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码,他便知道。此次周瑾来迟并不是他不曾告知的缘故,从南焰到东离这么远的中途中,途经数十座大小城市,而他们此次前来祝寿的队伍人数也多,走得也不快,东离岂有不知之理?
更何况,在进入皇城之时他已报过自己的名号,就算侍卫在那里才向宫里通报,在他从城门以龟爬的速度在人群的包围中,走入的这段时间里,周瑾也不可能赶不来。
在他看来,周瑾迟来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宫里出了事,需要周瑾解决,所以迟到。其二,便是东离寒帝,想要给他们这些人,一个下马威。
只是,不知这两个之中,会是哪一个呢……
“钟将军所言差矣。钟将军千里迢迢赶过来,在下岂有不好好招待之理?”
周瑾此时终于平息下喘息,腆着个大肚子,伸出手拉着钟南天的一支手臂往右边引。
“钟将军,陛下当下有些事,不便接见。请钟将军移步四方馆。”
钟南天爽朗一笑,也是伸手引向右边,喝道。
“请!”
第二一五章:五十寿辰(二)
其实钟大将军都猜对了,龙夜寒原本也有示威之意,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的杞儿,在他的身上靠着睡着了。
似乎从上一回,杞儿靠着他在院子里睡了一夜过后,杞儿便对他的肩膀来了兴趣,每每上朝或是宴会之时,靠着他的肩,也总能够睡着,而且似乎比夜晚睡在榻上更为香甜。
好比今日,本是在朝上与大臣们谈论着寿辰相关事宜的,可是倍觉无聊的杞儿却是靠着龙夜寒,又一次睡去了。
龙夜寒轻笑着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微微嘟着的唇,伸手拨开那遮住了眼睛的刘海,修长的指落在杞月柔软的小脸上,细腻的触感让龙夜寒的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龙夜寒停下即将迈入寝宫的脚步,回身朝急急赶来的周瑾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放轻脚步。
周瑾看到龙夜寒怀里抱着的人儿,也是明白,这个贪睡的十一殿下,定然又是在陛下的怀里睡着了。
周瑾蹑手蹑脚的走近龙夜寒,躬身说道。
“陛下,钟将军已至,微臣已将其带至四方馆安置妥当,请问陛下,是否要召见此人?”
周瑾的声音已放至最低,但仍是让龙夜寒不悦的皱了皱眉。他并未回答周瑾的话,而是小心的望身怀里的小人儿,见杞儿仍然睡得安稳,眉头这才稍微松开了少许,抱着杞月,转身走进寝宫。
周瑾颔首,站在寝宫之外,只是在外等着,却不敢走入一步。
寝宫之中常年经月的燃着冰魄龙涎香,袅袅而起的白色烟雾在空气中缭绕,上升,淡化,消失。却将一种平和的香气长久的留在了寝宫之中,经久不散。
龙夜寒抱着杞月行至床榻之旁,用手拨开如丝屡一般轻滑的丝质帐幔,俯下身,小心的将杞月的身子放在榻上,然后轻轻的脱去杞月的靴。
最近也是难为杞儿了,杞儿的身体异于常人,平日也要靠灵草之中的生气来维持生机。两个月前自善药堂取了许多草药服下去后,便总是这副极易困倦的模样,看着也叫他心疼。
近来朝廷之中事儿也多,杞儿也是帮了他不少的忙。情报的收集,整理,都是杞儿在帮着的。可是如此一来,他身上的担子虽是轻了许多,却是将杞儿给累着了。
以至于,如此倦怠,连在朝堂的激烈讨论之中,也能那样轻易的睡过去。
龙夜寒想着,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他虽心疼,可是杞儿却是执意要做那些事,他也不好勉强。只是看着杞儿如此模样,他已有些后悔答应让杞儿接手千针阁之事了。
虽然龙夜寒的动作已足够轻柔,但质地温度的改变,还是让极为敏感的杞月睫毛颤颤,醒了过来。
“父皇?杞月又睡过去了?”
