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哪里来 下+番外——青衫湿透
青衫湿透  发于:2012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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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发已经趁乱跑不见人,赵辉抬腿就向外冲。这里电话打不成,就算舍近求远去别的矿场也再不能耽搁。他飞奔着撞

开人,一路冲近矿场大门,却猛然被身后一声摧肝裂胆的惨叫刹住。

“赵喜!!!”伍秀趴伏在坑道口,脑袋猛烈撞击地面,声嘶力竭嚎啕:“他都不要你——你为他寻死?!赵喜——你

儿子都会叫爸爸了呀——赵喜——你丢下我们娘儿俩……你叫我们怎么活哇……”

赵辉瞪着那深渊一样斜探地底的噬人的洞口,微晃了晃,立刻就有人‘贴心’地上来扶住他,不由分说扶着他周到地‘

送’回去。张春发也奇迹般再度出现,一脸悲悯地抱起被搁在地上的孩子:“孤儿寡母……可怜呐……”他手背翻过来

擦擦眼睛,示意其他人搀扶伍秀:“这样吧,虽然赵喜属于无故自尽,但也是大家的工友。本着人道救助精神,咱矿上

追补他三万元抚恤金,让他老婆孩子未来有靠。另外,这次事故人员亲属的孩子,我们将义务资助从小学到高中其间所

有的学杂费、生活费。大家说好不好?”他高举起孩子再次高声问:“有没有人不同意!”

“好好!”“同意同意!!”“张老板您真是位大善人呐!!!”沉寂的雪地,爆响开一片铭感五内的异口同声,拳拳

服膺的高呼疾应。

赵辉耳膜剧痛,一阵阵发寒,发昏,猛然踹翻一个人,正全力要摔开另一个。伍秀就突然抢过了张春发手里的孩子,重

重掼向地面,在猝然迸溅地啼哭与血色中,恶狠狠、失心疯地提脚踏上去,鞋底压住孩子腹部:“赵辉,”她冷眼直视

,一字一顿:“赵喜不管我死活,他死也不要我。如果,你再让我孤儿寡母受饥捱饿,现在我当着他的尸首,当着你的

面,立刻踩死他儿子!叫他全家无后,断子绝孙!”

“大伙儿,一起拦住他!”“对!不能让他再害人了!”所的有人,所有火焰熊熊的眼睛,全都义愤填膺、怒浪滔天地

紧压上来。

而那个孩子,数月大的孩子,在的脚下,惨叫着……半边脸像被烫掉了皮的猪瘦肉,撕裂的嘴,变型地挤压进彻骨的雪

污里,缕缕不绝……沁出夺目的红汁…… 赵辉看向洞口,直直看向那个黑幽幽的,整个儿吞掉了他的那个人的坑道口

:“纪康……”他低低唤一句,缓缓闭上了眼睛……

……雪,下下来了,一片一片,飘飘卷卷,在萧萧的寒风里,覆上满目的猩红……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日凌晨,赵李氏因肺气肿并发症送院抢救;

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三日晚六点,赵辉与赵玉霞在赵家村新建祠堂摆席完婚。新娘于当夜子时冲出新房,下肢袒露、不

知所踪;

一九九八年二月三日清晨,因精神分裂症走失数日的赵玉霞被寻获送回。同日晚间起夜,绊倒火盆引发烈性火灾,其母

赵周氏在火灾中当场丧生;

一九九八年二月四日清晨六时许,赶往村长赵德才家救火的部分村民,在其地窖内意外发现大量已成型储存的粗制鸦片

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上午,赵家村原村长赵德才被蒗坪镇派出所民警依法逮捕。因证据确凿,侦结顺利,同年五月,赵

德才藏毒、制毒罪成立,获判无期徒刑并即日入狱服刑;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纪永诚被市属医院心脏外科接收入院,七天后实行心脏介入手术,手术结果圆满成功;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七日,赵李氏因肺气肿引发肺心病,经蒗坪镇人民医院救治无效死亡。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傍晚。赵辉低着头,拎着终于编好的藤笼和笼中彩衣的绣眼,路过村口老槭树留下的那个日渐

