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趴在案几上,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挠着头,眼珠子还时不时转转的样子,真真可爱得让人目不转睛。
可那小眉皱起,低着头,垂着眼眸的模样,却又总能轻易地惹来他的满腔怜惜之情。
他的杞儿啊……
虽说御书房的防卫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无声无息的闯入的。更别说在防卫最为严密的夜晚了。
所以,仔细想想,除了他的杞儿,又有谁人能如此轻易地闯入御书房,又有谁,能那么清楚地模仿出他的字迹?
况且,知道玉玺的位置的人,除了他自己,便也只有他的杞儿看过了。
虽然他并未仔细将开启机关的方法告诉杞儿,但杞儿毕竟聪慧,又随他在御书房中呆过那么久,就算只是看,也该学会了吧。
再联想到前几日周瑾与他说过的,杞儿对他抱怨他不在的事,他便更为确认了。
因为他忙于朝堂之事,时常不在他身边,便想要以这种方式获得他的陪伴么?
因为周瑾说过奏章内容繁琐,文字拖沓,杞儿便用这圣旨,想将他从折子中唤回么?
他的杞儿,还真是……
还真是……
龙夜寒敛下眸,右手缓缓抚上自己心脏的位置。
还真是——让人心疼……
……
“父皇?”
讲完了所有事情经过的杞月抬起眼,浅紫色的眸子直直的望进龙夜寒的眼。
“父皇……父皇真的,真的不怪杞月么?”
龙夜寒笑了笑,俯下身将两人的额头相抵,缓缓的,将话语递进了那颗不安的心。
“不怪。杞儿不论做了什么,父皇都不会怪。”
都不会怪……
杞月弯起眉眼,笑得璀璨。
父皇说,都不会怪……
第六十六章:七日之约
有人曾言,世间万物,论力量,习惯为最。
所以,没有意外的,在清晨醒来,感觉不到怀里的人儿时,龙夜寒猛的坐了起来。
杞儿!
杞儿……
帐幔轻拂,暗影重重,掩不住隐约的寂寞。
一阵风,将一张纸片送了进来。
龙夜寒冷冷的瞟了一眼,神色忽然就变得无奈起来。
他的杞儿,真是太调皮了……
那张纸片上书。
父皇,杞月已出宫赴约,天晚必归,勿念。
出宫赴约?
有了前事为鉴,他从来不觉得,杞儿要做什么,还需通过自己的允许。
既然杞儿要出宫,他自是没有理由阻止的。
只是……
能让平日里爱睡懒觉的杞儿怎么早便出了门,那人,该会是谁呢?
龙夜寒眯起眼,敛下闪过的寒芒,他,忽然对那人来了些许兴趣。
“蓝香。”
“是。”
“跟着杞儿。”
“……是。”
……
天还未全亮,杞月在巷子里七弯八拐了一阵,终于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找到了几乎让人辨不出来的那个人。
“……小……小殿下……”
艳娘躺在床榻上,嘶哑的声音一点儿也没了原先的甜美。
床边,一脸沉郁的江雪为她掩好被角,低着头,一言不发。
杞月站在床前,看着艳娘原本丰满的脸颊现在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不由得眯起了眼。
“她这是?”
江雪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杞月这是在与她说话。
“艳娘她……”
江雪低下头,才说了几个字,竟忍不住低低的抽泣起来。
“怎么了?”
杞月的声音平平的,连同那双半睁着的浅紫色的眸子,都是一片令人诧异的平静之色。
“不知道……我不知道……连大夫都看不出是什么病……”
江雪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一只枯槁的手慢慢抚上她的手,轻轻的,拍动着。
那是艳娘,几乎不能说话的艳娘。
江雪一愣,原本渐渐压抑的哭声一下子放了开来,声声悲惨凄切,甚至歇斯底里。
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压抑都一同释放出去一般。
“艳娘,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被你救了命,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抛下你离开?那些势利的女人……”
“还有那些穿戴得那么光鲜的富家公子,有姿色时就拼命讨好,可一旦有了难,却……”
杞月走近江雪,用手抚上了她的背。
“谢——”江雪以为他是在安慰她,她抬起头,却又在看到杞月的面无表情后睁大了眼,最后无力的垂下头去。
“唔……”
艳娘在床榻上缓缓的动了动,两只眼珠不停地转动着。面上有些迟钝的惊慌。
“放心,只是晕过去而已。”
杞月放下握成刀状的手,转眼看着面色青黄的她。
“看来,七日之前的约定,你是没办法实践的了。”
艳娘闭上眼,默不作声。
只是,两行晶莹的泪,顺着眼角,慢慢的流了下来。
第六十七章:无言以对
“难道不是么?”
