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扬笑笑:“以后有机会也种棵葡萄树,对了,这照片有什么故事吗?”
二叔沉默,倪扬说:“现在不想说不要紧,等哪天想说了再告诉我。”
二叔如蒙大赦般舒了口气,将照片放下,拿起放在枕边的日记本。他翻了几页,摇头笑笑:“当时的字写的真难看……”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地说:“吃个饭有什么可记的,当时真是……”
倪扬在一旁看他沉浸在过去的轨迹里,温柔地勾起了嘴角。这样的场景他渴望了许多年,原来最简易圆满的相处方式是,不必刻意干涉对方的喜怒哀乐。
二叔问他:“这些……你都看了吗?”
倪扬点头:“看过许多遍,都熟悉到倒背如流了。”
二叔没说话,将日记本放到一边,过了一会问:“你……这几天都在这守着?”
倪扬说:“差不多,中间回了次家换衣服。”
二叔叹气:“你这样,我都觉得是自己不要脸了。”
倪扬说:“如果不要脸能让你跟我好好说话,那我不要了。”他语气轻快,二叔沉重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些。
“答应我,在你身体痊愈之前让我陪着你。至于以后……如果有的话,到时再说。”
二叔想了想,说:“好。”就当闷头睡的天昏地暗,就当……这是个梦吧。
倪扬站起来,俯身轻轻吻了他一下。二叔闻着倪扬身上的气息,有片刻的失神。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倪扬,后来听到关门声,大概是倪扬出去了。
几天后,二叔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不能走太久。他身体底子本就差,经过这次事件后变得更差,时常说着说着话就会睡着。
倪扬没有问二叔为什么要寻死,很多事他都不想再问。二叔不再像往常那样排斥他,甚至会主动和他说话。
某天傍晚,二叔对倪扬说:“我想出去走走。”
倪扬点头:“好,你等我去推轮椅。”
二叔看着倪扬出去,直到门关上,才转头看窗外的黄昏。秋已深,风一吹,窗外的梧桐树就会簌簌地往下掉叶子。乍然的感知让二叔忍不住咳嗽起来,原本的轻咳最后变成猛咳,二叔赶忙支着胳膊从桌上取纸巾。
嘴里的腥甜让二叔没有勇气看纸巾,他动作轻缓地将捂住嘴的纸巾拿下来,鲜红的血丝顿时映入眼帘。二叔只看了一眼,就将纸巾遮掩好,丢进床边的垃圾筒。
这个动作有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倪扬的开门声响起,二叔躺好,像倪扬出门前那样,甚至更放松。
倪扬将轮椅推到床前,俯下身扶起二叔:“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二叔摇头,倪扬转身把给二叔新买的外套拿过来,披到他身上。二叔见倪扬要给他穿鞋,慌忙阻止道:“我……我可以自己来。”
倪扬笑笑,将鞋子递到他手里。二叔穿好鞋,倪扬扶着他坐上轮椅。深色的外套衬的二叔的脸更加苍白,削瘦的身体让他的锁骨在外面支棱着,倪扬忍不住伸手去抚摸。
二叔像触电似的往后躲了躲,倪扬说:“我帮你系好扣子,外面风大。”
倪扬推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坐着电梯下楼。二叔低声问他:“快到冬天了吧?”
倪扬点头:“马上就入冬了。”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倪扬推着二叔随着人群走出去。外面风很大,吹的衣角四处乱飞。倪扬蹲下来帮二叔系好风衣的扣子,低声笑着说:“这样就好了,冷吗?”
二叔摇头:“不冷。”
秋末的夕阳很薄,就像脚底下随时被踩碎的枯叶。还像断断续续,时记时忘的旧事。四季的更替既让人快乐又令人难过,和那些旧事一样,虽长不过一生,却一生难以释怀。
倪扬的手轻轻搭在二叔肩上:“累了就跟我说。”
二叔点点头,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人,不值得你这样……”
倪扬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那你心里的人呢?”
二叔放在轮椅上的手有点颤,他使劲稳住,说道:“他啊,早忘的差不多了。”
倪扬说:“可能将来某一天,我也会说同样的话。”
二叔问:“所以?”