杞月揉着眼,一手搭上龙夜寒的肩,张大嘴打着哈欠。两滴眼泪从眼角处挤了出来,晶莹的挂在那里,好似垂泪之状。
“杞儿若是真觉得困,便睡会儿吧……”
龙夜寒伸手拭去杞月眼角的泪,笑着说道。
可杞月却是摇了摇头,使劲儿往眼睛上揉了揉,然后眨眨眼,努力提起精神。
“杞月已好多了,父皇。”
杞月将腿放到床边,刚想拿起靴子穿起,龙夜寒却已蹲下身,一手拿起靴子,一手捉起他的小脚,替他穿了起来。
杞月知道龙夜寒是心疼的,可是那些妖界之事无人比他更为清楚,若是让旁人去做,怕是会一头雾水全然辩不清消息的真假的。
“父皇不必担心,只要过了这阵子,将前些日子服下的药草之力吸收,杞月便不会那么容易困倦了。”
龙夜寒没有说话,只是替杞月理好衣服,然后牵着他的手朝外走去。
一走出屏风所遮蔽的位置,两人便瞧见了恭候在门外的周瑾。杞月打了个哈欠,闷声说。
“周大人有何事?”
“见过小殿下。”
看见杞月,周瑾略有些惊奇。“禀小殿下,是南焰来使之事。”
本来是想说钟南天的,但他想,小殿下久居宫内,而钟南天为人也并不张扬,在外声名不甚显赫,唯恐杞月不知,便说成了南焰来使。
他确实不知,这么说,倒是看轻他这位十一殿下了。
杞月抬起头又想揉眼,却被龙夜寒拦下。他抬起头看了龙夜寒一会儿,这才想起他上回所说的揉眼对眼睛不好之事,随即悻悻放下手,朝龙夜寒笑了笑。
“南焰……该是那个护国将军来的吧……好像,是叫做钟南天,对么?”
周瑾还未说话,杞月便已从他的表情看出,自己是猜对了。
杞月微微一笑,随即皱着眉,沉吟起来。钟南天……是他么?这回有好戏看了……
杞月的眼眸里,一抹狡黠的笑意盈满欲溢。龙夜寒一看,知是杞月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了。也只是俯下身在杞月的耳旁轻声警告,不许让自己深陷险境而已。
“陛下,钟将军派人来问陛下是否有闲,陛下……”
龙夜寒直起身,略想了一下,说。“召,于赤璃殿。”
“是,微臣领命。”
周瑾做了个退礼,便又移动着他那肥胖的身子,朝外边急急赶去了。
也不知为何,周瑾平日里也是来回奔波不止的,可是那身材,却还是那么的惊人,瞧那挺起的肚子,怕是比之怀胎六月的妇人,都要大上一些。
虽已要召见钟南天,但龙夜寒与杞月却是不急不慢的朝赤璃殿走着。一边走,还一边聊,似乎悠闲得很。
“父皇,这钟南天可是位故人呢……”
杞月扬起小脸,笑容狡黠。他还记得,当初龙夜寒驻扎在东离之南时,与这位将军有过多次的交手。
而后来,在刺杀南焰国主之时,得手出逃之后,也是这位将军,给他与小云姐平添了许多阻碍。
龙夜寒想起当时之事,也是有些感慨。当初妖族侵入的消息传开之后,各国虽说表面上皆是对此事义正言辞,皆是说将以全力抵御妖族,但实际上,不少国家都是只出声不出力,表面唯唯而已。
其中态度最为嚣张的,便是南焰。
其实也是正常,妖族与人间界的通行点在大陆之北,比北辰还要再北之处。妖族从北方南下入侵,中间有各国联合抵挡,对于地处极南的南焰自然是威胁不大的。
而南焰也是做了如此之想,这才置盟约于不顾,只出工不出力,无形之中,将其他各国当做了防御妖族的屏障,而南焰自己,却在这样的屏障中慢慢的发展壮大。
这么做,便引起他国的不满了。虽然南焰也一直将国内所产的粮食布匹之类作为军需送给各国,但却平息不了各国的不满之情。
我等在此流血流泪,而你南焰同为人族,同为盟国,怎么能够让我等的牺牲来为你南焰做屏障?如此长久,若是有一日南焰发展壮大,反过来将我等一一吞并,那该如何是好?
