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易辰颔首,因踌躇满志、愁肠百结,脚步格外慎重。
“等一下,”吴砚又叫住他,善意地嘱咐道,“之檀小孩子心性,脾气不好,你……”
傅易辰充满感激地望了吴砚一眼,道了一声谢谢,便步了进去。
天青垂纱,如烟如雾,花窗纹格漏下半室秋阳。
那魂牵梦萦之人便在那咫尺可及的凉榻上,那如梦如幻、若即若离的半室秋色之中。
一如旧日,傅易辰悄无声息地褪了鞋,小心翼翼地踏在寸寸白绒之上,慢慢步上前去。
傅易辰轻轻撩开重纱,只见那玉似的人儿拥着蚕丝薄被,呼吸平稳,侧身俯卧,裸足如常露在外头,一派天真风流气度
,令人心动。傅易辰双眉深锁,哀怜无比,深情凝视,不忍伸手触碰,生怕惊扰了一时的好梦。
只是十年不见,徐笙却如昨日一般,虽是清减许多,却依旧如珠如玉,似堆霜砌雪,一身冰肌玉骨,绝艳风流。
尽管,如傅易辰所知,徐笙已然心死。
然而,如若能这样看着徐笙,傅易辰也心满意足,别无奢求。
只听几声细细的咳嗽,徐笙醒转了过来,犹是皱了修眉,双唇紧抿,极为不适的情态。身子一倾,手向小茶几上一伸,
颤巍巍地端了茶水来喝。喝完茶,便支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对着暖阳,又似闲闲观赏着墙上的一副字。可那眼神茫然空
洞,似有眼无珠,视一切如无物,自然包括千里朝圣的傅易辰。
望着徐笙的脸庞,那双原本顾盼神飞的眸子竟真如玻璃珠子一般,死气沉沉,再无光彩。胸腔之中回荡起那山崩地裂似
的心跳声,仿佛强烈、炙热、有力的控诉,一颗心就要被逼得冲破胸膛而出,傅易辰眼中猩红,已然恨极!
傅易辰怎能不恨极!
扑簌簌流下泪来,傅易辰猛然掩住口,生怕徐笙听到万一。
眼盲之人,听力犹佳。徐笙自醒来便觉得屋内有些怪异,起先以为是在一边练字的吴砚,可是何必这样小心翼翼的。转
念一想,吴砚早就去客厅同李怀生看电视去了。呆坐了良久,才发觉自己竟忘了今日与傅易辰有约。这时,耳边便捕捉
到了几丝压抑的抽噎声,如遭雷击一般,心下悚然一惊。
蜜意柔情犹在身旁耳际,可那冰冷残酷的现实亦在背后长长狞笑。旋即之间,前生往事一并袭来,酸甜苦辣咸团成一团
堵在胸口,吓得徐笙汗出如浆,久久不敢动弹。双腿亦狠狠发起痛来,犹如针刺一般,痛不欲生,不可断绝。
刚刚结痂的伤口,在辗转之中,难免再次骨肉支离,热血溅地。
徐笙不动,摊开手掌,一脸柔柔笑意:“有此相者,命途多舛,体弱,少孤,福薄,命短;且,永世孤鸾。”
徐笙不愿再计较谁对谁错,徐笙已经认命。
是的,二人注定是一场孽缘,唯有一枚苦果。已经尝了一半,为何还如斯执着?