杞月平静的问了一句,平静得,有些近乎恐怖的错位感。
难道,不是么?
不错,已经无法了。
没有多大的激动,也失去了歇斯底里的能力。
艳娘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愣愣的,望着布满蛛网的顶棚。
静静地,让那能噬人心脏的后悔,慢慢的,将她包围。
无法了么?
呵,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有机会亲去取她的命。
可她更没想到,会只剩在临门一脚之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真是……命运弄人啊……
“你想不想杀了苏柔?”
杞月看向窗外,脸上平静依旧。
“……小殿下……小殿下说笑了。”
艳娘微合着眼,忽然感觉这对话,有些诧异的熟悉。
“不想么?”
艳娘沉默,许久,无语。
杞月忽然扬起眉,轻笑了起来。那双浅紫色的眼眸像是凝聚了全室所有光线似的,在昏暗中幽幽的闪着光。
几乎,有些耀眼的璀璨。
“想就说呗……”
稚嫩的童声,带着几乎是吊人胃口的开怀。
艳娘颤着声,道。
“想……我想……”
杞月听了这句话,几乎是抑制不住的笑了出声。
两只清澈的眼眸中,却是满满的冰寒。
“真是可惜了。艳娘……”
“今日,可不比七日之前啊。”
艳娘呆愣的看着床边那随风飘入的几片晶莹的雪花,久久无言。
此时她才记起,这些话,在那时是已说过的了。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时从他和她口中吐出的话,都是。
“怎么?”
杞月还是笑着,眼眸依然清澈得无邪,可那上挑的唇边,却已是毫无笑意的嘲讽。
“无话可说了么?”
杞月慢慢走近,将手放在艳娘的额上。
映在紫色眼瞳里的是茫然的黑,杞月笑了笑,道。
“竟然敢和妖族达成契约,你的胆子还真大……”
而且那妖,似乎还有点儿熟悉……
“……”艳娘睁大眼,满脸惊诧。他,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哼,除了妖族,我还从未见过能将生机吸取的如此干净的种族呢。”
艳娘敛下眸,无言以对。
忽然,艳娘觉得眼前的景象忽然朦胧起来,她用力想要眨眼,却还是慢慢的,恍若睡着了似的合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一声隐约的叹息。
“苏柔的命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会去取。哼,女人什么的,果然最讨厌了……”
坠入黑暗前,艳娘还有些恍惚的疑惑,那透过小殿下的手指流到自己额上的温热液体,到底是什么?
第六十八章:紫眸
黑的不见五指的隧洞中,杞月独自走在滑腻的岩石层上,不时的,还漫不经心的打着哈欠。
好困……
都怪那个女人,好好地干什么要跟妖族定下契约?
难道那个傻乎乎的女人连妖族最喜欢做的事都不知道么?
这种事,该是连三岁小孩都清楚的啊……
所谓妖族啊,最喜欢的,便是玩弄人心……
“啊……哈……”
杞月又打了个哈欠,他用力揉了揉眼,又开始埋怨起父皇来。
明明叫做天牢,为什么会设在地下?
这不是名不副实么?
在这样暗的环境里,他想不困都难啊。
隧洞里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平静的有些渗人。
那小小的身影站站在其中,更是有种孤零零的感觉。
杞月站着,抬起手揉着右眼,睁开的左眼在黑暗中隐隐泛着淡紫色的微光。
那带着水汽的眼,朦胧的几乎看不清楚。
杞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前方的一片黑暗,忽然有些沮丧的撅起小嘴。
好像还要走好久呢……
怎么办好呢?他好困哦……
算了,虽然很讨厌女人……
“蓝香。”
“小殿下。”
蓝香半跪在地,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小殿下怎么会发现?她可是从……
“千针阁的人么?比暗还要差点儿吧?”
蓝香低着头,“是……”
她是比不上那个叫做暗的隐卫,可是也不该这么轻易地便被一个七岁孩子识破了身形啊……
“哼。你才七岁呢!”
杞月的眼在黑暗中泛着荧光,幽幽的,有些诱人,又有些可怖。
“……”蓝香听着那与孩童赌气时的话无异的语言,惊讶的抬头,却被那淡淡的紫吓了一大跳。
人的眼睛,怎么会发光?
