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随着周围蜂拥而出的人潮,从正值交通巅峰而塞得像沙丁鱼罐头的电车踏上月台,一阵冷飕飕的寒风拂过冒着汗水的脸
颊。
闷热的天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围绕在四周的空气也饱含浓郁的湿气,一进入九月气候立即急转直下,令人感觉秋天的
脚步近了。
正午从柏没路面反射的阳光虽然刺眼,早晚吹拂的微风与仲夏相较之下,却有显著的改变。竖起耳朵,像征夏天的蝉鸣
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蟋蟀的鸣叫声随处可闻。
“秋天到了呢……”
濑尾充宏如释重负般喃喃自语。
瘦削的下颚和双眼皮大眼睛。五官和年长许多的姐姐十分神似的他,从一点也不合射 的麻质西装口袋取出手帕,擦拭
额上冒出的汗水。
每当他垂下头,跟猫毛一样又轻又软的浏海便散落额际,即使一早起床用发胶固定也撑不到回家的时候。拜此之赐他身
上穿的西装怎么看都像是跟人家借来的,尽管今年三月已经从四年制的私立大学毕了业,四月开始进入一家食品公司工
作,上司跟同事还是拿他当小孩子看待。
从月台眺望着西方天空,只见整片云层被染成了淡橘色。月台的时钟标示现在刚过晚上六点半。夏天的暑气一点一滴的
消褪,白天的长度也成正比地,逐渐缩短。
漫长的夏日里几乎天天持续历年罕见的高温,所幸终于告一段落。不同于求学时代有暑假可放的他,也唯有在此时此刻
才深切感受到季节的变换。
今天电车之所以特别拥挤,可能是因为开学的关系吧!仔细想想,刚才似乎在涌向楼梯的人潮中,瞥见好几个身穿制服
的学生。尽管在五根手指头也算不完的几年前,自己也跟他们一样穿着制服搭电车上下学,感觉上却是那么地令人怀念
。
他记得高中入学典礼那天,制服的领带怎么拉都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穿不惯的皮鞋把他的脚磨得快破皮,学会抽烟就是
在那段时期。有一次,他还因为受不了暑气的摧残,才刚抵达车间便被抬进了站长室,之后还请了两个礼拜的假没去上
课。
运动会举行庆功宴,同学们一起假冒大学生去了小酒馆。可惜的是,第一次喝的日本酒是什么滋味他已经记不得了。在
家也不曾喝过酒的濑尾只啜了一小口,便被酒精醺得全身通红而当场醉倒。
虽然几分钟之后就醒过来而无须送医急救,还是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的他酒量依然不好,不过跟当时比起来,至
少可以多喝个几杯了。
“想起这些做什么呢?”
走出剪票口收回月票濑尾苦笑了一下,往前踏出脚步。
出了车站往南直走的双向道两旁林立着许多小商店。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濑尾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到这条街。跟当
时大同小异的商店街中央一带有家便利商店。
从祖父那一代开始经营酒铺的这家店,在十年前顺应时代潮流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尽管店名从“酒铺”
改成“便利商店”,阵列的商品也做了部分更动,但亲和力十足的酒铺市井风情依旧延续了下来。
“欢迎光临。”
自动门打开的同时传来豪气干云的招呼声,让人听了也跟着精神百倍。一抹笑意不自觉地爬上濑尾的嘴角,他笑着把头
抬高。
“噢,你回来啦!”
穿着围裙站在柜台里面帮忙结帐的男人一认出进来的客人是濑尾,眼角立刻眯出了几条小细纹。每当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庞展露笑靥,便有几条小小的细纹向他的眼角聚拢,令人倍感亲切。
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他那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体格魁梧而精壮。印有美国NBA职篮LOGO的T和磨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罩着店员专用的可爱围裙。夹在胸口那块名牌上贴着表情呆滞的照片,旁边写着楠之濑宇一郎。三年前,他成为了这家
超商的年轻店长。
“你等我一下。”
越过客人的脑袋这么说完后,他有条不紊地把东西一一塞进塑胶袋里。拿着商品的手掌大而有力,饭团之类的小东西仿
佛只要他稍微使劲,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捏成烂泥。刚开始帮忙时错误百出的他,如今已能熟练地敲打收银机了。
向顾客说了声谢谢光临,楠之濑走出柜台。
“今天好像下班得比较早。”
“就是啊!每天加班谁吃得消啊?”
走到站在便当陈列架前面的濑尾身旁,他一边整理商品一边问道“
“是吗?我没在一般公司上过班,也无法提供什么意见。今天也要买便当吗?”
“今天应该有饭吃吧!要离开公司之前我打了电话回家,所以不用买。”
“那你干嘛站在便当前面?”
楠之濑诧异地俯视濑尾。
“嗯--”
濑尾望着男人居高临下的脸孔,把头一歪。
“可能是习惯了吧!每天都固定来报到,这双脚也就自然而然地走过来了!”
“毕竟你每天早晚都来呀!”