不满的情绪在其他各国的高层中普遍存在,甚至有些国家还在商议,是不是将妖族之事缓上一缓,索性先分出些兵力,将南焰打下再说。
不过,形势很快便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逆转。
许是妖族统帅太过自信,竟派部下刺杀了南焰国主,南焰瞬时化作一片散沙,再无威胁。而人类,也失去了一个天然粮仓,一个近乎完美的后备供应之所。
其中有一件事,直到如今仍是让许多有识之士扼腕叹息。当时南焰国主被刺,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早先南焰帝国平静得太过长久,早已是人心浮动,心思难测。
南焰国主本是个有能之人,他在位还好,一死,国中便群雄并起,有的自拥为王,有些拥护皇子,皆是各自为阵,相互对抗,争夺帝位。
当时,南焰的太子曾向各国求助,希望各国派出兵力助他平息内乱,并允诺,之后定将重谢云云。
但可惜的是,被快马加鞭送至各国国主手上的信,却被当成了笑料在朝中传播。
可悲之极!妖族全线压境,人类不团结一致共同抗敌,反而相互猜忌,甚至是同室操戈,让人不禁扼腕,仰天长叹空悲戚。
想起这段往事,龙夜寒也不禁有些感慨。上一回的悲剧,这一次,是否还会重演呢……
第二一六章:五十寿辰(三)
赤璃殿。
“见过陛下,见过十一殿下。”
钟南天对远远走来的两人拱手行了一礼,脸上神态不变,但心底已有些疑惑起来。他记得,他求见的,只是寒帝啊……
“父皇……”
杞月忽然停下脚步,朝龙夜寒伸出手。他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着未醒的慵懒。
龙夜寒微微一笑,俯身将杞月抱起,嘴里有些责怪的说道。
“早先便让杞儿再睡一会儿,要父皇陪着也可,杞儿不愿,这会儿却又是困了……”
“父皇……杞月不困……啊哈……”
说着,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自知理亏,杞月住了声,将小脑袋搁在龙夜寒的肩头上,不说话了。
作为武者,钟南天的耳力可谓是超于常人的,龙夜寒与杞月未曾掩饰的话语传到他的耳里,却是让他的诧异又多了几分。
这寒帝,对这位十一皇子的宠爱,是不是太过了?寻常人家家中都难以见到的场面如今却出现在了皇家之中,真是让人说不出的诧异。
这时,他忽然记起,他让周瑾代为传话之时,周瑾所说的话。
“求见陛下?这个时候陛下怕是不会见你的……”
“也罢,既然钟将军坚持,那么周某便代为转达,不过陛下见不见你,周某就不得而知了……”
难道,周瑾所说的“不会见”,便是为着这位十一皇子?
