颤着身体,压抑的语气也掩饰不住他的慌乱,青魂的心软了,这是自己的澈啊,决心携手一生的爱人啊,难道就因为几句气话便要否定彼此的感情吗?
青魂无言的笑笑,反手搂住慕容澈,亲亲他的耳朵,轻声道:“没关系,我没有放在心上。”
一句话瞬时点亮了慕容澈的表情,仰着脸熠熠生辉的看着青魂,眼眸里是满满的欣喜:“青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说罢,凑上去亲吻他的唇,厮磨片刻,便从他怀里坐起来拉着他的手:“走吧,去吃早餐。”
摸摸被亲吻的唇,青魂心底涌起一丝酸涩,小澈,似乎变了。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慕容家是大家族,虽身在尘世之间,却依然保留着晨昏叩首,酉时点灯等各种习惯。大红的灯笼在各个院落里摇曳生姿之后,慕容澈便照例站在院子里,小步的来回走动,似等人也似在散步,神情自若看不出个所以然。
青魂站在屋内,黑着脸盯着窗外,小澈和他母亲见面从不来不让自己跟着,虽说母子情深,但心里总是有了疙瘩,怎么都不踏实。
慕容澈漫不经心的在院子里溜达,时而抬头看看天色,时而垂头看看手掌心,一根红线贯穿掌心,浅浅的红色印在白皙的掌心之中,暗暗地妖冶着。心下叹口气,这条线,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心病了。
正想着,冷风微扫,慕容澈抬头已经是满眼笑意:“妈,你来了。”
暗影中,叶玲的脸色愈发难看,笑容苍白无力:“澈儿,等久了吧。”
“没多久,不过妈,你脸色很难看,怎么了?”慕容澈有些担忧的想伸手去摸,却在看到她往后躲闪的动作之后停住了,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苦笑,叹口气,侧过身,慢慢道:
“妈,你知道吗?曾经我想要复活你。”
叶玲震惊,虽然从文月琴那里多少有些了解,但是,亲耳听到慕容澈这么说,还是觉得惊骇。这孩子疯了吗?让死人复活,这是逆天的!
“可惜,万事俱备,最后却功亏一篑。知道为什么吗?”慕容澈反身看她,暗夜的光零落在他脸上,或明或暗,让叶玲竟有了一丝心惊。
“我,我不知道。”
“呵,因为到最后,我发现少了一魂一魄。那时候年少气盛,一心想要复活你,于是,不顾逆天,强行开启了魔道。”慕容澈握了握手,又松开:“不过,到最后,还是落下了祸患。”
说着,伸出手凑到叶玲眼皮底下,笑道:“你看,这就是祸根。”
叶玲一惊,慌忙垂头看,见掌心那道红线,蜿蜿蜒蜒染透脉络,虽然看不真切,但也有一股子胆战心惊的寒气。
“这是?”
“‘知命线’,”慕容澈轻轻说道:“我受魔道反噬,几近入魔,被强制压下之后,便留下了这条‘知命线’。若是控制的好,便能隐匿魔性不显,反之这条线便会越来越长,最后逆手而上进入心脉,到那时,我便彻底入魔了。”
叶玲瞪大了眼睛,心中一片寒凉,这就是文月琴要自己探查的结果吗?就这么轻易的得到了?眼前的男子神色平淡,嘴角噙着笑,眼神清澈的能看到自己的表情,震惊而骇然。
然,下一刻,满脸的恐怖便成了叶玲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
慕容澈摊开手,手心一颗收魂铃安然静放,面前却是一片空空荡荡。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真的这么做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涌上的疼痛。
身后,门响。慕容澈转身,对冲出来的青魂勉力扯开一抹笑:“她会被送去地府,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再没说话,径直从青魂身旁走过,妈妈,愿你路上好走。
那一抹落寞寂寥的背影深深的刺痛了青魂,他想出言解释,他想说其实他不想这样的,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爱人安全无恙。然这些话语却在喉头转了转,终究硬生生的压下。和他擦肩而过的小澈,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不管他如何自欺欺人,他还是看到了两人之间那微不可查的裂痕,而他知道,这道裂痕将永不可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