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顿时愣了一愣,才猛然起身喊道:“什麽!?该死的,你不早讲!”
见大夫作势就要往门外跑了,商人急忙唤住:“大夫啊,我的病还没……”
“你那病死不了人的!”
药师撇下病患不管,赶往杜府确认冷邢的确尚未回去後,便接著跑遍城里大街小巷、各店各铺。最後没找著冷邢,倒是先遇到了个脸带古怪面具的邪教中人。
即使药师毫无武功底子,但他有的是奇毒怪药以及一手精湛的使针技术。趁机逮住那邪教徒让他吐出所有相关讯息後,药师剥了他的衣服、戴上面具随即前往其根据地。
匆匆走过宛如迷宫般的暗道,药师再见到冷邢时,後者早已满身是伤、弓著小小的身子双手被缚地倒在幽深偌大的祭坛中央不醒人事。
而四周围绕著他形成一个大圈的十名黑衣人正高举流淌鲜血的左手腕,喃喃诵咏著禁忌的咒语,让血如具有生命的红蛇一般在半空中盘旋、吐信。
最後十条红蛇一齐朝中央飞去侵入冷邢白皙的肌肤底下,似绳缠绕住全身。
药师简直无法置信,他听说过这个议式——那是以毒和诅咒结合,会使被下咒之人永见不得阳光、夜晚也无法入眠,只能不断受尽蚀心之苦最终致死的恶毒酷刑!
“他不过是个孩子!”
药师不顾一切从隐身处显露出身影,摘下面具摔到一旁随即冲至中央将冷邢紧抱进怀里。
“什麽……他是谁!?快来人杀了他!”
仪式猛然被中止,使得愤怒的众人倏地将矛头指向了冲进祭坛的男人身上。然而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利剑剧毒竟都杀不死他!
在众人对这异样开始感到畏怯时,被包围的男人才有了动作。
“祈祷你暂时不会醒来。”药师将一颗翠绿的解药送进冷邢嘴里,直到确认他咽下後,才旋即自衣襟里取出一只黑色药瓶。
他以牙将封住瓶口的红布塞咬开後,便一手护著冷邢,另一手握著磁瓶将其中带有浓烈腐蚀味的药水缓缓倒在石地上,让溢至空气中的致命毒气残酷夺走一切生命。
“因为这里的尸体,会很恶心。”
※
即使中断了仪式,但结果却不尽理想。
药师这辈子从未如此挫败过——冷邢身上结合毒性的诅咒他解不开。
用再好的药都无法消除其造成的痛苦,尚未完成的咒术仍残留著影响,冷邢变得厌恶阳光、发作时再痛也无法放弃意识,只能无力承受噬心蚀骨的痛楚。
最後药师用了自己的血,带著日炎石增强力量的血。只要用对药引,就能压制住诅咒中隐含的毒性,让冷邢只会每隔数月发作一次。
然而即使如此,冷邢却始终排斥著“依赖药师”这件事。
“我说过,不要再逼著我喝你的血,我不想欠你人情!”
刚发作完清醒不久的冷邢难得有些失控地低吼著。
就算他每次发作时为了确保安全也为了闪一个人,都会躲进房间里暗藏的密室里,但药师却总有办法找到他,然後趁著自己无法挣扎时硬让他喝下血。
“欠那麽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嘛。”说话,这小冷冷怎麽长越大个性越凶悍了?
才刚端著汤药进门就被劈头怒骂的药师习以为常地笑著,立即被那双深红眼眸瞪著不放後才又说道:“好啦,把药喝了吧,治好了就算我想让你再欠我人情都不行。”
冷邢紧咬下唇,盯著那碗从自己第一次发作後就每天准时送来的药一会,才一把抢过一口气喝完。
“小冷冷,我们都认识六年了,你直接坦率点不是轻松多了?”药师将端盘放在桌上後,就将冷邢房间当自己的一样主动坐下,还帮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喝。
“不要用那种恶心的称呼叫我。”冷邢将空碗放至药师面前的盘子时刻意发出了巨响。
“好吧,那……冷,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一起走吧。”
药师努力摆出了他这辈子最认真诚恳的神情。
“……我不想陪你下地狱。”冷邢脸上则是他辈子最无情的。
“喂!好歹我行医也救过不少人,谁下地狱还不知道呢!”
放弃似地猛抓了抓头,药师才恢复原本玩世不恭的模样。
“以前让你喝我的血时就告诉过你,我是不老不死的,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六年已经是极限,迟早有人会察觉异状,杜府我是非离开不可的了。”
冷邢静静地注视著他一会,才开口:“没人挽留你。”
“你真的是……”药师顿时哭笑不得。
“杜老爷去年就寿终正寝,他儿子杜言听说也快升官了,这里即将变成太尉府。整个改朝换代後地位特殊的你该怎麽办?跟我走吧,至少在你发作时我才能及时帮你。”
“我这辈子绝不背弃杜家。”冷邢异常坚定地说著:“我早就决定要这麽报恩了。”
闻言,药师不禁无限哀怨:“怎麽我的恩你就当垃圾?”
