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觉得是我个子太矮,那其实只是相对而言罢了——又被无微不至的照顾着的我,到底在旁边的人眼睛里是什么样子的
呢?恐怕跟被诱拐的幼儿差不多吧。
“好,彼方,到入场时间了。”
“我在这边的教室,那么我们再会。”
进藤最后带着生离死别一样极度不舍的表情,再三回头地去了。
会场里只剩下了我一个。
电铃鸣叫了起来。
三人一组的考场监督抱着封好了的大信封走了进来。
“到发出正式开始信号之前,请大家不要碰答题纸!”
桌上的答题纸是扣着放的。
“开始!”
强自压抑着心中的紧张,我向桌子上的那张纸伸出手去。
叮铃铃铃——电铃又响了。
收齐了答题纸,监考老师们离开了,考生们站起了身,汇成一股人流向考场外走去,我也跟在了人潮后面。
果然,整整两个半小时都乖乖坐在那里真的很够人受的。即使知道是在考试,我也在中途打起盹来,额头都碰到了桌子
才清醒过来。
到了走廊上,进藤已经等在那里了。
“东乡,你怎么样?”
稍迟一点洋一郎也来了。洋一郎看到我和进藤站在那里说着话,很明显地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家伙无论是什么都
最最讨厌“被人抢先”,就连抱我的时候也是……呜,不提这个——但是很快又挂上一脸笑容,向我们走了过来。
“呀呀,这不是两人到齐了吗……话说回来,彼方,刚才的考试里的大题1,刚好就是昨天才刚做过的题。你怎么回答
的?”
“π!”
我用力地把食指伸向天花板去。要说什么题我有自信,那就只有这一道而已了。身边的进藤也以非常温柔和蔼的表情绽
开了一个微笑,点头赞同着我。
“嗯嗯,我也是这么答的呢。太好了,我们的答案一样……”
可是,听了我的回答,血色却一下子从洋一郎脸上消失了。
然后,听了进藤的回答,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虽然对你们两个有点抱歉……可是我,那个……做出的答案是2π……”
“咦!”
“唉!”
我和进藤几乎同时发出了尖叫声。
因为洋一郎的头脑一向有着超级计算机之称,以其无比的正确性而广为人知……总之,就是有十个凡人异口同声地肯定
,也不如洋一郎大人的一句“天之声”来得更正确,更让人无条件地信服。
我的脸上流下冷汗来,进藤则因为冲击过大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不……说不定,也有我搞错了的可能性……”
洋一郎解释的声音,不知怎么搞的听起来那么遥远。
“这一题是四十分……”
“好多啊。”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样一句,最后就陷入了三个人谁都不发一语的沉默里。
是难以忍受那种紧张了吧,进藤毫无预兆地就忽然转过了身,背向着我们走了出去。他走上教室旁边的楼梯,不意脚下
一绊,身体大大地摇晃了一下。
我拔腿就要去追他。
“站住,彼方。我要和你再敲定一下对策。”
洋一郎却叫住了我。
那晃晃悠悠的修长身影消失在了楼梯上面。
我在无法言喻的不安中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怎么办,我……果然还是不行的……”
短暂的沉默后,我终于还是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抓住洋一郎制服袖口的手指也下意识地加了力量。
可是,洋一郎却趁着旁边没有任何人在的时候,扭曲个性全开地啪一声打开了我的手,用鼻子哼了一声:
“哼,你不用担心。”
“可是,连那样的问题我都搞错了。”
说到这里,洋一郎竟然接了一句了不得的回答:
“不是不是,没有搞错。”
“啊?”
“答案就是π,NO PROBLEM!也是,就算你的大脑再怎么轻得跟纸片一样,毕竟也是昨天才做过的题嘛,这点东西总还
是能记住的么。”
“可是,你刚才说错了的……”
我因为受惊过度,声音都高了一个调。
他用劲地用拳头钻着我的头。
“笨蛋,那是演戏啦,演戏。或者说心理战术。刚才进藤的动摇你看见了吧。那个样子的话下个科目能不能发挥实力就
成了问题,说不定连问题都看不进去了。进藤的成绩比你好,如果进藤失败了你的名次就可以往前提一位。怎么样,完
美的理论吧。真拿你没办法,居然让我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就是人太好了啊!”
