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叹息了一声，明知苏映雪极不愿听，他还是接著说道：“如果我败了，必当为韩逸北所杀。到那时，你也不要为我报仇。公平决战，非生即死，死而无怨。只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心平。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京城，也不知现在怎麽样了。不管怎麽说，她是我唯一的弟子，请你多多照应她。为了我，她离开了本可以安身的将军府，可是一个女孩子，流落江湖，实在太过凄凉。”

“我知道，我会照应心平的。但是……”深深吸了口气，苏映雪坚定的说道：“十二哥，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你武功卓绝，剑术超群，是最杰出的剑客，一定可以赢得这场决战！”

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封无霆拿过酒坛，又为自己倒满了一杯，方才缓缓说道：“我和他，武功只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鹿死谁手，实在难说。”

微微叹息了一声，他又道：“我虽有一身的武艺，可惜杀手当的太久，几乎从未与人正大光明的比较过。这一次，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可以堂堂正正，以剑客的身份，向人挑战，便是不幸落败，虽死无憾。”

苏映雪低下了头，紧咬著下唇，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良久，他才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丝辛酸的微笑。“我知道了。十二哥想做什麽，便尽管去做吧。希望十二哥，能够旗开得胜，平安归来。万一你真的遇到不测，小弟也绝不会违背十二哥的意愿。我会好好照顾心平，也不会去找韩逸北报仇，你放心吧。”

“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封无霆笑了，端起酒杯说道：“来，为兄敬你一杯，干。”

点了点头，端起酒，正欲饮下，苏映雪突然一愣，眼神落在了封无霆身後。“门主？”

乍听此言，封无霆本能的回过头去，果见东方君的身影，在月色下缓缓而来。而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苏映雪指尖迅速一弹，一粒无色透明的珍珠状物，落入了封无霆的酒杯中，转瞬消失。

“小弟已经干了。”看封无霆回过头来，苏映雪将空酒杯一举。“十二哥请。”“好。”封无霆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著他喝下那杯中酒，苏映雪垂下了双眼，极力掩饰著眼神中，那无比的悲伤。

“风使者，雪使者，你们都在这里。”东方君已经走到了近前。

“见过门主。”两人都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今天晚上，没有门主，只有我东方君。”东方君美丽的脸上，带著说不出的忧郁。

听她如此说，封无霆便坐了下来，苏映雪却没有坐下，只是对她道：“属下还有事，要先行一步，门主和十二哥叙话，属下就不打扰了。”

说罢，苏映雪转身离去。

目送苏映雪离去，封无霆的目光转了回来，落到了东方君脸上。“门主，你找我，有什麽事吗？”

有什麽事吗？

轻轻的一句话，却令东方君心中，涌起了难言的酸楚。

多少年来，对於眼前的青年男子，她向来都是任取任求。每次找他，不是交待任务，便是加以训示。几乎从来没有，只是单纯为了说说话，而找他的时候。而对这样冷酷无情的她，他却一直毫无怨尤，尽心尽力的做好那每一件，都有可能令他丧命的事。只是为了让她满意。但是她，却从不曾对他正眼相看。

人啊，真是奇怪的生物。当他在她面前，将她视为掌上之珍，眼中之珠的时候，她对他，却是冷眼冷语，疾言厉色，从不加以温柔，将他伤的体无完肤。而当他终於离她而去，飘然遁於江湖的时候，却又无法自制的回想起他的好，他的温柔，於是，往昔不曾珍惜的一点一滴，便全部浮上心头，份外清晰。

只是，她知道，便是後悔，也已经迟了。这个人，已经不再属於自己。不是因为他那荒唐到可笑的婚姻，而是因为他对自己，已经不再如往昔般，只有那盲目的爱情。

他变了，虽然不知因何而改变，可是，她知道，他是真的，变了。

人都会改变，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良久，她方抬起幽深清澈的美眸，深深的望著眼前的人。

“我没有事，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十二哥。”

听到这个称呼，封无霆明显一愣。然而，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看著东方君，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

“好啊。我们许久都没有好好谈过了，你想说什麽，我都陪你，师妹。”

那两个久违的字，从他的口中吐出，带著说不出的温柔。听到这多年没有听过的称谓，东方君只觉得眼前一热，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十二哥！”

哽噎的叫了一声，下一刻，她已扑入他的怀中，紧紧的搂住了他。

这向来矜持冷漠的女子，在此时此刻，再也无法保持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面具，伏在男子温暖的怀中，失声痛哭。

“我错了，十二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坏，才把玄英门弄到这个地步，逼的十二哥不得不去和人决战，全是我做的坏事！”

向来冷美人般的她，却在此时如此不顾一切的放声大哭，令封无霆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得说道： “不要哭，我只是和韩逸北决战，并不是一定会死，不要太伤心了，你不相信十二哥吗？不要哭了，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是东方君愈发激烈的哭声。