楠之濑帮濑尾补充了一句,把视线移回陈列架上继续整理便当。
形状优美的脑袋上那些又硬又粗的头发,在学生时代一直理成小平头。自从开始在超商工作,他才把头发留长,如今他
的浏海已经盖过了额头,后面的头发也修剪到齐领的长度。一开始濑尾还很不能接受,但连续看了三年倒也渐渐习惯了
。
“有什么不对吗?”
察觉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楠之濑转头望着濑尾。
“没事,我只是在想,我们两个都老了不少。”
濑尾发出由衷的感慨。楠之濑先是瞪大眼睛满脸错愕,接着笑了出来。
“你干嘛?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话?该不是发烧了吧?虽然都九月了天气还是很热,我看你八成热到脑筋秀逗了。”
“胡说!我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啊!到了秋天难免会有点感伤嘛!”
被楠之濑揶揄了一番,濑尾很不服气地提出反驳。那句“多愁善感”让楠之濑笑得更加暧昧,蓦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
地开口说:
“充宏,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楠之濑凝望濑尾的笑脸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嗯,有啊!”
“抱歉,我要休息一下。我就在里面,有事再来叫我吧!”
一听完濑尾的回答,楠之濑随即跟站在柜台的工读生打声招呼,把手搭在一旁的濑尾肩上,轻轻推着他走向店里的储藏
室。
塞满库存存商品的通道末端,连接着楠之濑一家人居住的祖屋。其中一间用来充当员工休息室的小房间里,摆着双层小
冰箱、刚好方便吃饭的小桌,以及几把椅子和沙发。
楠之濑示意濑尾坐在椅子上,从冰箱取出两罐咖啡摆在桌上。其中一罐是深受濑尾喜爱、加了浓浓奶精的咖啡欧蕾。楠
之濑常说那是给小孩子喝的。濑尾虽然喜欢咖啡,但里面一定要加入浓浓的奶精和一大堆砂糖。与其说他爱喝咖啡,还
不如说他喜欢享受咖啡的风味。
“谢谢。”
轻轻点了一下头的楠之濑把椅子拉过来,在坐下之前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掏出烟盒。
从塞在小口袋里被蹂躏得歪七扭八的烟盒里抽出的烟,也同样惨不忍睹。然而,坐在椅子上的他毫不介意地叼在嘴里,
弓着背用火柴点了火。
棱骨分明的修长手指衬得香烟格外短小。楠之濑挥手把火灭掉,将烟夹在两指之间,对着天花板吐出袅袅白烟。
楠之濑抽起烟来架势十足,但他并不像濑尾一样在高中时代就学会了抽烟。天天埋首于体育训练的他向来秉持“严于律
已,宽以待人”的原则,即使别人嘴巴说破了,他还是奉行着“只能喝酒,绝不碰烟”的铁律。
惯用的右手之所以比左手粗壮许多,也是在运动健将时代留下的纪念。
楠之濑曾是个大有可为的硬式网球选手。
然而,现在的他手上不再拿着网球拍,反而握着皱巴巴的烟盒。感到惋惜的人,应该不只濑尾一个。
盯着楠之濑的手腕和袅袅升空的白烟,濑尾拉开咖啡欧蕾的拉环,借着冰凉的饮料滋润干涸的喉咙。液体通过食道直达
胃部,身体内侧的热度徐徐降温。
喝得喉结上下移动的濑尾感觉到楠之濑的视线。他任凭手上的烟燃烧,目不转睛地凝视濑尾的脸。
今天的楠之濑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样。濑尾还来不及问他到底怎么了,楠之濑抢先开口。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适合穿西装。”
隔着薄薄的白色烟幕,他扬起了嘴角。
“高中的西装制服也是,这样的衣服穿在你的身上,总让人觉得是跟别人借来的。”
“要你管啊!谁叫我长了一张像女人的娃娃脸,肩膀又下垂,不管穿什么都很滑稽。就算你不说,我也有自知之明。”
原以为他要宣布什么大事而正襟危坐的濑尾,一听到楠之濑的批评气得反唇相讥,把脸撇向一边。
都二十三岁了,还三天两头被人误认成高中生的元凶就是这张娃娃脸,濑尾为此深感自卑。小时候甚至被人弄错性别有
些人也会借此欺负他。
他永远忘不了刚转学的时候,曾被同学欺负到哭出来的伤口。可是,要不是这张脸的关系,要不是转学第一天发生那件
事,或许他就不会跟楠之濑以及另一个重要的儿时玩伴成为好朋友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一点,但交往了十几年的儿时玩伴一旦触及这部分,还是无可避地勾起了他的厌恶感。
“火气别这么大嘛,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对过去丝毫不以为意的楠之濑口气一派轻松,给了濑尾一个成熟男子的微笑。
打从小学六年级他的体格就比别人来得高壮,给人一种望尘莫及的压迫感。冷静的气和沉稳的笑容,令人难以想像他跟
自己同年。不只外表,两人之间的精神年龄恐怕也相去个十万八千里吧!