“啊,可、可是……进藤他脸色苍白,看起来非常消沉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的,对进藤觉得非常不安。”
即使我说了这些话,他也继续主张:
“好了,你就别管那家伙的事情了。”
无论我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
我咬紧了嘴唇,向着进藤的身影消失的楼梯就跑了过去。
“彼方,你到底懂不懂啊?你根本就不必操多余的心。”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多余的操心,绝对不是!不过,也许你这种人是根本不会明白的。
“进藤!”
我向着上面的楼层拼命地叫着,只有空荡荡的走廊在反射着空虚的回声,哪里都不见进藤的影子。然后,我忽然觉得他
不会在这个地方的。应该在比这还要高的上面,更加更加高的地方……恐怕,是在这座建筑物最高的顶点。
……这是我本能的直觉。
所以绝对要相信,心底的深处有个声音这样低语着。
然后,我看也不看中间的各个楼层,径直地跑上楼梯,向着这个建筑物最高的地方——屋顶跑去。
终于到了屋顶。
我推开了那扇刷上的白漆已经零零落落的沉重铁门。
强风猛烈地向我吹了过来,由于那过于强烈的势头,我被吹得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逆着这样的风,我高叫:
“进藤!”
屋顶上除了一圈到膝盖高度的水泥围栏和上面的栏杆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是个杀风景的空间。而且呼呼地刮着快要把
人吹走的强风。
我一只手挡着脸冲进了这个空间当中。
一瞬间好像撞到了一堵墙上一样,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进藤!”
——进藤在这灰色的屋顶的一角,破破烂烂的围栏边,像在仰望天空一样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
失魂落魄地发呆而已。
听到我的声音——多半又过了一两秒吧——他缓缓地转过头来。不,那简直不能用转头来形容,他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而且脸上没有生气一般地完全僵硬着。
“啊……东乡……”
然后,他看见了我,拼命地想要做出一个在笑的样子,那副模样让我的心好像被扎了一刀一样地难过。
“进藤!”
我真怕会发生什么事情,直直地向着进藤冲了过去。
“喂,进藤,到底怎么了!”
一跑到他身边,我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的举动恐怕是很粗暴吧,而我的口气也是非常愤怒的……这都是因为我的胸口有着不吉的骚动——他的脸色实在太不
普通了。
进藤暂时地承受了一会儿这样的我的目光,然后把视线转向旁边,小声嘟囔道:
“我不要……从这里跳下去就会死的……吧……”
“进藤老师你又开什么玩笑啊!”
我反射性地叫。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不,不对,那并不是玩笑的。
否则他又为什么对我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种唐突的话来呢……
“呐,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抓着他制服的袖口,一个劲地拉扯着。
但是,接下来进藤凝视着布满白色云朵的天空说出的一句话,却把我的希望打了个粉碎:
“我在想……考不上东大的话到底要怎么样。可是,真奇怪啊……实际站到了这里一看,腿就软得连跳都跳不出去了。
”
明明考不上东大了啊……
进藤这样说着。
他边说边露出一丝微薄笑容的脸,简直是无法形容的凄凉,让人一时找不到可以对他说的话。
“你这么较真干什么!?就算考不上东大了,进藤你和我又不一样,对我来说高不可攀的大学,你哪个会考不上,早稻
田也好,庆应也好,随你喜欢想去哪里都可以啊!”
唉,我怎么只能说出这么肤浅的话来啊?
自己这么想着,再加上一句无力的劝慰。
“而且,现在又不能说是完全没戏了啊……”
进藤以非常平稳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十有八九是不行了。东乡你也听美杉君说了吧?美杉君是不可能搞错的,那么我们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因为那么
初步的问题就丢了四十分,根本已经不可能了。”
……该怎么说他好,这简直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么……这小子就是正直到这种令人目瞪口呆的笨蛋地步。
说起来,”那个”本来就是那家伙为了威吓进藤而说的胡话……随口说说的大谎话而已。可是,像这家伙这样却完全把
它当真,甚至弄到了想自杀的地步,这不是有点奇怪吗?就算这是重要的东大考试,也不用认真到这么想不开啊!