倪扬说:“所以现在,先尽力温存。”
二叔笑了:“你说的有道理。”
这时一片梧桐叶打着旋落到二叔膝盖上,二叔拿起来,叶柄已经泛黄。不知道为什么,梧桐叶总比一般的树叶更容易凋落。
倪扬看了眼二叔手里的落叶,低声说:“医院不该种这么多梧桐树的。”
夕阳已经彻底沉入西方的天空,天色暗下来,医院里的灯次弟亮起。倪扬假装不经意地触了下二叔的脸颊,冰凉。于是他决定带二叔回去,二叔没有拒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倪扬将二叔推到病房时,他已经睡着了。倪扬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到病床上,帮他盖好被子。
第十二章:长梦
直到关门声响起,二叔才睁开眼。倪扬体贴地帮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房间的灯被关上,只留下台灯打出晕黄的光影。二叔坐起来倚在床头,想不到能做的事,只好拿过杯子喝了口水。
水温正好,软绵绵地划过喉咙,清淡无味。品尝到这种味道,二叔突然笑了笑。那笑容温温和和,似摸爬滚打许多年后的成人想起以前无知岁月的宽容。
二叔拿起枕边的日记本,一页一页认真翻看。他看的很慢,连一个标点都不肯放过,却再找不回当时的心情。原来兜兜转转,以前战战兢兢害怕失去的东西,都已失去。他听过几句动人的话,又对谁说过动人的话,如今只剩他自己。
倪扬一直没有回来,二叔翻完日记本再无睡意。他披衣下床,搬椅子坐在台灯下,找了支笔想再写点什么,把日记本剩下的空白页填满。
二叔想了许久都不知从何写起,最后只能循着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思绪写下去。他一无所有,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相信的东西都弃他而去,他活在人群的最底层,所思考的与身份截然不同。一切都是背道而驰的,却是他不得不走下去的正轨。
但在这时,却遇见倪扬,而自己则成为他假想多年的情人。二叔苦笑,笔尖停在句号处,往前看是个完整的名字:倪扬。
二叔将日记本收起来放好,然后披衣走到窗前,打开半扇窗户往外看。秋末的夜风很凉,还沾着露水的湿气。远处是城市璀璨的灯火,那种暗夜里的明亮尽收眼底。
多年前也有过类似的画面,不知他从何处学来的浪漫,竟从身后为自己披了件衣服。二叔任夜风吹起头发,他微微低下头,眼角有些湿润。有首歌这样唱:想起了谁,睁开眼,身边又是谁。
或许是看的太过入神,连身后出现个人都不知道。倪扬刚从外面回来,他生怕打扰二叔休息,把动作放的极轻,没想到二叔却站在窗边发呆。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倪扬低声问道。
二叔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地擦了擦眼角:“睡不着,就过来站会。”
倪扬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披到他肩上,盯着他的眼问:“你哭了?”
二叔摇头:“可能风太大,吹的。”
倪扬笑笑:“那我帮你整理下被子,你再待会。”
身后的脚步声让二叔忍不住回头看他,几秒钟后,二叔说:“谢谢。”
倪扬愣了愣,转身看他。那眼神里全是迷茫,似乎正在努力思考这两个字表达的意思。
二叔说:“这些天,谢谢你。”
倪扬这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又抬起来:“如果你想听我说不客气,那,不客气。”
两个人互相沉默一会,转身各做各的事。这句话说出来,二叔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就放下了。
铺好床,倪扬便叫二叔去睡觉。二叔坐在床边,将枕边的日记本递给倪扬:“这个……还是你收着吧。”
倪扬接过来,点点头:“这些年它一直跟着我,不过保护的再好,也旧了。”
二叔上床躺好,没再搭话。倪扬把床头灯关掉,安静地坐在床前。听着二叔平稳的气息,倪扬温声问:“我能亲亲你吗?我现在很想。”
二叔没说话,倪扬俯下身,往他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二叔的手在黑暗里紧紧抓着被单,他不敢睁开眼,甚至他假装自己睡着了。
“我……”倪扬想说点什么,可是后面的话又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他低下头,似打定什么主意。
二叔这两天的状态不太好,总是昏昏沉沉的睡。倪扬除去处理工作的时间,都陪在他床前。倪扬有时候走神,就像自己在跟自己商量:如果我离开,会不会好点?
每想到这里,他总忍不住低头无奈的笑笑。他之前有任朋友见过二叔的照片,说长的也就一般偏上。直到别后许多年相见,他已经老了,皱纹不只留在眼角,还有心里。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声推开。倪扬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医生。倪扬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到了门外才问:“医生,有什么事吗?”
那医生表情有些沉重,并未先说话,而是将手里的病历报告递给倪扬。
倪扬翻了几页,有许多医用词汇看不懂,他抬头茫然地看着医生。这医生是江其杉的朋友,对倪扬带来的病人十分上心。他叹口气,对倪扬说:“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吧,我刚打电话把这情总跟小江说了。”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倪扬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地翻到最后一页,在看到那几个字的时候浑身猛一僵。那医生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拖了很久了,如果早期……我们还能想上办法。”
倪扬拿着病历的手颤抖起来,他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那医生见他状态不好,又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开。因为决定治疗或不治疗,还是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作主。
事情来的太突然,倪扬不知道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手里的那几张纸重比千斤,而比这重千百倍的是心情。彼此刚试着和睦的相处,还未来得及尝到几分甜头,便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倪扬绝望地倚在墙上,握着病历的指节发白。他想抬手呼撸把脸,可又不知为何要做这个动作。诊断结论非常清晰明确:胃癌晚期。建议:不治疗。
直到听到病房里的动静,倪扬才匆匆将病历折好装进口袋。二叔已经醒了,他正要下床,见倪扬进来,动作略微有些停顿。
倪扬的声音压的比往常更低:“嗯?要去做什么?”
