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总觉得库斯科的祭典并没有想像中的精彩。当然,祭典的规模很大,也很有趣。和其他的大祭典比较起来,丝毫不逊色。然而,我却一点也不感动。我对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或许是因为这是一种表演式的祭典吧?印加祭典和我们之前所见过的亚洲或非洲祭典不同,它并没有信仰的基础。”
“信仰?太阳不正是印加的信仰象征吗?”
“没错。可是,我想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太阳神的信奉者吧!因此,祭典才会尽可能的夸张、豪华。相较之下,里约的嘉年华会不带任何目的,纯粹只是为了享乐。这样单纯的念头,有时反而比较能打动人心。”
“这是不是因为秘鲁是天主教国家,所以他们才不敢太明目张胆。印地安人不是仍保有旧时的原始信仰吗?丘加拉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只可惜,太阳神并非一般印地安人的信仰中心。”
“咦?”
“它是印加帝国皇帝和贵族间的信仰。以前,印加帝国本身就是这片安地斯山的征服者。不过,他们并没有像西班牙人一样,发动惨绝人寰的屠杀事件。因此,印地安人的信仰中心应该是专司农耕和大地的帕迦玛玛,以及保护畜产的山神亚普。”
“原来如此。所以,对丘加拉来说,帕迦玛玛才是最重要的。”
“圣母玛丽亚之所以深入印地安人的心中,道理和帕迦玛玛是一样的。虽然教会的神父并不承认。”
茂真不是盖的。他不是随便写书卖钱,而是真的知道。
就在我大受感动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茂’。他就是我们以前曾经见过的日裔,米勒。
打过招呼之后,茂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小尚,反正祭典都已经结束了,你可不可以先回饭店去?”
“为什么?不管米勒以前如何,他现在都是茂的朋友。我当然要奉陪到底了。”
我决心学习丘加拉。既然对方是茂的朋友,那么他也就是我的朋友。
“不、那个、我要和他讨论工作上的事。丘加拉也有事要拜托他。嗯,而且小尚也听不懂西班牙话吧!”
茂找了一堆烂借口搪塞,不过他本人好像都没有发现。我又不笨,当然马上就看出茂不想让我加入他们。说不定他是不想让米勒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对天主教徒而言,同性恋就像是恶魔一样。
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先回饭店了。尽管我很生气,不过茂都这样表示了,我也不可能硬要跟去。
像以前一样,茂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我边等茂边抱着枕头叹气。
“我就知道,对茂而言,我只是个碍事的包袱,好伙伴什么的都只是嘴上说说。反正我就只能被他保护,至于重要的事情,他根本就无法信任我……”
无法融入印地安人的那份无力感,再度向我袭来。就因为我知道茂有多突出,所以对于自己的渺小就更加地敏感。
“我真没出息。”
突然好想见丘加拉和阳子。我想见因为茂承认我,所以就把我当朋友看待的丘加拉。我想见温柔又坦率的阳子,还有那些接纳我的印地安小孩们。我好想回到阿雷基帕村。
六、大地的祭典(上)
就在印加祭典几在后,我和茂再度离开库斯科,回到阿雷基帕村。
为了准备祭典,村民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听说昨天才刚完成玉蜀黍的采收,所以大家终于可以专心地为祭典作准备。
准备请客用的查查酒、练习笛子和大鼓、整理交换物品时用的小东西,每个人都好忙好忙。当然,他们也都乐在其中。印地安女性经常戴的一种宽平帽,上头也都换了新的缀饰。
丘加拉也忙得的不得了。他就像是村落的的领导人一般,指挥大家做好各种准备工作。
经过茂的证实,丘加拉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是整个村子的灵魂人物。印地安人和美斯提的交涉都由他主持,而且他会西语、克丘瓦语和英语,比大城市中的白人有用多了。
再加上丘加拉在都市工作,收入也比一般印地安人丰厚。
“如果丘加拉不住普那,而是下面的村子,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吧!虽然,比不上城市富裕,不过一般生活是绝对没问题。尽管如此,那家伙还是选择当一个真正的印地安人。他住在普那,成为印地安共同体的一员。他是真正的普那·路那。丘加拉将同伴和印地安摆在第一位,因此才会受到其他族人的尊敬。”
我明白茂话中的意思。那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丘加拉是多么以身为一个印地安人为荣。
“因此,他也是许多印地安小孩的教父。光是教父的身份,丘加拉就比别人忙碌许多。当然啦,也不能说没有任何好处。”
“好处?”
“当他到城市工作的时候,家里的女人无法照顾整片农田。此时,其他的印地安人就会一起来帮忙。有时候,家畜也可以委托别人照顾。”
“咦?”