封无霆无奈，只得将她抱入怀中。不知该如何劝慰她，他便一边轻轻拍著她的背，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便如安抚爱哭的孩子一般。虽然有些笨拙，便这充满怜爱的动作，却给了伤心的女子异样的安抚，终於，渐渐停止了哭泣。

抬起头来，女子已是满面的泪痕，如同梨花带雨的娇容，更显得可怜可爱。看了看她，封无霆笑了起来，拿出手巾给她擦脸。“怎麽突然哭成这样，这还哪里像是我玄英门的门主。要知道，十二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便是女人哭，你啊，真是把我吓到了呢。”

“十二哥……”语调里仍带著浓浓的鼻音，东方君早已顾不得自己的形象。“这些年来，我对你真的非常不好，你为什麽不怪我，为什麽还要对我这麽好？”

“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封无霆微微笑了。

是的，亲人。

他们都是孤儿，被女侠燕笑风收养，一起习文练武。封无霆，东方君，花子英，苏映雪，辛怀月，还有几个早逝的同伴，他们这些人，相处之间，纵然存在著和与不和，甚至为了某些事，还有一定程度的勾心斗角，但终归是多年的相依为命，早已有了斩不断的联系。事到临头，终究无法抛下这种联系。

何况东方君，是他们几个人中唯一的女孩子，从小便被众人所珍爱，奉她为掌上明珠。便不说他还曾那样的爱过她，就是这份兄妹之情，叫他又如何忍心置之不理。

“十二哥，对不起，不是我故意要对你坏，而是，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害怕。因为我……”

紧咬著下唇，不知该如何说出那难以启齿的痛苦，东方君美丽的眸子中，盈满了泪水。

“别说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封无霆的神色之间，抹去了往日的冷厉与肃杀，取而代之的，是深沈的怜惜与关爱。这种爱，不是对待意中人的情爱，而是纯粹的，对待亲人的爱。

“当年我少年血性，只知道一味的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从未注意到，你的心情。如今我才明白，你当年那样对我，其实，是因为你在害怕。因为，你害怕男人，是吗？”

全身猛的一震，东方君瞪大了美丽的眼睛，想要说什麽，然而，却被封无霆阻住了。

他的声音低沈而忧郁，充满了难言的自责。“我该早点发觉的，可是，我却一直沈浸在自己自怨自艾的心情中，没有注意到你眼神里深藏的恐惧。你是被师父，从那种地方救出来的，而那时，你才多大？你才十岁啊，心里怎麽会没有阴影？唉，我真是太愚蠢了，如果我那时，能够了解你的心情，就不会让你那麽痛苦。”

深埋心中多年的痛苦一旦被揭开，东方君不禁泪如雨下。

“十二哥，我是被亲生的爹，卖到那种地方的。就因为他娶了後娘，嫌我碍眼，便把亲生女儿推进火坑里。我恨，我好恨啊！我一直想要报仇，可是，他终归是我亲生的爹爹，我又不能杀了他，所以，我……”

痛恨世人，痛恨世间，造下无数杀戮罪孽，都是因为无法消除的恨意。可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大错特错了，这世上，不是因为有罪恶存在，便只有罪恶。

“我了解，我都了解。”温言劝慰著她，封无霆低低叹息。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坏人，但是同样的，也有很多善良的人。我们以前，都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实在错的离谱。师妹，我知道你对男人，有抵触的心理，可是，这世上，还是有著真正的好男人。不要因为当年的阴影，而抹杀了所有。何妨放开心胸，寻找自己的幸福。天空如此广阔，足以任你飞扬。”

微笑著看著她的眼睛，他的笑容里，有著从未有过的温柔与释然。

“既然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又何必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昨日种种，都让它烟消云散，不必再介怀。”

“我希望你能幸福，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无论是你，是子英，是映雪，还是怀月，都能幸福。这天地之大，有什麽不能放开？你看这大好月色，如此良辰美景，我无以为敬，便让我为你奉上一阙剑舞，愿君开怀。”

美丽的眼眸，凝望著在月下起舞的伊人。长剑流光飞舞，与月光相辉映，交织成了最动人心魄的画面。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俊秀的面容，微微含笑，眸光流转，如水如波。而那风度翩翩的身姿，在月影之下，更显风姿卓然。这一曲剑舞，当真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凌波微步，颠倒众生。

月下回首的少年郎，是为了谁而张望？而那绝世独立的佳人，又是为了谁而梳妆？

只是佳人，终是错过了少年郎。

错过，便是错过吧。

这风神俊逸的少年郎，虽然不再为自己而停留，但见这皓月当空，良辰美景，花香风影，那美如玉，冷如冰的伊人，却只为自己，月下起舞翩翩，谁人有此荣幸？得蒙如此垂青，生平之意已平。

人生一场大梦，谁人共我醉明月？都说知音难得，寂寞一生，得一知己，足慰生平。来吧，我的知己，不要再为我悲伤。若来生有缘，再来与我同醉，伴我共眠，与我在这天地之间，共舞飞扬。