“因为你本人就是垃圾。”
“小冷冷,我也是会受伤的好吗……”药师伤心到从衣襟里掏出毒药就开始往肚里灌。
冷邢火上加油地哼了一声:“死了免得留种祸害世人。”
“……杜老爷要你看书,不是要你学怎麽骂人的吧?”
“我只是实话实说。”
“好毒!你这话根本比我的毒药还毒了!”药师愤愤自语:“给我记著,看你下次发作时我怎麽教训你……”
不用多说,药师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年纪比自己年龄尾数还小的冷邢轰出了房门外。
※
冷邢十六岁那年,依大辰皇朝法规而言已经成年,他换上了一身白衣开始正式执行杜府指派的各项任务,同时比从前更加隐蔽於幕後。
而药师虽然再次搬出了易名为太尉府的杜家,但却也在云梦深山中找了个落脚之处,决心结束长久以来的漂荡,定居下来。
另一方面,冷邢房里原先封闭的暗室也在两人讨价还价後,硬是被改成只要冷邢进了石室,药师就能从其他地方进入的状态。
虽然冷邢之所以会答应,绝大部份是因为药师先斩後奏的缘故。
而且自从药师隐居深山後,每当冷邢发作完清醒时,十次总会有九次发现自己正待在他从不想登门拜访的药师屋子里。
例如现在就是。
“你真的成年了呢。”
药师坐在桌旁看著站於床边、穿起和小时候截然不同服装的冷邢,心中顿时无限感慨。
“成不成年对你有差吗?”冷邢话里充满了讽刺,将白衣自肩头拉起後,旋即遮掩住了布满胸前的显眼吻痕。
为了这事他不晓得砍了药师几百次。
药师只是笑著不回话,他承认第一次是不小心擦枪走火,但之後的……就真的是鬼迷心窍了。
为什麽会对一个小了自己一百多岁的“小孩子”做这种事?他只能说肯定是岁月磨灭了道德!再来就是,无法挣扎、又对自己表现出脆弱一面的冷邢实在太诱人……
冷邢也不想多理会他,拿了放在架上的无鞘之剑,开门就打算直接回京城。然而当他正对著外头炙热阳光的瞬间,却忽然袭来一阵强烈的晕眩,让他失了重心不隐地撞向身後的桌椅。
“怎麽……回事?”虽然以前就对炎日感到莫名厌恶,但并不至於到这种程度啊……冷邢瘫坐在地上无力地扶著长椅。
“算是──成年礼吧?”药师走至冷邢身旁将他搂起,好让他能坐上椅子。
“抱歉,我在你的药里动了手脚。”
“你……!”冷邢愤怒地将剑架在半跪於自己身旁的药师脖颈上。
虽然那药他喝了好几年,但每次喝一阵子确认对诅咒无效後药师就会换药,即使真被动了手脚他也察觉不出异样!
“真想杀了我,就一把火把我烧得乾乾净净的。”药师淡然说道,双手边绕至冷邢颈後将那头如夜长发束起:“绑起来也挺好看的。”
“别扯开话题!你为什麽这麽做?”
“这样也没什麽不好啊,在药里添加的血足以让你原本的抗毒能力转为百毒不侵。即使有点美中不足的是,这也同时增强了你对阳光的无力,血里的毒更会随诅咒一起发作,甚至缩短发作周期……”
“这有什麽好的!?”冷邢从小到大从未如此激动过,每次只要扯到药师,他坚强的冷漠似乎就变得不堪一击。
何况是这样的“背叛”……他远比发现药师趁人之危时还无法接受!
“这样很好,至少我不用担心你为了杜家的任务死在我找不到的地方。”
也不用害怕……你离得开我。
“我没那麽弱。”深红眼眸直瞪著仰视自己的墨绿瞳孔。那张从小看到大、从未改变过的年轻面容,一直告诉著自己——两人之间究竟存在著什麽样的差别。
而他,始终最厌恶的就是这一点。
药师是不死的,和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从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武学天才了。”
可谁也想不到我们两个天才到最後,我是你唯一杀不死的人,而你身上则有我解不掉的毒。
即使我早已告诉过你,该怎麽杀掉我,而我也晓得,该如何解去你的诅咒……只是那个方法,却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能办到的。
——即使办得到,现在的我也私心地不想为你解开。
“但是毒呢?冷,你别忘了你身上的诅咒是怎麽来的。”
闻言冷邢顿时又握紧了剑柄。没错……他当年是先中了剧毒才会被抓,但那并不表示他会一直败在同一招!
剑锋一转,利刃旋即刺入药师左肩上,冷邢起身走进屋内另一间房间後,即使隔了一道墙,但药师仍然能感受得到他的怒气。
“冷,你下次发作时会更痛苦,我的血记得多喝点。”
话刚说完,房内就传来了物品被摔落的声响。
药师笑了笑,才喃喃说道:“这样很好……”
冷,你自己有注意到过吗?虽然你老是一生气就砍我,但你总是会避开致命处,就算你很清楚那根本杀不死我。
为什麽这麽抗拒我的血?为什麽要觉得是亏欠我人情?
