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菊红拍着心口,一边顺着气一边将手中的食盘放在桌上,“小殿下都已七岁了,怎还是如此调皮?”
杞月扬起笑脸,一块甜糕塞在嘴里,将那小脸涨的鼓鼓的,一嚼一嚼甚是可爱。模糊不清的话语从那小嘴中吐出,“菊红……这糕不错……”
菊红也是笑了,发上的珠饰在笑间相互碰撞出玲玲的声音,她弯起眉眼,笑道,“小殿下慢点吃,还有呢。”
“恩恩……”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哼声从那塞满糕点的小嘴中发出,杞月刚将一块甜糕塞进嘴里,另一手便又拈起了另一块。
菊红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小殿下怎的如此之急?又无人跟殿下争抢。”
顿了一下,菊红说道,“这甜糕已连续用了好几个月了,殿下还是吃不腻么?”
杞月朝菊红嫣然一笑,摇了摇头。不腻,前世,他可是吃了十多年呢,每一回都是小口小口的,生怕那一小碟糕点很快便会用完,每一回,都是满心期待着的呢。
杞月看着菊红退出房门,吃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
其实,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对前世的母亲一直都是很感激的。
即使她会将大部分糕点留给彻,即使她会背着他与父亲,教彻学习幻术,即使——即使,她从未像拥抱彻一般拥他入怀。
他从未觉得不满,即使每一回她给彻留糕点时,教他幻术时他都躲在一旁看着,即使每回他与彻一同归家,她只会给彻一个温暖的拥抱,但,他真的没有怨过,只是偶尔,有些难以抑制的伤感。
在那些时候,他也会想,为何只有他与众不同,为何只有他……
“杞月!杞月——呼、呼,你在这啊。”
杞月回过神,看见小胖子在殿门处粗喘着气,不由弯起唇角,轻笑出声。
“九皇兄。”
龙清黍在原地稍稍歇了片刻,这才提着一个小包裹走进殿来。“杞月,今日是你生辰,母后叫我过来看看。”
杞月唤来菊红给他端来一杯清水,有些好笑的看着他额前被汗水沾湿的发。“九皇兄,杞月不是已跟皇后娘娘说过,此次生辰不用准备么?”
小胖子闻言瞪起了眼,粗声道,“怎么不用?再怎么说,杞月也是我十一皇弟啊。皇弟生辰,皇兄我过来道声贺也是该的。”
说话间,小胖子用他那粗短的手指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这只竹蜻蜓是皇兄我托人从宫外带来的,也无多金贵,但愿杞月不要嫌弃才好。”
杞月看着那黄色包裹中露出的那只杆子还是翠绿之色的竹蜻蜓,小手不由自主的抚了上去,愣愣地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多谢皇兄。”
“不谢不谢。”小胖子傻笑着摆摆手,而后一脸自得的说道,“母后还说送只竹蜻蜓太寒酸了,要我说,寒酸不寒酸的倒没什么,只要杞月喜欢便好,杞月说是么?”
“皇兄说的是。”杞月将那只竹蜻蜓握在手中把玩,白皙的手指划过竹蜻蜓薄薄的翼,忽然有种想要将它折断的冲动。低低的恍若自言般的话语从那张嫣红的小嘴中吐出,“杞月很喜欢。”
小胖子又笑了起来,“杞月喜欢便好。对了,昨日在赤璃殿是怎么回事?我听母后说杞月态度张扬,得罪了不少人。杞月平时那么乖巧,怎么得罪人?”
杞月抬起眼,然后瞬间眯成月牙状,“不是皇兄说的么?”
“我?”小胖子眼睛瞪得溜圆,用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我说了什么了?”