“你看,阳子在对你招手了。她大概是太想参加祭典了,所以就把家畜托给别人照顾。就算山下正为了祭典忙得闹翻天,还是有些小孩子必须留下来工作。”
阳子站在茂所指的方向,一直不断地挥手。我也对她挥挥手。
“有什么关系,反正丘加拉平时也帮了村民很多忙。”
“说的也是。”
我抛下茂,朝阳子走去。
才一靠近,阳子马上用克丘瓦语交杂着西语单字,拼命地对我说个不停。我猜,大概是欢迎我回来吧!我也很高兴。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这还是我来到印地安村落的头一遭。
茂跟了上来,用西语询问阳子家里的状况。根据阳子的回答,多米提拉已经接近临盆,大姐玛露西亚因为照顾妈妈和玛里丽亚的关系,一直待在村子里的家。
对了,这里说明一下。丘加拉在阿雷基帕村有栋房子。对印地安人而言,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印地安人通常会沿着山坡上的梯田,一路盖上好几间屋子。最下面的便位于阿雷基帕村。
当然,这些都是普通的小屋子。不过,丘加拉位于村中的房子却比在普那的大。恐怕是为了来访的客人,所以才刻意盖大一点的吧!
又或许是,丘加拉比其他印地安人富有。
阳子说完家里的状况后,马上又说因为自己很担心,所以才会到村子里头看看,从她刻意找一个借口来看,可见她对于将家畜抛之不管一事也颇内疚。不过,她又实在压抑不住小孩子天生爱玩的个性。
这也不能怪她。阳子今年才九岁,差不多是国小三年级的学生。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都还吵着要到迪士尼乐园玩!其他轮到看管家畜的孩子,应该还留在山上吧!
只有在双亲空闲的时候,他们才能像个小孩子般撒娇。这就是印地安世界里的现实。因此,阳子对于只有自己能够下山一事,似乎感到相当不好意思。
我蹲了下来。
“艾斯托依可雷默思普那呜哇呜哇艾(你想早一点看到宝宝吧?)”
阳子高兴的点点头,用力地搂着我。
“你果然是驯服小孩的天才。说起来,日本的空也好像也特别喜欢小尚呢!教我一下其中的诀窍吧?”
“笨蛋,什么驯不驯服的?我没你那么邪恶。”
茂的声音带有一点忌妒,我也轻松回了他一句。
听不懂我们之间对话的阳子一直歪着头,乖乖地听我们说话。突然间,她咳了好几下。我发现,阳子的脸好红好红。她可能是太兴奋了。
“克狄艾尼斯?雷斯福利阿特?(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阳子急着猛摇头。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的迹象。
“不用担心,衣服穿多一点就可以了。”
茂将我的话翻译给阳子听。阳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回到丘加拉身旁去了。她大概是怕,大人又不让她参加祭典了吧!
我和茂慢慢地跟在阳子身后。和丘加拉和多米提拉打过招呼之后,当晚我们便在丘加拉的家里过夜。
隔天便是举行祭典的日子。
当然,我和茂从一大早就加入了人群。于是,阳子和玛露西亚就成了我们的向导。
玛露西亚一直女代母职,尽职的做好每一件工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她的个性成熟,不太喜欢说话。就像个大姐姐一样,凡事都让妹妹先来。祭典当日,她还是一如往常般替大家准备早餐。其实,她也像妹妹阳子一样,很想参加村中的大祭典。
六、大地的祭典(下)
丘加拉要玛露西亚和我们一起参加祭典,妈妈和妹妹就由他来照顾。丘加拉真是个好爸爸。就这样,玛露西亚露出了开心的表情,高高兴兴地和我们出门了。
祭典本身并没有多么盛大。不过,几乎全村的人都出席了,感觉起来倒也十分热闹。不但住在普那的印地安人全到山下来了,村中的美斯提也几乎全员参加。但是,小村庄就是小村庄。就算聚集了所有的村民,规模还是比不上在库斯科举行的印加大祭。
不过,祭典的感觉却比印加大祭实在多了。
祭典的进行几乎都掌握在印地安人手里。我对每一项仪式都感到相当有兴趣。
有的村民戴上奇特的面具,有的年轻人则扛着草在广场上来回步行,有的好像是对神献上贡品似地,在教堂的楼梯上放置各种的物品。真的很有意思。
既然是印地安人的祭典,为什么连教堂也一起装饰呢?茂回答说,这是为了守护自身信仰的一种必要手段。就像前面所言,帕迦玛玛对印地安人而言就像圣母玛丽亚的化身。因此,教堂也可说是印地安人的圣地。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每一项仪式都隐含了极其深厚的涵义,虽然我完全看不懂。也罢,反正日后茂会在自己的书中一一加以说明。
如果说印加大祭是一出规模盛大的谎剧,那么村中的祭典就是简单朴实的真实内心戏。
从一些小动作当中,我可以体会印地安人有多崇拜帕迦玛玛。当他们在享用肉丸子和烤玉米、马铃薯的时候,都会先对地面念几句帕迦玛玛的赞颂词,然后再行食用。
信仰和崇拜之深,由此可见一斑。印地安人之所以吸引我,恐怕就是因为纯真这一点吧!