悠扬的笛声，在碧霞山巅回荡。那笛声，洒脱飞扬，仿佛整个天地，都融进了心中，再无一丝沈寂忧伤。纵然天地悠远，亦不再寂寥孤单，花间一壶酒，对月高歌，自歌自舞自徘徊。

站在广阔的星空下，仰望著无垠的夜空，韩逸北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三天，只要再过三天，一生一世的悲伤与忧愁，便将有个尽头。所有的爱与恨，都将终结。

谁说死亡最是无情？对这天地逆旅间，那心力交瘁的旅人来说，那永久的长眠，或许是最为多情的抚慰，可以抹去一切的忧伤与苦楚，在温柔的黑暗中永世沈眠。

究竟是什麽时候，自己的心陷入了沈沦？那样短暂的交集，便已情根深种，莫非就是人们所说的缘？

犹记当年，与那人惊鸿一瞥般的初会，至今难以忘怀。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目光投向广漠的大地，一片温柔如水的月光下，仿佛正看到那神采奕奕的身影，在月下挥剑起舞。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那意气风发，风采照人的他，已永远刻在了自己的心里，便是斗转星移，日月轮回，也永不能抹去。

长长的吐了口气，他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封无霆，你此刻，在做什麽？是否也在看著这同样的月色，等待著决战之日的到来？这一战，我非常期待，不知你是否也怀抱著同样的期待？你我纠葛多年，终是我纠缠了你。一个情字，误了我，也伤了你。你我必有一人，从此远离世间。如果你我注定了是宿敌的命运，那麽便在三日後，把一切终结。

了结了仇恨，也了结了爱情。

即将完结了。这个故事其实有双结局，不过还是选择一个不那麽虐的结局吧

第四十三章：恨至归处恨始休

七天的时间是短暂的，很快，便到了决战之日。

紫云山，断魂崖。

追风使者封无霆，安平将军韩逸北，他们的比武之约，便在今日。

决战双方，一个是隐逸山庄的名侠，前武林盟主之婿，同时又是朝廷的著名将军。而另一方，却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邪道杀手，出道多年，犯下杀戮罪行无数。此二人，谁正谁邪，一目了然。

然而这次的决战，却并非正邪之战这麽简单。其中纠葛，一言难以蔽之。江湖中人，有谁不想亲眼目睹，这场较量，会有什麽样的结果？因此，早在当事双方尚未到来之际，这紫云山，已经群雄云集。

在数名校尉和大内高手的随侍下，一身素衣白服的韩逸北，已然来到了断魂崖下。

临风而立，静静的等待著那人的到来。他的目光平和的投向人群中，那里，有著他观战的妻子，为了今日之战，而不远千里赶来。此刻，她不言不语，只是沈默的看著他。

今日一战，非生即死，然而，他的心情，却平静异常。那素白的衣衫，映衬著他清矍的面容，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却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

人群，忽然起了阵轻微的骚动，接著，让开了一条路，韩逸北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出现在视线中。

封无霆今天，并无特别的装束。他长发垂肩，额束发带，一身黑色的衣袍，依然是那样的清秀俊逸。对於在场众人来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追风使者的容貌，不禁大为惊讶。看他眉清目秀，风度翩翩，那种超乎寻常的气质，实难令人相信，这样一个堪称人中龙凤的青年，竟然会是那江湖上令人谈虎色变的顶尖杀手，一个杀人无数的凶手！

看到这样的他，韩逸北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样，过了这麽多年，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变。然而时光飞逝，人虽是当年之人，事却非当年之事。蓦然看到这一幕，仿佛七年前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往事如烟，一切都已不复从前。

“追风使者大驾光临，在下不胜荣幸。”韩逸北双手一握，行了抱拳之礼。

“韩将军，有劳久候。”

封无霆举起了追风剑，轻轻一弹，寒光一闪，剑已出鞘。长剑举起，摆出了一个标准的起手势，他微一欠身，向对方行礼致意。

这是剑客决战之前，向对手表示敬意的最高礼节。

“韩将军，请赐教。”

韩逸北掣出了夺魂剑，将剑举在身前，微微躬身，恭谨的回以同样的礼仪。眸光如电之间，突然一声厉喝，剑光已然疾射而出！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身形扶摇直上，疾飞冲天，如同黑白苍鹰，径直的冲上了断魂崖顶。远离了众人的视线，断魂崖上，展开了一场龙争虎斗。

人们终於见识到了这场，武林中最优秀的青年剑客之间的决战。

追风剑法，封无霆的剑术之道。以诡谲飘忽见长，走轻灵一路，变化多端。而传到封无霆手中，多年实战，更是将剑术之道，发扬光大到了一个新的顶峰。他的剑术，没有任何虚巧的招术，每一式，无论如何变化，只以取人性命为唯一宗旨，极其凶残。

无影夺魂剑法，韩逸北的最高剑术之道。他的剑术，走沈郁内敛一路，每一剑出，看似朴实无华，却如波澜壮阔的大海，外表再为平静，内里却蕴藏著无穷无尽的变化，稍不留意，便会被那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吞噬，遭受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