地,依旧是伤心地。天,依旧是奈何天。
而那赏心乐事,在别家院。
徐笙闭目仰首,缠绵哀痛,柔肠百折,万般焦灼无处可遣,仅化了一滴清泪,自那凤尾似的眼角,划入如云乌发之中。
傅易辰泪如泉涌,甜蜜酸楚一一自心头掠过,为之神夺魂销,亦是百感交集……而到了嘴边,千言万语只化了一声低柔
喑哑的低唤:“笙笙……笙笙……”
徐笙一惊,转身面向那声音的方向,凄凄一笑,“你回来了。”又侧过脸轻声道,“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世
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傅易辰目光狂痛痴缠,心如刀绞,身加白刃,痛得忘了呼吸。
见傅易辰再不出声,竟如梦幻一般,一点气息也无,徐笙又以耳为目逡巡了半晌,却不得半点异样声响,以为梦境。顿
时,长长疯笑起来,前俯后仰,花枝乱颤,惊得傅易辰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觉万箭诛心,凌迟在身。
清冽却刺耳的笑声久久不觉,傅易辰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自身后将徐笙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他,
失而复得,苍天眷顾。
笑声戛然而止,徐笙如梦初醒,双目圆睁地望向昏盲的前方,只觉掣痛难敌,已欲哭无泪。
“辰……辰……”徐笙自心底喑哑低唤,可理智却觉得这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名字,理应尘封。
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番外:曾经沧海难为水
1.
彼时年少,亦是无知,却也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何意思,然而世殊事异,鸳盟易结不易续,情缘终是
露水,阳光一现,便是消逝之时。
笙笙,我遇见你,是幸,是命,但是,我李怀亦永不后悔。
故事从六年前开始。
那时,徐笙十九岁,正式成为了四洲会傅氏一部的二把手。众人因徐笙年纪尚轻,阅历浅薄,频频违命,无伤大局,徐
笙也不以为意。只是在一次颇为重要的谈判上,李怀亦的父亲、当时的刑堂堂主李钟违令动枪,导致两帮人马兵刃相见
。按照惯例,刑堂弟子违反帮规罪加一等,李钟身为刑堂堂主,违令抗命,以致弟子死伤,交易失败,更使傅氏声誉大
减,着实罪无可恕。傅聿甄听闻此事,拍案大怒,当即决定要李钟以命相抵。徐笙念李钟一家效忠傅氏多年,力保李钟
不死。傅聿甄只好作罢。李钟在病榻上得知此事,更是悔不当初,对徐笙愧疚不已,无奈身负重伤,只得差遣独子李怀
亦登门拜谢。
那一日,李怀亦独自一人来到徐笙的私人宅邸。
朝飞暮卷,云簇霞鲜,晓风吹颤翻红杜鹃,雕栏宝砌云缠雨绵,端的是好景艳阳天。李怀亦带着一大堆贺礼,随着佣人
步到书斋。
房内垂了湘妃竹帘子,隔了层层日影,深深浅浅,恍如梦幻。重重雪纱坠地,银浪翻滚,倒像极了千堆香雪,清泠艳冷
。春色染得纱窗透绿,室内荡漾着一片浮光翠色。徐笙一袭白衫,侧身卧在凉榻上,只手执着一枚银签拨弄着香炉里的
炭块。
香气清幽空灵,醇和悠远,袅袅紫烟轻笼着玉一样的人儿,彼时李怀亦初出茅庐,青涩得很,见了榻上的徐笙已然傻了
眼去。
直到陈妈上了茶,李怀亦仍旧没有开口。最后,还是徐笙先认出他来。
徐笙淡定地盯住他,轻轻地问道:“你是怀亦?”连声音都如珠玉一般。
李怀亦慌忙作揖,神色恭敬:“笙少。”末了真觉重返古代。
徐笙一双灵眸瞅了李怀亦半晌,忽地扑哧一笑,却道:“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些假模假式的东西来逗我开心。”
那一枚可爱的笑容,令李怀亦怦然心动。
愣了愣,李怀亦又觉直视着徐笙太过失礼,才想起正事儿来,于是正色道:“怀亦代家父答谢笙少救命之恩。”