第三十八章:出行
杞月弯起眉眼,笑得狡黠,两只浅紫色的眼眸闪着难以明辨的荧光,“皇兄不记得了么?前些日子杞月问皇兄何为受宠,皇兄曾言……”
“那时我说,若是受宠,便可行事张扬,就是肆意妄为,也无不可……”小胖子喃喃的将那些曾经说过的话语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的挤出,一串一串的冷汗沿着那张胖胖的圆脸成股流下,原本因急行而显得通红的脸此时只剩一片煞白。
如此说来,杞月有如此之举乃是受己之言所导,若是杞月有什么不是,便不都得归到自己头上?
“不错,还有之后杞月又问皇兄,如杞月这般,算不算得受宠……”杞月用手撑着下巴,两只紫眸一眨一眨,那若深若浅的水润无比的光泽,恍若无辜的小兽。
小胖子瘫坐在椅上,一双胖乎乎的手抖动不断,两只朝前凝视的小眼快要瞪出眶来,“那时我说,若杞月算不得受宠,又有谁人能算得上……”
无意识的言语一出口,小胖子的心便惶恐的颤了起来。他缓缓扭头看向杞月无辜的小脸,呆滞的表情瞬间化为一片凄苦,事实若是如此,杞月自然不会有事,但自己可就难说了。
母妃常与他说,父皇虽看起来温和可亲,可若是真触怒了龙颜,母妃就是再有三条命,也保不住他的。这回,他使得父皇最宠爱的杞月陷入朝中那片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之中,想要无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的。或者说得明了一些,他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杞月,皇兄这回死定了,皇兄别无他求,但愿杞月能在父皇面前讲罪过归在皇兄一人身上,千万别连累母妃……还有,前些日子皇兄捉了只瘸了腿儿的白兔养在青枫殿的柴房中,杞月可要好好照顾它……皇兄虽去了,但也不能让它跟着我受苦……”
“哈哈……”杞月将桌子拍得砰砰响,一手使劲捂着肚子,弯腰轻颤,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皇兄此言……皇兄此言,真是……真是……”
龙清黍呆呆的看着杞月唇边那抹掩饰不住的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得意,半天没缓过神来,就在此时,一道深沉的男子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在龙央殿内响起。
“杞儿,你看你九皇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便别编排你皇兄了。”龙夜寒轻笑着走近,黄袍玉冠,紫眸微眯,黑发轻拂,行走间,荡衣联袂,扑鼻檀香中或有几许慵懒随意之态,几多风流清雅之姿。
“父皇!”杞月扑到龙夜寒张开的双臂间,为着先前听出的几丝揶揄,杞月撅起嘴,不满的说,“父皇怎可如此说话?杞月与皇兄是闹着玩儿呢。”
“好好……”龙夜寒好笑的看着杞月眼中那泛起的狡黠与得意,拍了拍杞月的脑袋,而后转向一旁呆滞着的小胖子龙清黍,“小九今日怎有空闲来这龙央殿?”
龙清黍抬起头,看着龙夜寒眼中的温柔宠溺在转向自己的一瞬间化为隐隐的冷芒,不由自主的吞下一口唾沫,暗暗叫曲,他在这宫里生活了八年,自然明白有时在宫外平凡自然的东西在宫里却是非三生有幸难以求之,所以,他长这么大,自懂事以来,从未想过要他的父皇,东离寒帝如何的安抚照顾,但,不可否认,在亲眼看到父皇对杞月如此宠溺,却对同为皇子的自己如此冷漠甚至不耐烦时,他那颗小小的心里,还是会有些说不出的酸涩感。
父皇唤杞月为杞儿,但,恐怕连自己的名字也未必知晓吧。
“儿臣听闻今日为皇弟七岁生辰,便携礼前来探望,礼数或有不周,请父皇见谅。”龙清黍站起身,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连那说话的语调,亦是同其他大臣相似的一板一眼。
龙夜寒笑了笑,一向的温和掩去了内里的凌厉,“小九来了多久了?杞儿有没有好生招待你九皇兄?”
