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骏马抖着自己背上油亮浓密的鬃毛,跨出矫健的步伐,向同一个目的地进发。
当年和须桓之被须濂之追杀逃命的时候,走的都是几乎无人的荒凉小路,路过的都是穷困潦倒的小村寨。而且,因为怕
被人发现行踪,付明戈和须桓之两人几乎都是由二十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保护着,在夜间赶路的;白天里,他们就寻一处
树丛茂密的地方躲起来。逃命时毕竟危险,一切以谨慎二字当头,当时他们还是半大的少年,再怎么样也免不了情绪紧
张,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沿路的景色。
这一次与归无喧出门,倒是得了个机会欣赏沿途美景。
付明戈撑开帘子向外看去,野外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之中点缀着各色的鲜花,让人心旷神怡。
只是归无喧因为前几日忙过了头,有些伤风,见不得风,付明戈想看景,又怕风吹着归无喧,只得坐在车外面跟马夫一
起聊天。
归无喧一个人在里面气闷加无聊,路过了一个大一些的市镇,他就特意让人在马车上镶上一层水晶玻璃。如此一来,看
景的有景可看,伤风的有人可看,两人一路上都是心情愉悦,神采奕奕。
相比之下,须桓之就显得没有这般的好心情了。
一出京城来到郊外,马车便跑得飞快,恨不能让那几匹千里骏马插上翅膀飞起来直到江南。
坐在车里的须语凡一路叫苦,连说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颠成四瓣,被须桓之听到了,又是一顿不轻不重的训斥,说身为太
子,哪能口出这样的污言秽语。
须语凡反驳道,“明明刚才在宫里还嘱咐我出门在外不能暴露身份,自己却还是一口一个太子的叫……”
须桓之面色一沉,刚要开口,被张公公一句“这有软垫子,给小少爷垫着”给打了个岔,就算过去了。
须语凡毕竟不明白个中缘由,可还是看得懂张公公的眼神的,就也没再说什么。
连着赶了两天的路,须桓之那辆马车终于到了付明戈出发的地方——淮州城。
太子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加上出门在外,难免有些肝火过旺,水土不服,在路上颠簸两天,一到淮州城,当
天夜里就发起烧来。
须桓之再急,也不能苦了自己唯一的命根子。
他立即秘密告知淮州城的知府大人御驾在此,让他寻一处条件好的地方空出来,给太子休养。
那知府半夜里接到圣旨,立即喊起一家老小,让出自己的府邸,跪了满满一院子,迎接圣驾。
随行的太医说只是劳累过度,稍作休息就好,开了个方子,差人抓了几幅药回来。熬完了喝下去,须语凡就沉沉的睡了
。
赶了两天的路,所有人都累得够呛,只有须桓之一人莫名的精神亢奋,独自一人于月色之下在院子里踱方步。
淮州的知府大人夜里正带着家人悄无声息的举家迁徙,碰上了皇上,自然是不能当做看不见的,便主动上去跟须桓之说
起话来。
须桓之道,“梁大人,这次来的突然,让你受累了。”
梁知府诚惶诚恐,“皇……哦不,咳,桓,桓公子这是什么话,公子来府上,那简直是臣几世修来的福气,是莫大的荣
幸,臣怎会嫌累……?”
“对了,”须桓之道,“我记得这淮州城……似乎还是我祖父的哪个妃子的娘家来着?”
“回,回公子的话,不是,不是祖父,是当年的六王妃的老家,六王爷是公子祖父的六弟……”
“哦……,”须桓之点点头道,“六王爷……六王爷的样子,我只在画像看过,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六王妃的画像,我
是干脆就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头连张画像也没有。只是幼年时,曾听人说过,六王爷对王妃情深意重,王
妃过世之后,他便举家搬到淮州,以怀念亡妻……”转头问梁知府,“——是我说的这么回事儿罢?”
“皇……桓公子说的是。”梁知府一边回话,一边揩了把头上的冷汗。
他常年驻守在京城以外,经年也见不到皇上一次,如今须桓之就这么突然从天而降,来到淮州,半夜里说要来住在他家
,现在又披星戴月的跟他聊天,短短一个晚上发生这么多事情,真是让人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须桓之皱眉道,“哎?……也不对,六王爷当年是犯了什么事儿,被我祖父削了王位,流放至此的罢……?”顿了顿又
说,“这部分内容,似乎是个禁忌,自幼也没人跟我说起过;史官记载得也是一笔带过,不那么详细,我倒是一直都没
怎么在意……梁大人,你这个年龄该是知道些罢?给我讲讲看,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儿?”