徐笙敛了神色,饮了几口茶,才淡淡地道:“不必谢我,要谢便谢阁下先祖。”
李怀亦低眉垂眸,双手奉上礼单,只低声道:“这点薄礼还望笙少收下。”
徐笙看李怀亦呈上来的单子,嗤笑道:“李钟也算有点良心,知我素来体弱。”
李怀亦面有愧色,立即答道:“还望笙少见谅。”
徐笙将单子递回李怀亦,道:“药理我是不懂的,还请怀亦给我讲讲。”
李怀亦便摊开方子,解释起来:“柏子仁、五味子、合欢皮安神,黄岑清心,当归、芍药滋阴养血……”
徐笙托腮细听,神情专注,眉目恬美,唇间似衔着一丝浅笑。
李怀亦不是不知道徐笙的事,但是那白衫身影好似一朵清莲,从此烙在少年心中,挥之不去。
只因那一张方子,李怀亦成了徐笙的私人医生,亦有了常常与徐笙接触的机会。
某日,李怀亦按例来到笙园。
走廊上半个佣人也无,而书房中的动静很大,李怀亦止了步子,朝那半启的檀窗之内望去。
房间里的帘子都被放了下来,室内一片昏黄。但李怀亦还是能分辨出里面到处杂乱地放着书籍、卷轴之类的杂物,而那
些杂物的缝隙间似乎有一双人影蠢动着。
李怀亦心跳加速,窥视着一个一直想要证实的流言。
脚步靠近,李怀亦看到了那双优美的腿在朝上举起之后又缓缓落下,一次又一次,激起一阵快意的震颤。而这双腿上正
缠着另一个人的腰上,也像一条毒蛇揪住了李怀亦挣扎不休的呼吸。
李怀亦几乎难以置信地直视着眼前奇怪的场景,几乎已经知道在发生着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哭泣一般的低吟。
“啊……嗯啊……啊……”
不,那不是哭泣,而是……李怀亦突然觉得那声调相当熟悉,他应该听过那个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
沉思了几秒之后他想起来了,是徐笙。
如遭雷击一般,李怀亦良久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羞愤、难耐、悔恨……一股脑儿涌入胸中,快要压的他
透不过气来。
而这时里面又传出“啊、 啊嗯……”的呻吟,充满了诱惑和饥渴的声音。李怀亦只觉下半身忽然燥热起来——他第一
次知道男人也能发出那么诱人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了傅聿甄低沉的声音:“笙笙……笙笙……”
徐笙竭力呻吟,双手仿佛溺水之人一般在空中乱挥。
“嘶啦”一声,帘子扯落。
李怀亦瞳孔一缩,快要崩溃。
一双铁臂一把扣住徐笙的腰肢,狠狠地抽送着。
徐笙青丝飘摇,眼波横流,颜添绯红,好似桃瓣一般,却是痛苦异常,几经扭曲。而那双寒泉似的眸绝望欲死,又似隐
隐含泣,正冰冷严酷地对着窗外的天空,正对着一脸动容的李怀亦。
仿佛在说:“无人救得了我……包括你……”
李怀亦失魂落魄地回到花厅,忍着满腔的热泪。
直到下午,李怀亦才得见徐笙。
檀香袅袅,空灵澄净。午后熏蒸着甜腻花香的阳光细细地漏进来,铺了一地碎金。帘外春光明媚,桃花灼灼,忽见那一
片片娇弱的残红飞落室中,身世飘零,孤苦无依,像极了卷帘人。
徐笙沐浴更衣,正在作画。
徐笙见李怀亦,竟前事尽忘,只是嫣然一笑,横笔递给李怀亦,招手道:“快来,我还没落题。”
李怀亦讪讪,上前一看,徐笙画的是杜丽娘寻梦未果,在那大梅树下托腮昏睡。
沉息凝思,提笔一挥,正是: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徐笙默念半晌,十分满意,又领着李怀亦到那宁式床边,自抽屉里掏出两本线装册子,是凌奂的《饲鹤亭集方》和丁泽
周的《舒氏集注》。
李怀亦心里一热,原来徐笙今天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竟是为了这两本医书。
对,徐笙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李怀亦明白这是拒绝,也明白徐笙的不舍,对着两本册子苦笑。