——也许,这就是从出生以来的十七年间都当着“优等生”的进藤的生存之路也说不定。
(偏差值明明那么好,为什么非要这么钻牛角尖呢。)
我把无法说出口的焦躁咽回肚子里去,心里这么想着。
忽然,我的手指上感到了冰冷的指尖的感触。
“咦?”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张温柔的笑容,一次又一次地向我点着头,然后……
进藤把腿抬上水泥台的边缘,和我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腰,这是几乎同时发生的事情。总之,我连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
,紧紧地抓住了要跨过栏杆的进藤。
“住手啊!住手!不要做傻事!!”
“这不是傻事。拜托你了,东乡,让我去吧!进不了东大,我已经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所以就跟你说,这是大傻事啊!”
我加上了全部体重的攻击终于让进藤的手离开了围栏。
两个人咕咚的一声,一起滚倒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即使如此,进藤那家伙还是没有死心。一贯以来的平和安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被火烧到了一样的势头激烈地挣扎着
。
我真没有想到平时那么老实的进藤会有这一手,一个大意就被他甩到了水泥台旁边。咚地撞在边缘上,我的背顿时传来
了让人眼冒金星的剧痛,一瞬间意识都消失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是又要翻过栏杆去的进藤,我向着他
就和身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腿。
“进藤!”
“放开我,东乡!拜托你让我走吧!”
“怎么可能!”
“东乡!”
互相交错着的叫喊与叫喊。
“我不死不行的。如果进不了东大,我只有死这一条路。”
“到底为什么那么拘泥东大啊!是谁这么决定的!”
“大家啊!我的家里,所有的家人……我的双亲和两个姐姐全都是一次考进东大的。所以不是东大就不行。不能是早稻
田也不能是庆应,只能是东大,而且必须要一次考进去才行。”
“那些人是那些人,你是你吧!就算家人怎么样,进藤你做你自己不就好了!”
“不,不行的,我的失败是不能够被原谅的。”
一边与我争辩着,他一边把修长的身体猛地探出了护栏。支柱发出咯吱的声音,向着外侧大大地倾斜了。
哇,惨了。
“哇啊啊!进藤!这样下去连我也会掉下去的!”
我吓得快哭出来。可是,进藤还真不愧是佛祖一样的进藤老师。
“什么!这可糟了!”
他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从倾斜了的护栏上滑了下来。
“太好了,只差一点就把东乡也卷进来了啊。”
“进藤……”
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啊。”
“啊?”
还以为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结果又立刻再次陷入了疯狂状态。
“我要死,我要去死!让我从这里跳下去早点超生吧!”
……真没办法,进藤这个人……
“住手啊,进藤!”
“放开我,东乡!”
生与死只隔一线的攻防战再次展开。
“不要多事了!东乡你是理解我的心情的,你理解的吧!父母和姐姐们都是很聪明很能干的人,可是考不上东大就完了
。进不了东大,我就不能做这个家的人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那不是你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吗!”
“就是因为是这样啊!所以,无论如何你就让我去吧!”
他这么叫着,用力地挣扎着,从体格上来说我根本就没有赢过他的可能。
但是,我才不要有人在我眼前死掉。
而且这个人还是三年里几乎每天都要见面的同班同学。
而且而且,只是因为”说不定会在东大入学考试里失败”这么一个毫无根据的理由。为这个就绝望,还闹到这种程度…
…该怎么说,我真是越来越觉得这个情景荒唐滑稽得要命。
“喂,进藤。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吧。我真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东乡你才是,你又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想失去朋友,想要珍重朋友,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说谎。不可能有人会喜欢除了学习之外一无可取之处的我的!”
“才不是说谎!”
啊啊啊!真是的,一个个都是——不管进藤还是洋一郎——为什么偏差值好的家伙们都少那么一根筋啊!
别人说喜欢不就够了吗,相信就好了。你只要拿出觉得不行了的百分之一的劲头,相信我的话不就行了。
“我喜欢你,进藤!”
我半是放弃地吼了出来。
“就算你是蚯蚓也好,西瓜虫也好,蝼蛄也好,我都超喜欢你的!”
“——!”
……总算手臂里的动作停止了,拼命挣扎的身体安静了下来。
“真的吗?”
正要向护栏扑过去而中途被我抓住、极度困难地保持着平衡的进藤问,他的眼神非常认真,简直像要看透我的真心一样
。
我大大地把头纵向地点了下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