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逸凡连忙敛下眸,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不经意的掩下方才的惊讶之色。
这对父子,关系似乎并不简单呢……
杞月却是在龙夜寒的怀里扬起小脸,将方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白羽,你不会是又被人欺负了吧?”
“噗——咳咳……”
刚要将水咽下的左逸凡差点儿将水都给喷了出来,他低下头,轻声咳嗽着。这位小皇子的言语之中是不是太过开心了?还有,那种语调,怎么听怎么像是主人对自己养的宠物说话的语气啊……
龙夜寒的脸上, 更是忽然有些沉沉。他从来不知,白羽与杞儿还有这么亲密的关系……
而杞月却是忽视了一旁两个男人脸上的异色,依然是笑着,继续说道。
“还是那个男人?”
白羽尚未有所回答,一旁的咳嗽声却是猛的大了许多。依稀,还可以听出一些掩饰不了的抽笑。
“是。”
白羽回答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些微红浮起。杞月看着白羽难得的窘态,毫不客气的笑出了声。
到这时候,龙夜寒才猛然想起,这个白羽可不是旁的什么人,他可是那位北辰墨帝的……
想到这里,龙夜寒唇边忽然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轻笑。看来,他的杞儿,还得好好学点儿为人处世之道呢……他会好好教导杞儿,跟别人,可不能那么近……
正笑着的杞月忽然紧了紧衣服,有点儿疑惑的想,是不是快天黑了?好像,有点儿冷了呢……
第二一九章:五十寿辰(六)
龙夜寒自然也注意到了杞月的动作,他伸出手环住杞月的身子,宽宽的袖袍几乎将杞月的身子全然遮住,俯下身,贴着杞月的耳轻声问道。
“冷么?”
杞月很自然地将身上属于龙夜寒的衣紧了紧,摇了摇头。
也不是很冷,只是方才那一阵感觉,让人忍不住顾抖。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杞月抬起眼,看见左逸凡轻咳着,却又举着茶杯掩饰着尴尬的动作,笑了起来。而后转过眼,望向恢复了平静的白羽。
还是白羽的定力好,只不过是拥抱罢了,就让这个小子露出这种表情了。
不过他却是忘了,原本这样的姿势也是没有什么的,甚至就是以父子的关系作出这样的动作也只是感情好了些罢了,可是,这可是皇宫,东离的皇宫。
皇宫,向来不是一个适合温情的地方,这里,只能有冰冷、嘲讽、伤害、怨恨,在这里滋长出来的,定然不会是什么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皇族之间,也会有这样的感情,这样相互拥抱着,仿佛怀里的就是所有的姿态,让他的眼,微微有些刺痛。
“左大人?”
左逸凡回过神,却诧异地在那个气势沉稳又温和如玉的男人怀里看到了一张好奇的小脸。他甚至看得到,那双浅紫色的眼眸里,却是不加掩饰的好奇。
“左大人的父亲,可是左君道左王爷?”
看到左逸凡瞬间张大了眼,杞月眨着眼,唇边的笑容里带着些孩童般的得意。原本他也为此看出这层关系的,可是左逸凡那张脸的轮廓,却是越看越熟悉,再稍微回想一番,便也不难猜出了。
“是,小殿下眼力真是不错。”
左逸凡笑着,恢复了常态的他,笑起来如同温和的阳光一般,带着让人流连的暖意。他伸出手端起玉质茶杯,骨节分明的指白皙而修长,其上是看得出的娇生惯养才会有的细腻。
“杞儿真厉害。”
龙夜寒轻笑着在杞月的小脸上吻了一下,奖赏似地说着。可是一直看着他的左逸凡,却没能在那双深沉的眸子里看出半点儿意外的神色。
确实,从左逸凡说出他的名宇开始,龙夜寒便已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了。左姓在西幻可不常见,能够代表西幻出使东离的可能更是只此一家。
而同样的,在西幻,有一位姓左的是位高权重无人不知。那便是,以前的异姓王爷,如今的一朝之主,左君道。
“两位此番来此,有何要事?”
龙夜寒也无心与这位被那只老狐狸教出来的小狐狸打太极,便开口问道。
左逸凡倒是没有想到龙夜寒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愣了片刻,这才答道。
“陛下,在下前来打扰,是为了妖族之事。”
又是妖族!
杞月抬头与龙夜寒对视一眼,心下亦是有了些计较。龙夜寒的唇边扬起一丝轻笑,眸里的颜色愈渐深沉。
“那么北辰国师也是为此事而来的么?”