可是难道这样就轻易地放弃了么?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李怀亦当机立断,一把搂住徐笙,道:“你知道么,我一直对你……”
徐笙仿佛怔住了,没想到李怀亦竟有这样的勇气,顿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半晌没说出话来。
李怀亦的眼中有隐隐的泪光,不谙世事的脸庞上表情真挚至极,脖颈都因急躁与羞涩而染了淡淡的红,令人不禁动容。
徐笙垂睫轻语,道出真谛:“你应该去找一个可爱的女孩,而不是我。”又眸中带笑,一字一句,循循善诱,“据我所
知,你并没有喜欢过同性。你只是同情我。是幻觉。”
李怀亦哑然,的确不是没有同情。
花影疏离落在两人身上,徐笙笑得如狂风中绽放的花朵,灿烂、倔强却脆弱无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
非真?天于岂少梦中之人耶!”徐笙轻轻背诵,倾身一吻,不带任何情欲。
李怀亦轻轻一挣,脑中嗡嗡作响,登时脸涨得通红,愕然万分地摸上自己的唇。
第一次与徐笙靠得这样近,彼此气息喷在彼此脸上,暗暗生热,可心底却是一片哀凉。
“……咱一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谁偿咱残生命也。虽则鬼丛中姊妹不同行,窣地的把罗衣整。这影随形,风沉露,云
暗门,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到的这花影初更,一霎价心儿罥,原来是弄风铃台殿冬丁。……”
徐笙轻哼着小曲儿,笑得凄迷,款款步向风吹花树影中,犹如鬼魅。
那绝望的眼神,只消一眼,已教李怀亦如百蚁啮咬,万箭诛心。
2.
其实徐笙对李怀亦并非无情,只是徐笙情怀懵懂,当局者迷,倒是傅聿甄三眼两眼便看了出来。
徐笙病卧在床,傅聿甄全天在身边陪伴,两人执着一卷画册有说有笑。
陈妈端了药来。
傅聿甄接过托盘,一看那原本放了糖的小碟子却是空的,因笑道:“不怕苦了?”
徐笙笑道:“怀亦凶得很,硬是不准放糖。”语罢,执起碗便皱着眉喝了起来。
“你也顺着他?”傅聿甄望着徐笙一副苦死了的模样,颇为玩味地道。
徐笙眸子一黯,取了帕子抹抹嘴角,道:“算了,又不是小孩了。”话未完,苦涩的药气节节上涌,惹得徐笙一阵干呕
。
傅聿甄立即替他顺背,顺手拉了铃,很快有人进来收拾。
“我早就说过,那批货不必你亲自去办,现在好了,病成这样。”傅聿甄搂着徐笙,轻轻呵斥道。
徐笙却嘴角上扬,顽皮地笑道:“有人为你卖命还不行了,怪不得都说你难伺候。”
“谁说的?胆子那么大。”傅聿甄笑问。
徐笙眨眨眼,反问道:“要杀人灭口啊?”
傅聿甄索性也当真起来,“是啊,顺带整顿不良风气。”
徐笙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边笑,一边伸手揽住傅聿甄的脖子,摘下他的眼镜,顽劣地用舌尖细细舔吻他的嘴
唇。
傅聿甄皱了皱眉,道:“一股味道。”
徐笙只舔舔嘴唇,依旧笑着道:“良药苦口。”妖媚至极。
伺候徐笙睡下,傅聿甄立即致电薛正荣,要他盯着李怀亦。薛正荣稍加思索便知傅聿甄所指何意。
徐笙当然知道傅聿甄会找人监视他,不过他不在意。
都说了是偷情,哪有被发现的道理?
况且,陪李怀亦玩玩儿也是很有意思的,他和那些家伙不同,纯情得令人发指,有时候又有点老成世故。
其实,徐笙只是舍不得李怀亦那一颗仿佛不求回报的心罢了。
哪怕那是假的,哪怕李怀亦最终要的不过是一场欢爱,那过程总是含蓄委婉,扑朔迷离,徐笙很是享受。
一时兴起玩失踪,徐笙也要拉上李怀亦。
第一次徐李二人一同逃到斯里兰卡,那一颗印度半岛的眼泪。
刚下飞机,便前往位于狮子岩的山巅王宫废墟,只为一观野生象的风采。此时正处于旱季,烈日当空,无数头大象自密
林深处迁徙至湿润开阔的湖边。站在山巅眺望,可以看见它们庞大无比的身躯缓缓前行于澄净的湖边,时而进食,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