梁知府头低得简直要埋进地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的,眼下却只能战战兢兢的回话道,“臣,臣听
说,当年的六王爷桀骜不驯,作风不够严谨,无法在百姓面前树立皇家威信,也不能在群臣面前做出表率……然后,当
日在朝堂上,因为一件小事,当面顶撞了先皇。先皇一怒之下将六王爷的王位给削了,还要将他在族谱上除名……六王
爷,六王爷也是个倔脾气,第二天就带着家眷前往淮州。皇上见他这样,也就没再管他……”梁知府顿了顿,“皇上,
这些,这些都是臣听当年……”
“好了好了,”须桓之摆摆手,“想来也差不多是这样。听父亲说,祖父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现在看来,他们兄弟两个
都很暴躁;嗯,不只暴躁,还很倔强。”
梁知府干笑两声,不知如何作答。
“六王爷可有子嗣?”须桓之问道。
“臣听说,只有一女,还未出阁,就怀了孩子,最后难产,年纪轻轻就……”
“哎……当真是天意弄人。”须桓之叹了口气之后,忽然顿了一顿,转而问道,“梁知府,那,你看我,是不是个暴躁
的人?”
这么一问,那梁大人简直要哭了!怎么大半夜的,皇上净问些怪问题,“皇,皇上亲民爱民的形象深入人心,如今连三
岁的娃娃都知道皇上是一代明君,怎可能会……”
须桓之眯眼听了一会儿这些年来简直能把耳廓磨出茧子的马屁话,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先回去罢。”
这回那梁大人听到总算听到了特赦令,连忙草草行了个大礼,一溜烟儿跑了……
今日是月初,细细的月牙挂在天上,繁星闪闪。
须桓之狭长的双眼里流过一点点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用眼神一笔一划的在暗黑的天幕正中写下付明戈的名字,心里默念出付明戈三个字。
尾音将落,胸口的疼痛,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让人窒息难受。
此时,已经到达徐州城最大的客栈悦来客栈的归无喧,跟隔壁房间的付明戈互道晚安,刚要进自己房间的门,就酣畅淋
漓的打了个大喷嚏!
付明戈开门出来,关切的问道,“无喧,你伤风还没好?我还是让人抓副药,煎了给你喝下去罢。”
归无喧捂着鼻子,摆摆手,声音闷闷的,“不用不用,我身体一向好,休息一下就是了。刚刚说不定是有人想我。倒是
你离我远些,不要传染了你。”
付明戈一笑,“伤风哪里会传染?再说,你故人倒不少,这大半夜的还有人想你?”
结果刚一说完,只觉鼻孔发痒,也淋漓的打了个喷嚏!
归无喧鼻音很重,道,“忘言兄,还说我,你的故人也不少嘛~”
两人相互对视,忽然笑开。
三九章:相见
归无喧和付明戈二人在徐州稍作停留,第二日一早驾车赶往苏州。在园林胜地逗留了两日之后,便一路南下,去往江南
水乡。
江南早已经过了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季刚过,夏季到来,温度还没来得及升上来,付明戈和归无喧来到江南的
第二天,就碰上了梅雨季。
黄梅天最是惹人心烦。
路上到处泥泞不堪不说,整日阴雨连绵不见阳光的,屋子里能发霉的都发霉,能长毛的都长毛,洗的衣服也干不透,实
在是让人情绪提不起来。
然而反观这两人,心情却是好得出奇。
归无喧不用说,从一出门开始,就十分情绪高涨,一路上除了伤风的那几日有些精神不济之外,总是见人就一副笑眯眯
的样子,加上他那张好皮相,倒是真让这一程不短的旅途方便了许多;
付明戈故地重游,按说本应该触景伤怀,生出许多情绪,谁知他不仅没有预知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里头的某些念想终
于得到纾解而心思更加开阔起来。
这日较前几日相比,云薄雨小。
两人没有撑伞,学着所有多情公子的样子在西湖边上雨中漫步。
西湖之上,细小的雨珠飘下,被带着潮气的风吹起一层烟雾,浮在湖水之上,婉转朦胧得连对岸的景致都看不清楚。
两人一路无话,风掀起他们的发梢衣角,俊美的两个人立在湖边,与烟雨中的西湖断桥竟是组成了一幅绝美曼妙的写意
水墨画一般,看得过路的妙龄女子无不面红耳赤,心思荡漾。
归无喧道,“今儿个雨还算小,我早上已经差人寻住处去了,总住在旅店里也不是办法。过日子嘛,总要像个样儿。”
顿了顿,转头看向付明戈,“你说呢,忘言?”
付明戈淡淡道,“嗯,好,都听你的。”
归无喧笑了一声,道,“忘言啊,你倒真是好说话。”
付明戈也淡淡一笑,“你总是能看似随意实则用心的安排好很多事儿。跟你相处时间也不短了,我发现有些事、有时候
我并未想到,你却都已经安排好了。索性都交给你,我不是更省心了?所以我想,今后,干脆……都交给你算了。跟你
在一起,我真的是很……”他停下来,仔细想该用一个什么样的词表达自己的感受,无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
归无喧眯眼看了人半晌,轻笑起来,刚要开口再说什么,身边忽然跑来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归府带出来的一个小厮。
小厮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公子,住处寻到了,在城东,小的们拿不下主意,就等着公子过去看看呢!”
