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痛得拧着眉,看着重华看着自己时那双丝毫没有感情的眼睛,浑身打了个寒颤。不是想解释或是为自己脱罪,他只是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这一切,在他们再次相见时就被重华掐灭了希望。海青终于悲哀地发现,在重华面前,自己再无任何说话的机会。即便有了,重华也未必肯听得进去。
依旧是熟悉的热度,只是海青的心里比万年的极北寒冰还要冷。
或许,当年离开他,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眼泪一颗颗从眼角滚落下来。不是因为身体的感受,而是胸口被紧紧揪着,钻心的疼。就算是再贴近的身体,却是越来越远的两个灵魂。
重华低喘着停了下来。保持着还留在体内的姿势,近乎愤怒地看着身下闭着双眼流泪的海青。明明就是要让他痛苦,可是看到他的这副模样,自己居然还会觉得心痛?重华恨恨地咬着唇,猛地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来。海青痛得身体震了一下,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面颊上,火辣辣的,痛!
紧接着,又是一记。海青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被打肿的地方被重华狠狠地压着,像被针扎着一样疼。海青有些惊恐地看着目光狰狞的重华。看着他恶狠狠地扑上来吻他。
完全没有感情,只是惩罚一样的狂暴和激烈。海青没有力气抵抗,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抵抗他的力量。被强行撬开的双唇品尝到了血的味道,有他的,也有他的。明明刚刚还在痛,可是现在,或许痛多了,海青失去了感觉。
第七章:伤爱
醒过来的时候,重华并不在身边。或许是重华气昏了头,也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妖帝的寝宫,他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力量逃走。海青爬到床边,这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没有侍从,也没有守卫。海青突然怀念起那个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藤妖。有点贪婪,但好歹是个活物,让他觉得不会太过孤寂。
海青心里一凛。独来独往惯了的,怎么现在会觉得孤寂了呢?
摸摸自己的喉咙,依旧发不出半个音节。不过还好,这次重华并没有封住自己的视觉。在黑暗中忍受了几个月的时间,天知道他有多么渴望再次见到重华的脸。
静静地躺了一会,海青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行走完全没有什么问题。缓缓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微红的月光顷刻扑面而来。
双臂架在窗台上,海青着迷般地看着天上的月亮。龙界里的月光永远是清冷洁白的,不像这里,仿佛有意识一样跳动着艳丽的颜色。他曾经和重华一起在人界看过月亮,那里的月光是透着温暖的莹白,掺着点淡淡的黄色,不像这里这么大,也不如这里这么圆。海青轻轻将下巴搁在手背上,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意。
夜风吹过,海青忽觉脸上有一丝凉意,用手背擦了擦,竟然擦到了满手的湿气。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半晌,海青用指尖沾着眼角的水珠放在口中尝了尝,微涩,没什么味道。
如果被洛寂看到现在自己的这副狼狈模样,他不知道要怎么样骂自己呢。海青轻吐了一口气,也对,他大概算是活得最没尊严的龙族了。
好不容易得着这个机会进来妖界,原只为了找到他,跟他解释当日自己离开他的原因。只是重华不肯听,甚至都不肯好好地看一看自己。海青不禁想,自己这么用心来找他是不是做错了。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立刻就被他否定。
若是时间可以重来,自己一定还是会选择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有重华在的地方。只是,虽然自己还是当年的自己,重华却早已不是当年的重华。
他离开的理由,重华能接受吗?就算信了,他能接受吗?海青轻轻摇了摇头,若能接受,那么在再次相逢时便不会那样对他。忿恨、怨怼、憎恶,那样的眼神让海青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寒而栗。
在小镇里等了他足足一百年,一百年里,他不敢离开那家客栈半步,生怕片刻的离开会与重华失之交臂。一百年里,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在一起时的时时刻刻,生怕记忆会渐渐淡薄。日日等着,直到等得心凉,等到快要发狂。
一百年,对他们这些对岁月没有太多概念的龙族或是妖族不算什么,但那一百年里,他却仿佛过了整整十万年。被思念噬咬得体无完肤。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那些曾经的誓言并不是春夜里偶尔吹过的一阵风。它刻在这里,烙在这里,只是刻着它的,烙着它的人,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却又固执地恨着。
胸口憋闷得难受,想要大声地渲泻,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等到无法再忍受,从心里向外爆裂开,他是不是就可以解脱?