中午时分,我和茂、阳子、玛露西亚一起去吃祭典的大拜拜。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唱歌,气氛十分融洽。食物也相当美味。
此时,丘加拉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不知道用克丘瓦语对两个女儿说了什么;总之,玛露西亚一听到爸爸的话后,马上就赶回家中去了。接着,丘加拉用西语快速地对茂说了一遍,然后就像一阵风般离开了。
“他太太开始阵痛了。不过,情形好像不太乐观。丘加拉到邻镇去请产婆,他要我们留下来继续参加祭典。”
“原来如此。等、等一下,难道她们平常生产的时候都没有产婆在场吗?”
“没错。印地安女人通常会找邻居帮忙,要不然就自己帮自己接生。这些妇女会一直工作到生产那一天,生下小孩之后,要不了多久,又开始到田里干活。她们真的很了不起。因此,印地安男人通常不会太过重视女人生产的。丘加拉会这么紧张,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刚出生的小男婴吧!”
好坚强的民族。就在我感佩不已的时候,突然发现邻座的阳子有点坐立不安。她似乎有点担心,害怕会被叫回去帮忙。可是,她又很想继续参加机会难得的祭典。
“茂,阳子可不可以留下来?我们可以把玛里丽亚带出来,这样玛露西亚就可以专心照顾妈妈了。”
“这样也好。这孩子好像是第一次参加祭典呢!”
茂考虑了一下,赞成了我的提议。于是茂便将玛里丽亚从家里带出来,和我们待在一起。
当阳子知道可以留下后,高兴得跟什么似地。她一面照顾妹妹,一面开心地跟在我身边。
然而,她还是有些担心,时常往家的方向看去。
还是太勉强了吧?我想。阳子怀着愧疚的心情,自然也无法玩的踏实。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便对阳子说了句‘回去吧’。阳子虽然失望,可是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突然间,天空下起了大雨。这在干季是很罕见的。
我们急急忙忙跑回家。不过,还是在抵达以前被淋成了落汤鸡。
之后,大雨像瀑布般不断地狂泄而下。
丘加拉还没有回来。阵痛中的多米提拉看起来相当痛苦,玛露西亚一直陪在母亲身边,机灵地照顾她。
阳子自从回到家以后就变得异常安静,照顾妹妹的时候,还会不停地向外张望。
我和茂什么忙都帮不上。
就在祭典中断了两三个小时以后,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
惊讶之余,我和茂立刻跑出去一窥究竟。其他的印地安人和村民也都出现了。
此时,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我们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河水将美斯提的玉蜀黍田给冲毁了。这就是所谓的土石流。
村人越聚越多,其中还有人掩面哭泣。
“怎么回事?”
“那里好像有一栋小屋,里头放了刚收成的玉蜀黍,他们打算明天要开卡车来运送。”
“就算如此,损失也不算惨重啊?为什么会露出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
“玉蜀黍不仅是他们的食物,也是现金作物。”
“现金作物?你是说卖钱吗?”
“没错。以前只有食用后剩下的才会拿去卖,经过丘加拉建议,他们拓宽了农地,种植专门出售的农产品。丘加拉在库斯科有朋友,不怕没有销售门路。”
原来如此。对很难赚取现金的他们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打击。
“可是,现在是干季吧,为什么会下那么大的雨?茂不是说过,干季里是见不到一滴雨的?”
“自然法则正在一点一点地毁灭吧!亚马逊的雨林不是被开采了一大片吗?”
我想起来了。那次和美国环保团体坐在卡车上的时候,他们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而且,过度开发耕地也会带来危机。农民们砍掉树木、铲除草皮,达河川两旁也整理成适用的农地。因此,水土保持的能力越来越低。”
我觉得好无力。这些村民是造成土石流的元凶之一;可是,我却无法责备他们是自作自受。再怎么说。贫穷的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的生活好过一点而已啊!
“倡导自然保护是很容易。不过,我却无法要求这些人也跟着做。当真追究起来,我们也是加害者。”
茂说了重话。将这些村民逼入贫穷绝境的人,就是这个国家的富商,以及从他们身上榨取利益的先进国家,也就是我们。
饱受人类蹂躏的大自然,马上就给予无情的还击。人类何其渺小,当然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我和茂也与当地人一样,无法召唤奇迹。我们的能力是很有限的。
夜深了。无数人的叹息在我和茂的耳边回荡,听起来是那么的无奈。
七、帕迦玛玛的怒吼(上)
违反常理的毫雨造成了土石流,现金作物玉蜀黍全都泡汤了。丘加拉很可能被大雨困在邻镇,多米提拉也还在难产中。坏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后来,又多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坏消息。当我和茂回到家的时候,玛露西亚立刻哭着将我们拉进阳子的房间。
阳子躺在房间的小角落。或许是太过疲劳了吧?她的呼吸有点紊乱。我赶紧将她摇醒,瘫软的阳子这才有了意识。她的额头好烫,伴随严重的喘息,接着就开始剧烈的咳嗽。
我脸色铁青地看着茂。突然的高烧和呼吸困难。我认得这些症状,是肺炎。
“我明知道她有点受寒的。”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所以我也没对丘加拉说明。如果中午的时候让阳子随着姐姐回家的话,她就不会淋到雨,也不会感染上肺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