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在陶如旧差不多将撞鬼的事忘记干净前,又一桩稀奇紧张的事发生了。
是台风。
夕尧地处南部沿海,本来就是台风频繁的地区。今年已经算是迟到了一些,命名为敖广的强台风在南太平洋上生成,据称极有可能会在未来的一周之内在F省登陆。防台抗台工作虽然是由孙振道总负责,但既然凌厉也在海岭,那麽不把他也牵扯进去显然也说不过去。
“凌总在这里还有一个绰号。”小李偷偷地对陶如旧咬耳朵,“就是龙王。因为每年夏天他来度假的时候,台风也会跟著来,今年已经算是迟的了。”
面对这台风的警报,凌厉依旧是一派悠闲,显然是已经积累了不少的经验。
气象中心预报说台风可能在明日午夜前登陆,虽然距离夕尧还有一段路程,但海岭城依旧需要做好防范。今天一大早,员工们就开始加固行道树木与房屋。
树木架起支撑、瓦片屋顶都加铺了特制的纤维覆盖物,在古战场区有一面是人工海滩,上面几间长屋更是直接用木板将门窗钉死。大风来临前的海洋一片平静,而海岭城的员工们也如这平静的海面一样,依旧有条不紊地运作著。
翠浓楼今日也比以往更繁忙一些,台风推来不少雨云,低低地压在天上,不少本地游客趁著凉爽到城里旅游,所以戏班子的演出并没有因为台风将至而停顿。後院子里乒乒乓乓地加固,前院照旧咿咿呀呀地开唱。人手不够就连陶如旧也拿著工具上了屋顶。但是所谓的“心到手艺不到”,没过多久又被“请”回了地面上。
而凌厉不知什麽时候从後门头走了进来,嘴角依旧擒著一抹不知深意的笑。
“有没有兴趣晚上和我一起去巡城,今天和明天。这应该是不错的素材吧?”
那天撞鬼之後,凌厉几乎每天都会到翠莺阁来坐上一会儿,其间,他与陶如旧的关系也逐渐地发生了变化,至少男人现在提出这样的邀请,不会再被陶如旧视为是单纯的挑衅。
“你晚上要巡城?”陶如旧显然是有兴趣的,“主要巡视些什麽?”
凌厉回答:“其实也只是台风季节专门的形式。主要的工作只是查看夜晚是否有闲杂人员在外停留,或者有没有什麽特殊的状况。真正的台风登陆时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我出来的。”
“听你这麽说,或许我应该去看看。”陶如旧点头。
“不过你真的可以在晚上出来麽?”说到那天夜里的事件,除了些许的疑惑,凌厉心中更多的还是对於陶如旧的不理解,“该不会又要我把你送回去吧?”
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黄色锦囊,青年笑著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两人约好了在烟雨江南的正门见面。吃了晚饭,陶如旧一个朝那边踱去,天边依旧有漂亮的夕阳,风不大。
凌厉竟然自己开了一辆观光车过来,陶如旧愣了愣,不过想到既然能开汽车,这普通的电瓶车男人自然也是不在话下,只是他的身份,亲自开起观光车来,实在有一种别样的古怪。
陶如旧这样想著,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将笑意写在了脸上。
“笑够了没有,够了就上车。小心我开到地宫里去。”
凌厉催促。
晚上的巡视,的确如凌厉原先所言的那样,只是例行公事的查看而已,真正负责安全工作的是轮流职守在海岭城中的保全人员。他们四人一组开著旅游车,经过海岭城景区的每一个重要地点,并且在那里的记录仪上刷入到达的时间等数据。
“他们上半夜下半夜分为两班,等到上半夜的休息之後,你可以去采访他们一下,我保证我们知道的鬼故事比戏班子更多。”凌厉这样说。
“可我不是要编写鬼故事大全。”陶如旧抢白了他一句。
夜晚的海岭城是安静的,特别是在台风将要到来之前。远处的大海尽头,隐隐透出些微的蓝光。凌厉说那就是台风的影子。
他们驾著旅游车,无声地穿行在海岭城黑色的景区。在昏黄的车灯下,白日里熟悉的景物此刻都化作了或浓或淡的剪影,陶如旧坐在凌厉身边的位置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话,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幽冥地宫区的门口。
幽冥区设了大门,旅游车不能开进去。凌厉只是将车绕著宫墙开,波浪形的瓦墙顶端偶尔会出现一些树木以及建筑的屋顶,陶如旧甚至还听见了小李与郑大哥说话的声音。
“现在还敢再进入地宫麽?”凌厉将车子停在千佛区门口的空地上,点燃一支烟。四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陶如旧只能看见一点金红色的火星,并且嗅到烟草的气息,混合著男人惯用的淡淡香水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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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不敢了。”陶如旧诚实地摇头,“但不是说不能进去。只是脑子里已经有了不好回忆,除非必要,否则不会主动接近。”