平复深坑,径直走向村西头那两间依山而建的干打垒瓦房,默默推开院门。他走进去,抬起手,房门竟然一触即开。寂

静的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那一天,距纪永诚心脏手术治疗出院正好半月。他中午在门口路边玩耍,误食了村民今年为防鼠患虫害大面积撒下的毒

粮,毒发送蒗坪镇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这个被病痛折磨了一生的孩子,在弥留的最后一刻,竭尽全力伸出乌青的手指,拽住了床边护士的衣角:“阿姨,”他

微弱地说:“叫我辉子哥,别忘了明天……逮绣眼……”但那位护士当时正急着送氧气瓶给抢救室另一端的一位‘重要

’病人,几乎立刻撞开了他的手。于是这个孩子对这世界提出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个要求,没有任何人听见……

赵桂芝于当日晚间十时许,在蒗坪镇人民医院顶楼堕楼而下,当场身亡……

……初夏是有香味的。有一些花瓣因风而起,有一些绿草因雨而摇,有一些青鸟因云而飞……它们在流走的瞬间轻扬起

冉冉幽香……那香,清凌凌的、轻飘飘的、翠盈盈的……它们滋润了岩石的嶙峋,穿越了蓝天的广阔,弥漫了再度披上

新装的生机沸腾的山野……

午后的阳光从紧闭了半年的窗缝中丝丝漏进来。赵辉一直觉得,初夏是有香味的。他坐在寂静的房间里静看着那些在淡

金色光芒中翩翩起舞的散漫飘游的尘埃。有一瞬间,甚至闻到了曾如丝缠绕在那人指间的熟悉而辛辣的芳香……他甩甩

头,像要甩去一些迷蒙的思绪和永恒的痛感,起身伸手,推开了窗……然后,在刹那间…… 僵成了化石。

窗台下凌空峭立不足半米的绝壁上,竟娉娉婷婷长起了一株无风自舞、无人问津的独摇草……精美如碎钻的浅粉色花盏

,绵密连结成一把把美轮美奂的小花伞,圆圆地,齐齐冲着他仰脸憨笑,在微风与暖阳中轻悄而娇妍地绽放,倾吐出一

脉……又一脉纯净的辛香……

他伸指抹开窗格上厚厚的尘灰,依稀看见一片无垠的雪地蓝天……那一天阳光普照……

……我其实回村等过你好几天,趴你家窗台上左盼右盼盼不来人,还蹭了我一鼻子灰……

——那个人痞痞地笑着说……

……我不爱别人弄我头发,我就想,等你来了给我理……

——那个人委屈地抱着他说……

……老婆……往后你就算生气……也不准再赶我了……你不准不管我的……

——那个人依着他糯糯地撒着娇说……

……独摇草,一名独活。多生于深谷。春生苗叶,夏开小红花。一茎直上,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其头如弹子,尾若鸟

尾,而两片关合间,每见人辄自动摇,俗传佩之者,能令夫妻相爱……

……赵辉微微地笑了,微笑着俯视那一簇簇清香恬柔的花束……温暖的、丝绸般亮丽的血浆,顺着嘴角热泉般泊泊嫋嫋

……源源不绝……喷涌而出……

远处山巅,一只松鸦拉开了黑色的羽翅,烟云般滑翔……划破清澈的晴空,划断清凉的清风,滑过青翠的山峦……向着

那淡粉的馨香,追着腥红的甜香……欢快——

俯冲。

——正文完——

番外:赵喜

第一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我已经忘了。大约,从他乐此不疲欺负我,没完没了作弄我,肆无忌惮嘲笑我时,就已,开