杞月将眼睛转向别处,语气听起来有些异样的浅淡。
“我的,比较特别……”
“哦……”原来是这样……
蓝香不由自主的点着头,却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是什么地方呢?
杞月望着远处那噬人的黑,淡淡的道。
“没什么不对劲的……哼,女人就是爱多想。”
“哦……”
“你认识去天牢的路吧?”
“是的,小殿下。”
蓝香一边应着,一边暗自奇怪。小殿下要去天牢做什么?
“这你不用管。你只要带我过去就好。”
“哦。”
“我困了,抱着我走。”
“哦。属下冒犯了。”
一直到蓝香抱着杞月到了天牢,她才想起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她的那些话,根本没有说出口啊……
第六十九章:天牢,门
杞月在蓝香怀里揉着眼,伸出脑袋望了望。
两人眼前是一扇破旧的木门,虽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这木门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杞月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与青枫殿的柴房的门有什么不同。
就是一扇普通的连锁都没有的门,只不过被放在了特殊的地点而已。
杞月稍微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过来。
这天牢,本就不需要防守。
因为,除了自己人,根本不会有人能够在黑暗中走出地宫,到达这里。
而里面的犯人,也定是经受了千般折磨才被投入天牢看守,若无外援,一样走不出这迷宫一般的天牢。
“到了么?”
“是。”蓝香答着,心思却被方才想到的问题引去了。
杞月看了看蓝香愣愣的脸,清声道。
“还不放我下来?”
“……是。”
“在外面守着。”
“是。”
杞月又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他一边推开门,一边在想,他的父皇,怎么会选了个这么呆傻的侍女呢……
而在门外候着的蓝香却突然抬起了头,露出了满脸惊慌。
她来之前,陛下好像吩咐说……
“跟着杞儿。”
跟着……
蓝香眨眨眼,又看了看已经合上的门。忽然捂住了嘴。
小殿下进了这门,她此刻即便是在有本事,也找不到人的了……
她这回,死定了……
蓝香转身,跌跌撞撞的往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进了门,里面还是门,四扇木门,每一扇,都与外面的一模一样。
四扇木门两两相对,单、双向开合混杂在一起的设计让人辨不清南北东西。
加上四周空荡荡的环境,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荡的寂静,长久的受困,更是容易让人内心发慌。
这便是所谓天牢。
无一兵一卒,无酷刑酷吏,只是静,只是空,便能用时间,将人内心所有防线一一击溃。
而杞月却是不理,他看也不看,径自向着右手边的门走去。
就这么七弯八拐的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杞月才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该就是这里了。
杞月顿了顿步伐,抬手按上木门。
“吱嘎——”
门开了,杞月抬起头,淡漠的看着门里的昏暗。
没有开口,也没有走进。
就那么看着,没有表情。
门开时的吱嘎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着,悠悠的,晃出了几许泛着霉味的寂寞。
许久,像是反应迟钝的老人似的,门里才传来了些许声响。
开始是翻动被褥的声音,而后,便有一道干涩的女声跌跌撞撞的传来。
“是你……”
第七十章:是你
那女子转过脸,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杞月的脸。
她的面容被乱发遮着,两只手放在草席上,一身灰白的袍子,没有锁链相缚,两只脚上戴着两只血红色的镯子。
她身上很是脏乱,可那两只镯子,却是红艳依旧,隐隐的还透着些许诡异的光泽。
数缕光线从她头顶上高高的天窗中泻下,落到杞月脸上,却只剩几丝浅淡的苍白。
一触到那两抹诡异的紫,女子便如同被刺伤般慌忙移开了眼。
“真的、是你……”
女子喃喃自语,喘着气,慌张的抓紧了身下的稻草,那张因长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无比苍白的脸慌忙低下,仿佛害怕被什么人看去了一般。
杞月敛下眸,淡淡的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不错,不是你,还能是、哈哈、还能是谁?……”
那女子突然癫狂的笑着,不断地摇着头,散乱的发分开的时候,能看到一张轮廓娇美的脸。
还有,那脸上交错密布的十几道褐色的伤疤。
杞月静静的听着,脸上依旧是毫无表情。
可那缩在袖子里的两只小手,却是紧紧地握了起来。
冷冷的风从袖口灌了进来,杞月的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这里的空气里,有种他不想触到的、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