杞月用手指指向桌上的茶点杯具,懒洋洋的倚在龙夜寒怀中,闷声道,“父皇明知故问。”
“哈哈……”龙夜寒被杞月那小猫儿般的表情逗乐了,他用手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大笑出声。
在杞月面前,父皇变得不一样,在父皇面前,杞月也不一样了,以往的他,只是怯怯的,静静的,偶尔展现的笑颜,便会同从云隙间泻下的阳光般耀眼璀璨。可是今日他才知,原来一向安静羞怯的杞月,也能笑得这般明媚,这般欢喜。
龙清黍愣愣的看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小声道,“父皇,儿臣告退。”
没等回应,他便急急的后退几步,莫名的慌忙之中,他听见杞月用天真而欢快的说道,“九皇兄要走了啊?九皇兄再见……”
未久,当他退至殿门,躬身往外走去之时,一道清亮的童音带着些许糯糯的撒娇般的意味传入耳中。“父皇,前些日子父皇说要带杞月出宫玩儿去的,今日便去好不好?”
然后,便是一声带着明显的宠溺的应答,“好……杞儿要去,父皇又怎会不愿……”
龙清黍快步走远,握紧拳,任凭身后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第三十九章:有寺凝云
初冬的暖阳懒懒的照着人群熙熙攘攘的大街,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车轱辘一转一转的,竟是毫无声息的平缓前行。马车的装饰并不奢华,只是三两道浮纹,几处镂雕,简简单单的线条,沉稳内敛的颜色,无声间,竟有种低调的华丽。
街上人声鼎沸,各路商贩来来往往,商铺前旗幡招展,虽是冬季,却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暖意。
杞月躲在帘后,张大眼打量窗外的风景。装在背篓里的清香四溢的杏璃果啦,盖着纱布热气腾腾的芝麻糕啦,被人群围着叫好的表演杂艺的艺人啦,甚至是从窗旁划过的一片黄叶,都能吸引那双闪闪发亮的浅紫色眼眸。
龙夜寒从身后拥着那小小的身子,俯身在那雪白的耳郭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父皇……”杞月回过头,撅起嘴,不满的嗔道。
龙夜寒沉沉的笑了起来,低低的嗓音在杞月心底撩起一片酥痒。“杞儿看得这么认真,可是看见了什么新鲜事,或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市井谈论?”
“恩……”杞月转着眼珠,视线忽然被一个拿着焚香红烛,牵着孩子的女人所吸引。那女人牵着孩子的手,笑得温柔。
“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傻孩子,娘带你去凝云寺,求只上签,好保娘的孩儿一生平安啊……”
人影渐远,人声渐弱。杞月盯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恍然失神。
焚香,红烛,求来的签。
杞月的眼神忽然就迷离起来。
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人,也会这样牵着他的手,就像每位母亲都会做的一样,前往寺庙为他祈签。那时,那人的另一只手牵着另一个孩子,三人行,融融恰恰,恍若天成。
那时的焚香的味道,那时风吹的感觉,那时她的眉眼与表情,都是淡淡的,浅浅的,如今回想起来,竟会让人有种梦里梦外全然分不清楚的诧异。
那时的他,最爱看的,便是她跪在佛像前虔诚祈求的模样,躲在纱帘之后看得那充满期盼与希冀的眼眸,幻想着这些喜怒哀乐都是为自己而发,便会有种被爱着的错觉,然后,便会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欢喜的弯起眉眼。
印象里,那人的眉,的眼,的唇,都会在求得签书之后变得黯淡,明亮的眼神也会暗下去,恍若被云遮挡住的大地,失了明媚。
再然后,他便会小心翼翼,安安静静的随她归去。
一年一年,一次一次,直到有一回,他看到了她的签文。草黄色的纸印着墨色的字,一个一个都分外清晰,明了得让他有些眩晕。
往事凭谁说,天寒又值雪,好事亦艰难,镜圆还又缺。
求的是,姻缘。
后来几年他又偷偷看过,每一年,都是如此。四句话,二十个字,生生一次次打碎了他所有幻想,所有的愿,所有的,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因此,在她为彻戴上在寺里求来的平安符时,他也只是透过门缝偷偷的看着,默默的垂下手,转身离去。
其实从那时他便明白了,他一直许着的那个愿,已经没有了实现的可能。
杞月忽然回过身埋首于龙夜寒的怀里,吸着气,不言一语。
“杞儿?”龙夜寒感觉到自己的腰间被忽然抱紧,他敛下眸,轻柔的抚摸着杞月微微颤抖的背,直到那瘦小的有些单薄的身子在他怀里停止颤动。
“父皇……”杞月抬起头,一脸明媚。
“父皇,我们去凝云寺好么?”