我第一次为一个人付出所有,却不要他等值回报,第一次不择手段,只求一个人不离开我,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麽?
为什麽我会宁可你厌恶我,也希望你能更毫无顾忌地向我索取一切……
40
大辰皇朝太宁元年,新皇上任不过三个月馀即陆续诏告了无数仁政,深受人民爱戴。
减轻赋税、在全国各地设置义诊处、改善文武官考核制度……然而最震憾人心的,便是太宁帝宣布终生不婚不子,将以禅让方式传位的消息。
由於目前除了皇帝之外并无其他拥有皇族血统的人存在,因此可谓是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即使是出身低微的人,只要表现得越杰出就越有可能一举成王,这无疑间接激励了百官们勤勉朝政的心。
只是这消息传出後仍有不少大臣力谏太宁帝收回成命,择期选后纳妃。一些人甚至同时用尽手段排除其他对手,想尽办法将自己女儿送进宫,欲诱得年轻的新皇改变心意。
但当台面下的竞争越演越烈後,那些被送进宫的妃子以及部份大臣甚至开始死於非命,在权贵世族之间掀起了一波骇浪。
太宁帝在御书房中批阅完此事件的奏褶後,第一件事就是宣叶炎进宫。
“臣叩见……”
啪!
叶炎进了御书房礼都还没行完,就被头上飞来、掉在面前的一本奏褶给打断了。
“礼就省了。韦风有跟著你进宫吧?”太宁帝居高临下地以高深莫测笑容对著他问道。
叶炎不禁愣了下:“的确是有……”不过,您怎麽晓得?
“传韦骑尉进来!”
门外侍候的太监一听见皇帝的声音便立即传令,随即进来的韦风虽未料到自己也会被传见,但倒也表现得十分镇静,行完了礼便跟著叶炎站在一旁候命。
“奏褶看完後,朕要你们去办一件事。”
“请问是……?”由於这几起暗杀事件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因此叶炎没花多少时间便看完奏褶,并传给了韦风。
“叶炎你以朕的名义送礼慰问名单上这些人的亲属时,顺势调查清楚这些世族之间的利害恩仇。”太宁帝将视线自叶炎移至韦风身上时,随即勾起笑接著说道。
“韦风则负责暗中散布这些事是朕不满他们无视朕的旨意,命人做的。”
叶炎大惊:“皇上,为何要这麽做?”
“人能不冒险而获得利益时,就不会选择冒险,相反的,如果是必须冒险才能得到时,他们就会不惜牺牲以求最大利益。”太宁帝说道。
“朕已经宣布会禅让,假如这件事是一人在背後指使的,除掉朕对他并无益处可言,反而会为他带来极大的损害。而如果是名单上这些人互相盲目报复所造成的,那一旦有了明确目确便不会再有其他牺牲者出现了。”
“这等於是当饵。”闻言,韦风不禁皱了眉。
一旁的叶炎更连忙出来劝谏:“这太危险了,请三思啊!”
“朕自有考量,你们下去後就去办吧。”太宁帝适切地作了个手势,示意两人离开。
然而叶炎犹豫地和韦风走出御书房後,随即向他说了句“我去找人劝劝皇上”就转身跑个不见踪影,让韦风只能和来皇宫前在都尉府时一样,默默地跟在叶炎身後追了。
每次回到小时候修行所待的景山,兽总是会不禁怀念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那段在戏团里的日子,同样都有过辛苦训练的经历,但遇上墨清後为了保护他而展开的,却比从前为了生存而咬牙度过的生活还来得充实、满足。
虽然他现在只是因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皇帝寝宫里有自己这麽一个男人存在,才每每趁著墨清不在时溜出来,然後在他回宫前溜回去,但像此时这样坐在树上吹著微风的感觉他很喜欢,远比待在精致华丽的宫殿里还喜欢。
忽然响起的两道足音让兽更将身影隐蔽於繁盛枝叶中,消去气息倾神注意底下的动静。
“他会在这吗?”
“这里人少,比较有可能。”
叶炎和韦风?兽认出了两人的声音,思考了下,便一个空翻轻灵无息地跃落至他们身後。
“你们在找谁?需要帮忙吗?”
毫无预警自背後响起的声音让叶炎和韦风吓了一跳,倏地抽出剑转身防备,待看清是兽後才松了一口气,叶炎更上前一把紧握住他的双手,拿出不知从哪变出的绳子直接绑住兽,还激动说道。
“当然需要!我们就是在找你!”
“呃?”这下换兽有些错愕:“帮忙是没问题,但……能不能别在绑我了?”
之前被绑去见墨清那次就够受的了。
韦风和叶炎不约而同地视线下移至一双被绳子绑缚住的手,後者才连忙松开,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