听著他的话,凌厉干脆放松地将双脚搁到了方向盘上。
“我能明白那种感觉。”他说,“有时候看著家里那些姓凌的老头,也是够无奈的。”
顿了顿,他又补上了一句:“我这话可是把你当朋友才说的。”
陶如旧正奇怪凌厉居然对他说这种话,听见了後面的声明,反而放心起来,笑著点头。“知道,就你这麽一句话,主编也不会让我发表的。”
说著,他便主动将话题带开。又说了一会儿,凌厉提出要开车,可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树丛里突然“簌簌”地抖动了起来,接著竟然转出来两个人影。
陶如旧未曾准备,惊讶地张大了嘴,倒是凌厉一派了然的朝前面喝了句。
“今天还出来,你是想要给人参观麽?快走吧,今天明天晚上人会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两团黑影原来是想要立刻避开的,可没想到听见了凌厉的声音,其中一个较高大的反而停下了脚步,嘿嘿笑了声,那声音竟然是戏班子里面的王白虎。
“还好不是保全科的那批生面孔,我说凌总就放过我这次吧,正是因为这台风天凉快了,我们才到这里来……”
话说到一半,王白虎身边较矮的那个影子突然狠狠掐了他一把,不让他再呼说下去。陶如旧怔了一会儿,脸刷地红了起来。这才明白过来是王白虎拉著他村里面的女朋友在草丛里面做那种事情。
黑暗中凌厉没有看见陶如旧的尴尬,王白虎的脾气,以前的几个夏天他就已经有所了解。此人是戏班子头号花花公子,每年夏天都要换一个女友。尤其喜好带著女孩儿到野地里乱来。就为了这件事,班主吕师傅不止一次动了肝火,甚至威胁说再乱来,就带到保全部去示众,然而毕竟是像孩子那样疼爱的,每次事发,也总之是雷声大雨点小,倒是弄得大家都知道了王白虎的顽劣。
“快走吧,少叫吕师傅再为你操心!”凌厉掐灭了烟,同时将车向另一边的道上转去。王白虎听了嘿嘿一笑,领著姑娘沿著另一条路走了。
陶如旧真有点哭笑不得。
车子在一个个景区之间游荡,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推向了十二点。凌厉说过要让陶如旧见见那些保安的,於是就将车子开到了控室外面。
保全科里灯火通明,交班的工作正在进行。陶如旧抓紧时间访问了几位保安。等到差不多十二点五十几的时候,人便又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下半夜打算怎样?继续走形式?”凌厉问陶如旧。
陶如旧想了想,回答:“明天台风来了或许会更加忙碌,我想还是回去睡觉罢。”
凌厉点了点头,突然又转念一想,说道:“不如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别墅吧,也省得我来回在这景区里穿梭,翠莺阁和别墅是在两个方向。”
陶如旧原本并不想要跟他回去,但被他这麽一说也就不好再添麻烦。两人上了车,向著千佛一面的侧门而去。到了侧门口,凌厉停了车,拿钥匙开了侧门,眼前是一直沈到崖下的石台阶。两人一前一後地走下去,竟然别有一片开阔的平台,立著一幢排屋,再下面的地方依旧有凿出来的台阶,一直一直通到海里。
凌厉示意陶如旧随他进屋,打开灯照出极富现代设计气息的室内装修,轻松的乳白与米黄搭配,以及墙上神秘的非洲面具,反倒像是艺术家的住处。
“客房在楼上,我带你上楼看看。”
凌厉领著陶如旧上了楼,因为没开灯的缘故,楼上是一片漆黑。凌厉拿著手机当作照明,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这楼上比较奇怪,手机没有信号,要打电话床头就有,不过这麽晚了,你或许也不需要。”
冷不妨听见这句话,陶如旧背後立刻冒起来一股冷气。
“那……楼下有没有客房啊?”他尝试著问,“我好像不太习惯……”
“你连客房都没看到,就说不习惯?”凌厉皱了皱眉,“该不会是想要住主卧吧?”
说者无心,听著有意,陶如旧整张脸又一次“轰”地烧了起来。原因无它,自从那天晚上做了匪夷所思的春梦之後,大凡有些暧昧的话题就会让他面红耳赤。
“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只是不习惯住没有信号的屋子,是因为……”
“这也算是理由?”听到这句话,凌厉反而笑了起来,“你又不是手机,还怕没有信号?”
说著他随手打开了走廊边的灯。与楼下同样柔和的灯光与装饰,的确没有任何称得上恐怖或者奇特的地方。凌厉再抓著他的手走进客房,开了灯问他:
“你真的要住楼下的主卧?”