门被轻轻推开,轻灵的身影踏着月色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
面色有些苍白,但映着微红的月光却有一种别致的美丽。乌乌的发,乌乌的眼,没有浓烈的艳丽,清秀细致的五官却一样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静静地看着海青,与容貌一致的清灵嗓音在微凉的夜色里徐徐流淌。
“我叫涵光。”
涵光,很美的名字,将世间的光辉都包容了起来,是隐藏,还是挥放?海青听过这个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自信而耀目的男人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过,他的兄弟、他的好友、他的下属,其中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也叫涵光。
静静地坐在了海青的面前,涵光微侧着头,眼神中有某种摸不见说不清的东西。
“陛下他,这几日来不了。”他用一种独特的温和的声音和海青说话,悠然的仿佛面前是他多年的友人,“妖界其实并不太平。在这个世界的底下,有一个阴暗的被封印的世界。那里是死灵与恶妖占据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蛰伏了上万年,一直在寻找着机会从地底出来。”
涵光顿了顿,对着海青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中难以掩饰的忧郁让海青皱了皱眉头。
“这些日子是阴气最盛的时刻,他们等了上万年,终于等到了时机。”
海青沉默着。
“他们打开了一个缺口,正向王城攻来。陛下带着妖兵去与他们对阵去了。”涵光将手轻轻搁在了海青的手上。“你恨过他吗?”
海青垂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把你扔下,好几百年,现在封住了你的五感,封住了你的法力,你就跟个凡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不,或许你连个凡人也比不上。他对你的执念,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深刻。呐,龙界的衡清郡王,你想不想趁他不在的机会,从这里离开?”
那声音轻轻柔柔,充满着无法抗拒的诱惑。
海青有些迟疑地抬起头,目光开始恍惚。
“我带你走吧。”涵光这么说着,牵住了海青的手。
四周是沉寂的黑色,黑漆漆没有半点光亮。海青神思恍惚地被涵光拉着,没有时间感,也没有方向感。直到涵光停下脚步,他还是木然地迈动着脚步,直直地向前走。
一点蓝色的光亮出现在海青的面前,跳跃着如有生命一般。海青浑身一震,将身站住。
“看来你清醒了。”
回头,苍白而美丽的青年对着自己意味深长地笑着。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带你过来了。”
海青明白。寂静无声的夜晚,拂面的是含着杀意的微风。
“我要杀了你。”青年表情淡然,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我不想让你难过,所以我不会骗你说这是陛下的意思。相信我,就算他恨透了你,也不会起半点要你命的意思。不管是爱,还是恨,那么强烈的感情,他只会放在你的身上。你在,他才会在,你不在,那任何事对他都将没有意义。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海青默默地看着他,脸色与他一样的苍白。
涵光抬起手,拍了二拍,沉静地看着他说:“你可以说话了。在死的前刻,你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海青张开口,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费力。
“你爱他?”
涵光一愣,失笑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说着笑容一敛,又是那压抑着的忧郁气息,“不,我爱的是别人,只是,他并不爱我。或者说,我原本就没有可以爱他的资格。”
“为什么要背叛?”想了一想,海青能问的只有这句。
“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何恨你?”涵光微眯着眼,“这个疑问相信你一定很想解开。”
海青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凝视着他。
“好吧,我先回答你上一个问题。”涵光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我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死灵。”
永远没有阳光,永远没有希望。漫长而痛苦,永无止境。发现了一丝罅隙,宁愿挣脱自己原本的躯壳也要向着那几乎可以刺瞎双目的光亮之处爬行。
“我很幸运,像我这样从地底钻出来的死灵,绝大多数刚钻出地面就被阳光炙成了飞灰。”涵光的目光黯淡,声音却还是依旧那么清亮悠然,“我刚出来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非常年轻也很单纯的鸦妖。他坐在缝隙的出口,仰着脖子在喝水。那是个多么奇特的时刻,不敢想象的好运不是吗?我冲进了他毫无防备的元魂,杀了他,占据他的身体,也抢走了他的记忆、身份和所有的一切。”
涵光笑了起来,伸手摸着自己的脸。
“这张脸很漂亮,我不知道自己以前长的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有了全新的身份,有了全新的生活。我甚至给从来没有名字的自己起了个新的名字。那是我们一族对阳光的渴望,你永远也无法了解。”