三年前,楠之濑的父亲因为一场意外过世了。 身为长男的他为了照顾年纪尚幼的弟弟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只好中断大
学课业,更毅然放弃自己灌注青春的网球,一肩扛下父亲留下的家业。
除了本人以外,每个人都为他深惋惜。
就算休学了,也没必要连网球都放弃。如果在大型比赛中写下辉煌战果,登上国际舞台,靠网球养家活口绝对绰绰有作
。大家都相信楠之濑有这个实力。
然而,监督与教练苦口婆心的劝说,依旧动摇不了楠之濑的决心。
“运动选手的生涯短暂,再优秀的选手迟早都得面临退出体坛的命运。我身为一名选手的巅峰在高中三年级时就已经结
束了,就算大学毕了业,顶多是当个体育老师培育下一辈,等到瓜熟蒂落,终究要回头来继承家业。所以,我只是直接
跳过中间的过程,这对我自己的人生规划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第二天,楠之濑便理所当然地穿上围裙站在超商的收银台。过去,只要没有练习他也会到店里帮忙,可是天天从早忙到
晚,几乎没有休假的工作毕竟比想像中辛苦许多,无法融入工作的他状况频传。
虽说他有过人的体力,终究不堪心力交瘁而日渐憔悴。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孤军奋斗的濑尾忧心如焚,深怕他哪一
天就这么倒了下去。
可是,楠之濑即不怨天尤人也不气馁,经过了三年多的努力,如今的他对超商店长的工作已经驾轻就熟了。
打从楠之濑还没出生前,酒铺已经是这条街上的老字号,有半数以上的客人都是以前的老主顾。虽说因此免去了从头招
揽顾客的麻烦,相对地,小时候的种种糗事也无可避免地口耳相传。
“想不到阿宇长大以后会变得这么懂事呢!”
“这句话就姑且当作是在褒奖我罗!”
倒不是他少年时代曾有过什么恶行劣迹,只不过体格魁梧的楠之濑不论做什么事都特别引人注目,因此商店街一带的欧
巴桑们才会或多或少都记得楠之濑小时候的事。
看到楠之濑带着苦笑应付这些对自己的过去了若指掌的太太们的调侃,濑尾这才放心地抹去一直以来的不安。
“对了,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该不会只是你拿来休息的借口吧?可别告诉我,你的目的只是取笑我穿西装的模样
哦?”
把喝完的空罐扔进垃圾桶里,决定既往不究的濑尾向楠之濑质疑。
“……嗯。”
楠之濑把长长的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用两指捏住变短的香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是他自己说有事要谈,却不太愿意去
碰触这个话题的样子。
“宇一?”
望着楠之濑反常的态度,濑尾迟疑地叫了一声他名字。彼此认识没多久,他就开始亲昵地称呼他“宇一”了。那是因为
当时他身边早已有个人这么叫他。
“充宏,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阿保?”
“……咦?”
听楠之濑提到另一个儿时玩伴名字,濑尾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令他的心脏不规则地鼓动起来。掌心冒汗、心虚不已的濑尾,尽可能挤
出自然的表情回答楠之濑。
“这、这阵子我每天被工作搞得晕头转向,所以没时间跟他联络。片桐现在应该在放暑假吧……”
片桐保。那张端整的脸庞浮现在浑身不自在地回答楠之濑问题的濑尾脑中。
和楠之濑一样在这条街上土生土长的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或许因为如此,片桐本身也散发一股书卷气。
学生时代的及肩长发为了配合就业活动而剪短。与清秀的五官相呼应的俐落单眼皮和嘴角。他拥有一张沉稳而令人眼睛
为之一亮的脸孔。
他的手脚给人又直又长的印象。或许是骨骼的差异吧,虽然身高跟楠之濑不相上下,感觉却不是那么地高壮。
从小天资聪颖、举止稳重的他至今仍维持着一贯的形象。视力明明不是很差却一直戴到现在的眼镜,据他描述,似乎兼
具了“造型”和“盔甲”的作用。小时候濑尾一直不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现在可以理解了。
沉默寡言又内向的片桐和楠之濑是两极化的类型,两人从小就惺惺相惜。在濑尾转学过来之前他们的关系形同天敌,但
事实上,彼此在心底早就认同了对方。
“这样……你们没见过面啊……”
听完濑尾的回答,楠之濑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变短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那副吞吞吐吐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楠之濑平常的
个性,濑尾不由得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片桐是不是出事了?”
如此询问的濑尾感觉动的频率攀得更高了。
楠之濑把扭曲的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左右拧动。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定的他微微蠕动了唇瓣,但终究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濑尾最后一次见到片桐是在初夏时节,和楠之濑三个人一起去喝酒的时候。当时梅雨季刚过,车站前面的某栋大夏楼新
开了一家啤酒惊天动地,濑尾于是邀他们一块儿去消消暑气。
从小学六年级濑尾搬来这里,一直到高中毕业的这段时光,他们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二十四小时乘以七年份的时间。虽
然,不是分分秒秒黏在一块,但接近三分之一的回忆都是三个人共同编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