白羽面色沉静,几乎看不出表情,他只是稍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看来,妖族之事确实是有些严重了呢……又或者,是被这些人当做了某种幌子,想要从东离这里得到一些什么……
龙夜寒敛下眸,唇角之旁,扬起的轻笑还是如往常一般温和,不见清冷。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让左逸凡心里一凉。
“朕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如此,便是送客之语了。
左逸凡万万没有想到这么重大的事件在寒帝这儿居然没能得到一点儿像样的重视,他转过头望向一直没有出声的白羽,想要让这个与他一同前来的人说些什么。
可是他又一次失算了。
白羽开口是开口了,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左逸凡想要的。
“龙夜寒,我要与杞月说些话。”
只此一句,没头没尾,却是让三人都倏然一惊。
左逸凡惊的是白羽居然敢对寒帝直呼其名,龙夜寒惊的是白羽直接唤起了杞儿的名,而杞月,却是惊白羽,这么突然的开口将他留下,而且,还是单独。
龙夜寒眸里的神色暗了暗,可是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而是将杞月抱起放在椅上,嘱咐了一句“早些回殿”,便站起身,走出了院子。
左逸凡见龙夜寒都离去了,便也好再留,只得站起身,告了声别,讪讪离去。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杞月收回目光。父皇一走,他似乎真的觉得有些冷了。是黄昏了吧。
“白羽,你方才为何直唤了我的名?”
白羽轻轻启唇,脸色不变。
“你现在不是唤作龙杞月么?”
既然是龙杞月,那么,他自然是唤他作杞月了,毕竟当初,他还是应子明的时候,他唤的,也是子明。
“如此……”
杞月失笑。白羽的思维,总是这么简单,纯粹的让人不敢置信。只是,但愿父皇不要起什么误会便好。
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白羽的眼神一直落在杞月的身上,那双碧色的眸里,无波无澜,却又分明地透着一些莫名的清冷之色。
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哪怕是被贬到了人间,也是那么的高傲,那么纤尘不染的清澈。
“你想再瞒他多久?”
可他,终究不是不同人情的谪仙,对于感情,也只是不喜欢,而不是不知道。
杞月却是抬起头,有些感慨地伸出手,好像是要抚上白羽晶莹的发,却终究是落了下去,不曾触碰。
已是不比当年。
无论是他,还是白羽。
“白羽,这是谁教你的?”
没有回答白羽的问题,却是轻笑着说起了这个。
杞月眯起眼笑着,果不其然地,在白羽的眼中发现了些许窘迫的神情,虽很浅淡,却是罕见至极。
终究是抵挡不了杞月无休止地带着揶揄的凝视,白羽偏开头,却是拾起了先前的话题。
“你知道他会怎样的。”
如果到了那时再告诉他,就算是常年居于殿中,鲜有出行,不甚通于人事的白羽,也可以预料得到,那个男人愤怒的时候,会是怎样恐怖的场景。
杞月凝视着杯里的茶水,浅浅的茶,浅浅的影,却透着一股沉沉的秋季才有的萧然之感。他忽然扬唇,笑道。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而且,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甚至能够想象,到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那又如何?他不能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而到了那时候,他也自然会知道的。
白羽不知什么时候转回了眼,望着杞月有些恹恹的表情,垂下眸,轻轻的吐出几个宇。
“还有六年,还是七年?”
作为一个精通魂道之人,白羽能够看到,杞月的灵魂正在燃烧着,他甚至能够看得清跳跃的火焰的轨迹,那种释放就像是被点燃的柴火,虽然旺盛,但总有燃尽的那一天。
以这样的速度燃烧下去,至多七年,杞月的魂魄便会燃尽,而剩下的,便只是一具空壳,一具,不会说话不会动作、但看起来却像是睡着了一般鲜活的肉体。
到那时……
“白羽真是厉害。”
白羽看着杞月脸上的微笑,不知为何,却觉得他不该是笑着的,而应该是哭着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时候的杞月,比起前世伤口血流不止接近死亡的杞月,还更为伤悲。
他对人与人之间的事情了解并不许多,也不是很清楚什么人生,什么价值之类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分明觉得,同样是静静地等待着死亡,可是现在的杞月,要比过去痛苦得多。
是因为,还有七年的缘故么?
是因为七年的等待,太过漫长的缘故么?
仿佛是看出了白羽的心思,杞月摇着头,唇边的笑容灿烂,夕阳的暖色给他的眸子里染上了一层楠色,却是将内里的某些东西给掩藏了起来,叫人再也看不清楚。
“不是太长。”
杞月叹息道。
“我还觉得太短了。”
太短了。
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给他温暖,可是为什么,只剩下七年了……
第二二零章:活着的代价
七年呵……
也不过,是活着的代价而己……
杞月低下头,在面前的茶杯中轻啜了一口。茶水已有些凉了,饮在口中,有些莫名的苦涩。
这一点,杞月看得清楚,就连白羽,也是明白的。
因为那魂魄燃烧着的姿态,那魂火遮蔽之后的空洞,白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燃烧,不过是为了弥补其他的缺失罢了。
其他的,某个不可或缺的器官的缺失。
白羽敛下眸,将目光转向桌面,却蓦然发觉,杞月正在饮着的茶水,是龙夜寒先前的那一杯。
“这个给你。”
白羽伸出手,将一株晶莹剔透的雪莲花放在了桌上。雪莲花出现的那一瞬间,四周的温度都为之低了许多。原本只是微凉的风,都隐隐带着些刺骨的冰寒。
“你那师父舍得?”