“自欺欺人了那么多年,却再也没办法欺骗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这么早……我的同胞要出来了,我再也无法躲在这副躯壳中享受这偷来的快乐。”
如同哭泣一样的笑脸。
“我会和他成为仇敌,他也再不会将我当成朋友。”乌黑的眸中涌出潮湿的水气,透着绝望,“而只有将你的尸体送到他的面前,才能让那个无法击溃的帝王崩溃,才能让妖界的铁军失去首脑和灵魂,才能让我的同族顺利地攻下王都,才能让他们也一样享受阳光的温暖。”
“哪怕这温暖是用另一族人的永远黑暗吗?”海青看着他,轻叹了一口气,“那明明不是你的希望。”
“你无法理解我们这一族的痛苦,不同的种族,永远不可能相互理解。”涵光轻轻地摇头,缓缓举起了手,“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可是,我还不想死。”不是为了即将崩溃的妖族,他有更加私心的理由。不能死,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涵光撇了撇嘴。法力尽失的龙族,就算是个龙王,又能怎么样?对他来说,杀了他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黑色的飞羽在涵光的右手盘旋着,闪动着诡异的光芒,属于死灵的阴暗气息自他的右手弥散开来。多久没有用过了?涵光几乎快忘记,眼中血色的红光闪动着,黑色的羽毛聚集成了一把剑,黑色,闪着血光的又细又长的剑。
“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强者,对于强者,死灵一向不吝于付出赞美和尊重。而你是他刻在心上的人,所以,我也会尊重你,让你死得不会太难看。”涵光的剑在手,身上的气息也发生了改变,清秀的脸上浮起与之不相衬的邪佞之气。轻轻巧巧,手上的细剑递送了出去。
“我是龙。”海青低低地声音说,吐字却很清晰。“我是性属水的龙。”
那又如何?涵光挑了挑眉头。
水至柔,却也至刚。能容万物,可化万形。灵力是被封而不是被毁。封住的灵力只要封存的容器有一点破损,他就可以将所有的灵力全部抽回来。容器,便是他自身。
海青淡然地看见涵光将剑刺入了他的身体。他没有错过剑锋碰到他身体时一瞬间在涵光眼中闪过的迟疑。只是一次动摇,剑锋便偏离开了致命之处,而且,只刺入了几分便生生地停住。但,那已经足够了。
“你为什么下不了手?”海青轻声问他。
“……”涵光收回细剑,看着海青肩头涌出的红色液体没有作声。剑尖向下,鲜红的血液缓缓地顺着剑尖流动,在剑尖汇成血滴,一滴一滴落入尘土。淡淡的血腥气飘散了开来。
“因为你无法割舍他们吗?”海青伸出手,抹了一把从自己的体内溢出的血。
涵光咬着下唇,眼中闪过一道戾光,手却抖得更加厉害。
“如果是想让他崩溃什么的,直接在他的面前杀了我不是比送个尸体更能刺激他吗?何必那么多事,专门寻个结界的狭缝来杀我?”海青深深地吸着气,让体内的气流缓缓在体内流转,“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是你动的手吧。”
“闭嘴!”涵光从牙缝里崩出话来,目光变得凶狠。
“可是一旦你的同族攻下妖界,重华和你的朋友们不是战死就是被你的同族杀死,不管你怎么想,他们的结局都只有一个,而你,就是让他们死去的凶手之一。”
“你给我闭嘴!”一挥手,一道风刃向着海青的脸刮了过去。
海青站在那里,风刃到了他的身边却一下崩散,柔和地缠绕着他的身体。
“天地五行所育的龙族,风一向是我们的宠物。”海青竖起食指,风打着旋儿在他的指尖消失,“用这个是没有办法杀死我的。”
其实涵光完全没必要让海青清醒过来,在他神智受控的时候,明明可以轻轻松松地将他解决掉,却非要让他清醒,说故事,说原委。海青突然明白了,涵光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拖延让自己去面对一切的时间。他没勇气去卸掉身上的任务,但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背叛。
“你在等个奇迹,也许是我,也许不是,不管是谁,只要能让你找到理由不用去面对。”海青目光如星,对涵光说。
涵光面色灰白着,看着海青,脸上的煞气薄了许多。
“我明白。”海青柔声对他说:“有些事,并不是做了或是不做就可以改变什么。但也并不是每个宿命都没有破解的方法。你已想清楚了自己的立场了吗?帮助死灵杀死朋友,还是帮助朋友杀退同族?”
涵光迟滞着目光对着海青苦笑:“你以为我还有的选择吗?”
“有!”海青毫不犹豫地点头,“你那么多年一直以妖族的身份活着,对于死灵,你还记得多少?你的那些同族,你还记得多少?你当真能为了他们,将剑刺进你的朋友们的身体吗?”
涵光握着剑的手指尖发白。
“只要你不说,他们不会知道你是死灵。即便是说了,他们也不会在意。”海青看着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你只是,除了元魂是死灵,其它都不是的妖族。”
“但即使是过了那么久,他依然无法忘记你。”
海青一怔,苦笑地说:“那不一样。”
涵光收起了剑。剑锋变成一片片美丽妖异的黑羽飘离,漆黑的四周也渐渐现出了一丝光明。
海青左右看了看,微明的星光,微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虽然还是不知道身在何处,但他知道,他们已从结界的缝隙回到了王城的某处。
“想通了?”海青回头看着涵光。
“不。”涵光抬起头,乌黑的眼睛亮得可怕,“我只是想到了更好的方法。我会带你离开妖界,在事情结束之前,只要让他看不见你,一样。”
“不一样。”阴冷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黑色的身影在树影中浮现出来,暗青色的肌肤,冰冷的眼神,扛在肩上的巨型大刀通体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