钟南天心思流转于心间,却是半点儿也不曾表露于外。在龙夜寒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之后,钟南天的眼神,依然是有大半是落在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上的。
“打扰了十一殿下休息,在下十分抱歉,还请十一殿下见谅。”
军人说起话与常人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话多是直接,且犀利,不添油加醋也不拐弯抹角,这,也是军人的可爱之处。
可是在钟南天身上,直接倒是勉强可以看得到,而犀利,却是半点影都没有。他的话说出来,带着一些与平常文臣的一样的修饰之语,比起一般武将的话,是要中听的多了。
杞月从龙夜寒的怀里探出头来,懒洋洋的望向钟南天的方向。
比起三十年前,时间在钟南天的身上留下的足印也是足够清晰的。鬓角的发已然多了两抹灰白,眼角眉心间,也是免不了的多了一些深刻的皱纹。那些白发与皱纹就像是石块上被流水冲刷所留下的记号一般,一日日加深,程度虽不甚明显,但若是一段时日后偶然注意,却有种时光错换之感。
岁月,不饶人啊。
当年连坐着,犀利的气势、隐约带着血腥之气的味道,仍会让人忍不住心惊的钟南天,到了这个年纪,却只剩下了一种内敛的沉稳,常年置身沙场而来的肃杀之后被收敛起来,此刻钟南天的周身,却是奇怪的透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精明。
若不是看着那身甲胄,定然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位善于谋略文臣,而不是一位叱咤沙场的武将。
杞月的眼瞥过钟南天的身旁,若是三十年前,那里,应该是放着一把擦得铮亮的枪才对。杞月听闻,当初南焰帝王责令钟南天,命他先取下枪再入大殿之时,钟南天转身便走,并说,大丈夫戎马一生,寄魂于兵刃之上,军之魂,岂可轻言弃之?而今,钟南天却是连这个,都收敛了么。
既已如此,那么,按照钟南天自己的话来说,他便已不是一个军人了吧……
“钟大人何出此言?钟大人千里迢迢从南焰赶来为父皇祝寿,自当接见,岂有打扰之理?”
一声“钟大人”让钟南天的心头猛然一震,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从五十年前从军以来,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是以“钟将军”相称,“钟大人”这三个字,对于他而言,很是陌生。听着,也有些酸涩,与无奈。
将军这个称呼,对于现在的他,确实是抬举了。他,从争权以来,便已失去了一个军人的荣耀。
他,不配被称作将军。
钟南天垂首,好半天,才答道。
“……殿下说的是。”
杞月看着钟南天,有些失望。在他的印象里,钟南天若是听到旁人以“大人”相称,定会怒火冲上天,责骂不止的,甚至是当场扬枪而起,杞月也不会觉得奇怪。
钟南天生于平民之家,从军之前受尽官宦之辱,有传闻曰,其家五口,曾因为他的“出言不逊”而被当时显贵囚于大牢之中,历经半年,受尽皮肉之苦。
所以,从钟南天从军之后,甚至是显赫之后,他最最听不得的,便是“大人”二字,在他的军队里,便是找不出一个官宦子弟,全都是来自贫苦人家的孩子,受得苦,吃得累,在他的带领之下,也是与他一般的嫉恶如仇,憎恶分明。
若是有人敢在钟南天所领导的军队面前打官腔,耍手段,便是被一竿子人剥了皮,抽了筋,挂在了军营的篱笆上,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他的军队是南焰最优秀的军队,也是南焰最桀骜不驯的一支军队,他的人,亦是南焰最忠良之人,也是南焰百姓最崇敬的人。
不过,那也,只是曾经罢了……
杞月再次看了钟南天一眼,然后转身伏到龙夜寒怀里,再不出声。他对这样的钟南天,已经失去了兴趣。
与杞月有血契相连的龙夜寒自然知道杞月心中所想之事,他摸着杞月的小脑袋微微笑了笑,然后抬眼望向低垂着眼睛的钟南天,他的眼神里,也是有些失望的。
但是,却没有丝毫的意外。
南焰的局势,是个明眼人都看得清。群雄割据,朝堂分裂,钟南天执掌军权,免不了被卷入纷争之中。原本依他的权利与民望,就是揭竿而起自立为王,支持者也是不会少的。但偏偏,他对权势又并没有什么兴趣。
而若钟南天是个狠得下心之人,他也可独身而退,从此不问朝事。只要他交出兵权,亦有人保他一世富贵荣华。但是,他既明知若是自己退出朝堂,自己麾下的部署却会被新任者清洗一空,到那时,便不是一人两人的祸难,而是一场涉及千万人的血光之灾。也是狠不下这心,数十年的兄弟情义,怎可在他的手上毁于一旦?
故此,钟南天一度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既不能完全掌控朝廷,也不能弃之不顾。于是,南焰帝王驾崩几月之后,待各路豪杰纷纷起事,聚成股,抱成团,声势壮大。那样的局势之下,他,也就只能随波逐流,保全自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