杞月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道,那语气中,刻意的带上了几分戏谑。
白羽拿出的这一株雪莲花内,还隐隐可见几颗纯白的莲子,这样的雪莲,即便是北辰圣堂,也是不常见的。
白羽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杞月片刻,然后站起身,翩然而去。晶莹的长发在身后翻舞,若有若无的冷香拂着面,清幽入鼻。
杞月看着白羽的背影,哑然失笑。
白羽,就是这么个人啊……
他是,早就发觉了他的身体上的异常了吧……
杞月看了一眼桌上独自散发着寒气的雪莲,弯起眉眼,笑容粲然。可是那双浅紫色的眸子里,却有些莫名的暗色,挥之不去。
他如今,已不是纯粹的人类,亦不是妖,说不上活着,可也没有死去。他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杞月抬头,如血残阳落了他满身满怀。
早已不记得是哪一日,有个人,曾经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什么事,都是需要代价的。
虽然记不了那么仔细,可是那人说着这话时候的语气,他却是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略带感叹的语调,幽幽的话语,好像是自语的呢喃,可是那双眼睛,又是明明白白的望着他,望着他,似乎带着一些怜悯,可是仔细地看,却又只有一些令人错愕的怨恨与漠然。
那一日……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有一些不确切的印象……好像,是夜晚,有月光,浅浅淡淡的,逆着她的脸,投到他的眼中。
不错,是她。她嫣红的唇,便是那句话吐出来的地方。她的发有些凌乱,唇边血迹未干,唇角却还是犹自勾着,却不知是在嘲讽着谁的蠢。
是她自己,还是他呢……
还是,皆有呢……
……
“明,你知道么?无论是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不语,只是凝视着她逆着光望不清楚的脸,抿着唇,有些茫然地看着屋里的场景,她手上的血,还有她唇边的血。
彻……
他在心底呼喊着,却得不到回答。
她仍旧是笑着的,温婉如初,似乎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她笑着,接着说道。
“没有得到,便不会有失去……”
“便不会失去……”
“便不会……”
一声一声,像是要自己明白什么似地,可是她的眼睛里的神采,却是慢慢地黯淡了下去,直到那眼中,只剩下两抹奇怪的空洞与茫然。
彻。
他恍恍惚惚地站立着,看着倒在地上的她,满屋溅开的血色落在他的眼中,地上的两人是相互依偎着的姿态,可是那血,却像是永远流不尽似的,从两人的身下,不断地渗出。
亮色的月,映着他惨白的脸,他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望见了那个一直期盼着的身影。
彻。
他的眼中渐渐被一片空洞占据。
他看不见,倚在门边的那个少年眼中的惊恐,还有望向他的时候,那种恐惧和厌恶的眼神。
他看不见,少年颤抖的身体,惨白的脸色。还有暗自捏着的手印。
他只是在心里想着。
彻,要是你以后都听我的话,那该有多好……
明亮的眼眸中,已是一片茫然与空洞。
月华的亮白,血液的猩红,都已在他的眼中寻不到影子。
他抬头,冲着那个少年,灿烂地笑。浅紫色的眼眸里,骤然亮起一层银紫色的光芒,浅浅淡淡,却是妖异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知道,从今往后,彻,便是他的了。因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
所以,彻,永远,是他的。
这样,就不会有背叛了……
他缓缓合上眼,身体气力不支,直直的载倒在地。
不远处的少年茫然着眼神,捏着手印的手指渐渐松下,眼前的血腥似乎没有在他的眼中留下些什么。
少年只是站着,想着,却一直记不起失去了什么……
回忆着那时候的情形,杞月的眼眸里,有一些奇怪的神色,像是嘲讽,又像是旁的什么。
代价么……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毕竟,他自身,便是魅妖。要想得到什么,便定然要付出些什么的魅妖……
杞月闭眼,微扬着头,任凭傍晚微凉的风肆意地,将他的发吹乱。
不错,什么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就好像,他如今这么半生不死地活着,也是需要代价的……
而这代价,便是七年。
能够从父皇那里得到温暖也是需要代价的……
而代价,就是这样的温暖,只能有七年……
只有七年……
杞月忽然睁开眼,夕阳已西下,他看着四周朦胧的景物,勾唇露出一个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