陶如旧被他逼问得无可奈何,人又的确困了,於是只好点头哀叹,住了下来。
虽然是客卧,但五脏俱全。客卫里更是依照星级宾馆的配置,准备好了一切用具。陶如旧模模糊糊地羡慕著有钱人根本不用自己打理家务,一边脱掉衣物准备洗澡。
时间是凌晨一点左右,传说中阴气大盛的时辰,陶如旧虽然有护身符在身,心里却还是有些发怵,於是就一直开著洗手间的门。淋浴房中的水已经氲出了热气,他将护身符的袋子小心解下,然後站进了喷淋里。热水浴的确有驱除疲劳的功效,陶如旧很有些忘乎所以地淋著,心中的紧张与恐惧似乎也暂时烟消云散。
大约十五分锺之後,他拧上龙头走出淋浴房。浴袍在外间的贮物柜里,陶如旧用毛巾擦了头发,抬手便要去取浴袍。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却在明晃晃的把手上看见了一个影子。
一个扭曲了的银色面具,就在他背後。
青年大叫一声抽回手来。
凌厉刚洗完澡,突然听见楼上的这声惨叫,完全忘记自己也只围著一条浴巾,立刻冲上楼去。陶如旧没有锁门,凌厉就这麽一路长驱直入,看见了几乎是贴在墙壁上,全身光裸的陶如旧。
“怎麽了?”凌厉问道,在他看来,客卫中并没有任何异常,反而是陶如旧现在的模样诡异至极。
青年浑身上下只有脖子上缠著块毛巾。微微侧著的身子光裸著显得格外纤瘦,显然是不常经受日光洗礼的,陶如旧的皮肤呈现出略微不正常的苍白,更是细腻得不见毛孔。沐浴完毕後尤有一层薄薄的水珠挂在身上,在日光灯下现出白玉一般的错觉。
那是一具美丽的身体。
陶如旧不意凌厉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以全裸的姿态站在墙边,他指著置物箱的把手,只是重复著说著一个词。
“面具,银面具!”
直到现在,他还能看见那个扭曲了的面具出现在把手的反光里。静静地凝视自己。
“面具?银色的面具?”凌厉回过神来,重复著他的话,“在哪里,我怎麽没有看见?”
陶如旧将那个把手指给凌厉看。
“这是反光。”男人说,“从这个角度看,真实的物体应该是在卧室里,你开著门哪。”
说著,他走回卧室,从一个钉在墙上的透明书架上取下一本杂志。
“是这个麽?”
陶如旧探出头来看了看,那封面上的确是有一件银色的物体,不过并不是面具,而是一尊银质的雕像。就是那银色面具正面的装饰物。
“海鹰,被海边的渔民信仰为大海的守护者,以其为原形的图腾经常出现在古文化的器物上。”凌厉解释道,同时反问,“你居然害怕这个?”
陶如旧已经镇定了许多,突然意识到凌厉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充满玩味,这才惊觉了自己一丝不挂的窘态,慌忙打开柜子将浴衣穿上,依旧裸露在外的脸与手脚则泛出了醉酒似的酡红。
“我……其实……是对鸟毛有些过敏,所以见到鸟类是习惯性的害怕……”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著,却被凌厉一语揭穿。
“撒谎吧?你刚才明明说的是‘银面具’,仅仅是害怕鸟类,那为什麽不直接说出来呢?”
陶如旧无言以为,只能支支吾吾拼命再去想解释。然而凌厉却似乎有了睡意,并不在乎他的回答。
“算了。”他挥了挥手说道,“看你是真的害怕,那就下楼来吧。否则今晚上我也别想睡觉了。”
说完他便转身先下了楼。陶如旧从卫生间走出来,看著那本杂志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回卫生间取出护身符贴身挂好,关了灯逃也似的跑下楼去。
凌厉的卧室是一楼最隐秘的房间。深埋在走廊的尽头,陶如旧找过去的时候房门开著,从里面透出柔和的昏黄光晕。
陶如旧敲了门,走进去看见凌厉正在从柜子里取东西,看见青年进来却反而停下了动作。男人的身上依旧只围著那条浴巾,现出经过锻炼的优雅身材。陶如旧呆呆地望著凌厉的背影,突然想起来那天醉酒之後看到男人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刚才冲到客房来的凌厉也没有戴墨镜,只是陶如旧根本没有留意他的眼睛是否是蓝色,而现在卧室的灯光又是昏暗,一切的色彩都罩上了或深或浅的土黄。
“还愣著干什麽,再不睡就该起床了。左边归你。”凌厉回头扫了他一眼,分配道。
这虽然不是第一次与凌厉同床而眠,陶如旧却还是觉得别扭。他合著睡衣爬上床,僵硬地在指定位置躺好。但却早已经折腾得没有了睡意。
凌厉关上橱门回过头来,看见陶如旧紧张的样子,嘲笑道:“这里不是殡仪馆,还有,那浴衣已经潮了,你不能把它穿上我的床。脱掉。”
“可是我没有替换的衣物。”陶如旧努力辩解,但这里毕竟是凌厉的别墅,他也明白不能太过忤逆主人的意愿,於是折衷道:“或者你能借我一件睡衣麽?”
“睡衣?”凌厉重复著这个词,一边大大方方地走到自己那半边躺下来,“我一个住,怎麽会需要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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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如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不是每一个单独住的人都习惯裸睡的,这恐怕只是凌厉的个人嗜好而已。
陶如旧本来无权干预他人的隐私,但是凌厉的裸睡无疑会使这个诡异的夜晚更加暧昧。他看著男人躺在距离自己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随时提心吊胆,不知道凌厉会不会突然将那最後一层浴巾也给扯下来。
按道理说,同性之间拥有相同的构造,就算是相互看几眼也没有什麽问题。然而陶如旧从三岁起便没有再出入过集体澡堂,就算是大学也有独立的盥洗室。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对於青年来说都是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