龙夜寒没有追问,只是笑着拉起杞月白嫩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
杞月的脸倏地红了起来,扭捏半晌,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拉下龙夜寒的脖颈,闭上眼,将自己的唇印在龙夜寒微微弯起的薄唇上。
前世的愿或许早已破灭,可今生的愿,他相信可以永恒。
无论过往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无论日后的事态会如何发展,只要父皇还愿意将他揽在怀里,还愿意分给他些许柔情暖意,他,杞月,都已觉足够。
有你,此生已足。
车轮飞旋,路面的青石板上斑斑点点的痕迹在车轮下化为一片青灰,蹄声悦耳,马铃叮咚,相伴相随。马蹄高昂,踏向不知名的远方。
第四十章:七愿之名(上)
凝云寺,寺高可以凝云。
马车被阻在了山脚。龙夜寒牵着杞月下了车,仰头望去,山巅处祥云缭绕,焚香经久不息,不知是什么缘故,虽已至冬日,山上仍是一片绿树葱茏,深青浅碧之间,几座大殿楼阁半掩其中,偶尔露出的一砖半瓦,却足已将那庄严平和显露无遗。
为着那香火繁盛的凝云寺,山脚下是一片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人中,富豪商贾,朝廷大臣亦有不少。
两人在走出马车之前便已将紫眸用幻术变幻为黑眸。此时的杞月披散着发,长长的墨色青丝在风中舞出一道道似真似幻的轨迹。一双墨黑色的眸子虽与龙夜寒的同色,却在顾盼之间显露出一种恍若一眼便可望到底的清澈。半长的红衣在风中将杞月小小的身子紧紧包裹,稚嫩而美好的线条让人忍不住怜惜之情。
许多或好奇或贪婪的视线落在杞月身上,杞月却恍若未觉般,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扬唇送龙夜寒一个灿烂无邪的微笑。霎时间,那些来自穿着富贵的人的视线更为炙热。
“杞儿,”龙夜寒皱起眉,扬袂将他小小的身子揽入怀中,俯身在那粉红的小耳旁温柔的吐气呢喃,“杞儿可别这么勾人,父皇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想要将那些人的眼挖出……
龙夜寒凝起眉,侧眼望去,冷冽的气息猛然席卷而过,两人身旁的行人都齐齐打了个寒战,那些炙热淫邪的目光忽然都被冻成了恐惧呆滞。
“父皇……”杞月仰起脸,搂着龙夜寒的脖颈任凭他将自己抱起,笑容天真无邪,“父皇在此处杀人似乎不大合适。”
龙夜寒望着那些眼神木然的人,亦弯起唇,却是冷冷的弧度,“可杞儿也未有同情不是么?”
杞月将小脸埋在龙夜寒的颈窝处,无声的笑了。不错,几条人命,他还未有舍不得。
更何况,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他也很是讨厌。猥亵的,淫邪的,还有些刺人的炙热。让他无端端想起了前世在公子馆时那些人看他的眼神。
不过,父皇的幻术不错,傀儡术更是出神入化。杞月看着那些“人”略为僵硬的走向各自的马车,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不知他与父皇,谁强谁弱?
龙夜寒抱着杞月走上通往山寺的阶梯,怀中的柔软,脚下的不见尽头,几乎让他有种想要永恒的冲动。龙夜寒收紧手臂,缓缓的弯起唇。若是这般的永远,想来也是不错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