归无喧皱皱眉,脸上不大高兴的样子,“这点小事儿都拿不定主意,真是不知道要你们干什么。”
那小厮不敢回嘴,站在原处偷偷拿眼瞄付明戈。
付明戈知道那是等着自己去解围,十分善解人意的过去道,“无喧,看样子雨也越下越大了,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好了。
毕竟是今后要住的地方,先看看也好。”
心上人发话,就是比别人嘴里说出来要有作用百倍。
两人一齐到了马车停靠的地方,驶向城东。
最开始,付明戈只当归无喧是想租一处宅子住,好歹这一次带了个厨子和几个小厮,自己吃住,总是要比在外面放心。
只是等到了城东才知道……并不是租,而是要买下一处的房子。
付明戈又一转念,富家公子出门在外,想过些舒坦生活而多花些银子,也是可以让人理解的;
可是等进到那院子里花了大半个时辰勉强转弯一圈,发现此地实际上是个并不比淮州城的归府小几圈的大宅子之后……
付明戈着实是有些汗颜了。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无喧,你前几日才跟我说只在江南呆上一段时间而已,虽然……可是这一处,你……”
归无喧多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自然一下子就懂了付明戈话里的意思。他笑了笑,也不解释,反而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忘言,你喜欢江南。”
这话并非问句,而是用非常笃定的语气在叙述一件自己十分肯定的事情。
归无喧很少这样说话。他的出身地位让他不论何时都是一副闲散无谓的样子,对他人关怀也止于礼数,点到为止。可他
并非不用心,事实上,若是心上人,他可以用出比他人十倍的心思来。
就像付明戈从未多说过一句什么,归无喧却明白他对于江南的特殊感情一样。
“因为……所以,说不定今后要一直住在江南。倒不如直接买一处舒心的宅子,免得日后搬来搬去的,劳神劳力,你说
呢?”
付明戈颇为无奈,却是淡笑了一声道,“都听你的。”
城东这处宅子,也是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祖传的地产。往上数两百年,那家人的祖辈里,有官做到知府的。这宅子便是当
时的皇上御赐的官宅。
后来祖业代代相传,因为朝廷易主,为了安抚民心,未将这一处收回。到了现在,这些小辈早就没了坚守祖业的认识;
何况家大业大,如今家主的身份远担待不起这张扬的府邸,早就想卖了它,无奈城里头没人买得起这地方,卖不出好价
钱,家主也舍不得这个可以狠捞一笔的地皮。这次恰巧碰到归无喧肯出双倍价钱买下它,到手的肥肉再不要,那可真是
傻了。
真金白银的订金被归无喧差人直接从钱庄里搬来,那家的家主看得两眼发直,立即做出承诺,说定在两日之内携一家老
小将家里的细软打包全部搬走。归无喧笑眯眯的点头表示满意,吩咐了几句什么。有了自己的地盘,他心里头也是清爽
无边。
然而这一头,须语凡一到了江南,却觉得气闷无比。
首当其冲的原因,自然还是天气。
雨下得没完没了,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似的。自幼在气候干燥的京城张大,碰上黄梅天,须语凡感觉这简直有如遭受
绵长的刑罚一般,衣服粘在身上,毛孔堵得死死的,连呼吸都不够畅快。
其次,因为人生地不熟,将人扔进江南那处行宫之后,须桓之就以外面危险为由,不许须语凡再随便外出。
路过的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的江南美景就在外面,却一步也不得跨出眼前无形的牢笼,专属于小孩子的迫切及好奇心情,
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让向来自持的太子殿下心痒难耐。
于是,终于在这日,膨胀的好奇心战胜了所有理智。须语凡带着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小太监,趁着侍卫换班,偷偷从行宫
后面的小门溜了出来。
江南毕竟与京城的风俗习性相差甚远,仿佛到了另一片天地一般。一走出来,须语凡首先有所感叹的,就是他的父皇的
江山,到底有多大。
走在街道宽敞的街市上,耳边是混杂着雨点打在油纸伞上软软的噼啪声的吴侬软语,街上与京城女子气质十分不同的江
南女子生得白皙秀气,说不出的温婉柔媚。谁说大家闺秀才入得人眼,小家碧玉自有一番特别的韵味儿。
“那里在干什么?”须语凡指了指街头一辆接一辆过来的马车。
小太监抬眼看看,没看明白,道,“内个……少爷,咱还是先回去罢,老爷出门儿时说一个时辰就回来,他回来要是发
现你……”
须语凡像是没听见似的,抬腿就走,“咱们也过去看看!”
归无喧这天一大早就被人叫走,晌午时分让人传来口信儿说有事情耽搁,怕是回不来。付明戈挂出招牌似的淡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