过长的睡眠让二叔嗓子变得有点干涩,他说:“有点渴,去倒水。”
倪扬看了他一眼,说:“你别动,我来。”
倪扬弯身去提搁在地上的暖水瓶,这个动作让口袋里的病历掉了出来,而他不知在想什么,丝毫没有察觉。二叔原本想提醒他掉了东西,但倪扬突然转头看他,硬生生地将他的话憋回去。
倪扬拿着两个杯子帮他扬水,来来回回数十下才停,他自己先喝了口试水温。
水温还有些偏高,他将杯子递到二叔手里:“有点烫,你喝慢点。”
二叔接过杯子,神情有些尴尬。房间里全是湿闷的药水味,倪扬转身去开窗。微冷的风吹进来,二叔肥大的病号服被风吹的一荡一荡的。
倪扬问他:“冷吗?”
二叔摇头:“躺的时间长了,被风一吹挺舒服的。”
倪扬温和地笑,他特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些:“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我知道有家馄饨店挺好吃。”
二叔刚想拒绝,但触到倪扬的深邃的眼神,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
倪扬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揉揉他的头发:“别害怕,我之前说过,不管我对你做什么,都是想你过的好。”
想你过的好……二叔在心里喃喃。他抬头看倪扬,想说点什么,却被倪扬捷足先登:“嗯,准你拒绝我,来吧。”
二叔的欲言又止变成了忍不住发笑,倪扬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已经没水了,别抱着。”
二叔愣神,过了会才问:“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倪扬反问:“你对谁都这么冷淡吗?”
似乎发现了彼此的共同点,相视笑笑。倪扬说:“穿衣服吧,过一会路上堵车很厉害。我先出去抽根烟,你不用太着急。”
二叔点点头,目送倪扬离开房间。等房门关上,他的目光才移到倪扬掉落在地的纸上,注视了好大会后决定拣起来。他将东西放到桌上,并未看内容。不料等他穿好衣服,纸又被吹到地上。
经过两次折腾,原本折着的纸已是半展开状态。二叔不经意地瞅到上面几行字,愣了愣才确定这是病历。二叔刚想将纸展开看个明白,没想到身后的门却被倪扬推开。
倪扬抽完烟洗手的时候,才发现装在口袋里的病历不见了,他急急忙忙地回来,打开门却看到这幅情景。他快步走向二叔,二话没说便把他手里的病历夺过去,冷声问:“你看了多少?”
二叔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变的粗暴,低声问:“这是我的病历吗?”
倪扬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质问:“我问你看了多少?!”
二叔显然被倪扬的转变吓到了,许久不肯说话。倪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我刚刚……”
二叔问:“那上面写着什么不好的事吗?”
倪扬疑惑地看他:“你没看?”
二叔摇头:“我刚想看你就进来了,我不该动你的东西……”
倪扬叹口气,说:“算了,走吧。”他转身先走,将二叔留在身后。
直到倪扬走到门口,二叔才说:“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我早就知道了。”
倪扬刚抬起的脚又退回去,他僵硬地站在那里,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你说什么?”
二叔苦笑:“你不用瞒着我,我很久之前就知道。”
倪扬忍不住握起拳,又慢慢伸开,才问:“为什么?”
二叔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低下头:“什么?”
倪扬将声线压到最低:“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二叔说:“不是,我拒绝你……根本没有理由。”一句话似乎把所有的勇气都花光,为什么窗户明明关上了,耳边的风还是不停的吹?
倪扬转身,目光最后落到二叔身上。他将口袋里的病历掏出来,平静地丢到二叔面前。
二叔并没有捡起来:“对不起……也许我就不该出现。”
倪扬说:“有两个三字词最没用,一个是对不起,一个是我爱你。”
二叔被这话弄的哑口无言,他想抬头看看倪扬,却又没有勇气抬头。
倪扬突然很想笑,原来自以为是的相遇,是为了来告别的。并不是能再见的告别,而是死别。
第十三章:倒叙
灯光突然有点恍惚,原本聚在一起的亮度随着视线的模糊渐渐散开,有如深夜的雨打湿路旁的霓虹。一切悄无声息的下沉到临界点,却偏不肯再迈出最后一步。
倪扬觉得心口刺痛,那是无法描述的长久期盼后的失望。这种感觉比真实发生的事情,更令人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