始。他踏着我的脖子,他叫我俯首听令,他高高在上笑得极端张狂,他露出尖尖的乳牙:“小胖子,”他说:“你是我

的俘虏。”我说:“是!长官,我是你的俘虏!”他于是笑了,大笑着又补上一脚。

他很坏,几乎没有同情心;他很狠,村里所有男孩都挨过他揍;他很贼,可以把人耍得团团转。我却浑不在意,我照旧

高高兴兴跟着他。他笑,我看着他笑;他骂我没骨气,我点头点得比他还肯定;然后,在他最洋洋自得的时候,欢天喜

地向他求饶……

他有时很不耐烦:“小胖,找别人玩儿去,你干嘛总跟着我。”。

我说:“我不找别人玩儿,我就爱跟你玩儿。”。

他说:“谁爱跟你玩儿,快滚蛋,要不我揍你!”。

我说:“你揍吧,我不滚蛋。”。

这时候他通常没兴致整我,他会一溜烟撒腿跑得老远,让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可我总有办法找到他,不是当天,就是第

二天,就是,第三天……直到找到为止。

他很无奈,他会懒洋洋地,痞痞地冲着我笑:“你就那么爱跟我玩儿?那你来吧。”我于是屁颠屁颠跑上前。

我知道等着我的,通常是一顿胖揍,可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我唯唯诺诺、我言听计从、我——心甘情愿。我甚至,是期

待的。那感觉顽固而奇异,就仿佛辗转了数日终于回到了家。

当然,他还有不少优点。他乐观、机敏、缜密、主动,他责任心极强,跟他在一起凡事都不劳你操心。其实他的缺点,

在很多时候也是过人的长处:他坏,但不卑劣;他狠,却只以暴制暴;他贼,因而能将每天都玩出不一样的新意;甚至

他的霸道,在我眼中都有着别样的可爱……他从不让别人碰我,哪怕一个指头,虽然他自己总是随意欺负我。他说:“

那怎么行!你可是,我兄弟。”

我于是在‘战俘’与‘兄弟’间反复‘叛变’,兴冲冲跟他 ‘南征北伐’、‘出生入死’,从村东直捣村西,再从村

西反扑村东,杀得遍地鸡飞狗跳,冲出一路滚滚烟尘——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很突然地,他再不轻易作弄

我,不让我随时跟着他,并,有意无意疏远我。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难过,我去找他。他就那么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会?欸,”他问:“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地,

你裆里又不少套家伙。”他搭着我的肩膀,拍一下:“别做出那副样子,你可是,我兄弟。”。

我腾地闷红了脸,并不全为那句揶揄。他向来是个鬼话连篇的人,但我知道,他说我是他兄弟,是认真的,不同于以往

任何一次玩笑。我本该高兴,我很想笑,可却隐隐地,更难过了。我不想让他看见。

幸好,他也没看。他在我背上轻推一把,就跑开了,一直跑到篮球架下,才远远地回头,对我一笑。他的眼睛迎向没落

的夕阳,像锈色烟霞中两点幽邃的星,淡远、剔透、深不见底的黑。我爱看那双眼睛。那双扑朔莫测的眼睛。那里面,

有抓不住的云……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迷恋……

我开始结交别的朋友。我跟三教九流,跟所有能说上话的小痞子打成一片。我尽量避免粘着他,我直觉,那会使我失去

更多。尽管我仍旧搞不清,我失去的,究竟是什么。我本能地掩饰,嘻嘻哈哈玩闹,懵懂地煎熬,揣测着消耗着,直到

……他跟赵辉的,关系越来越好……

那一天去罂粟田,他把他拉到跟前,给他眼睑下抹炭灰。他神情专注,动作很轻,很细心。赵辉闭着眼睛。我却睁着。

他,也是。我于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在那一刻,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那双眼睛里,轻漾出无尽的宠溺与爱怜……对

,恰是宠爱,绝不是其它任何,能够含混过去的东西……它们碎焰般凝结在他的眼底,幽柔地,恬谧地闪耀,如同那抹

由来已久且将永恒继续的,深邃的黑……

“小胖子,”我依稀听见他说:“你是我的俘虏。”。

“是的,长官。”我无声地答:“我是,你的俘虏。”

后来。我休学了。我结婚了。我有儿子了……

他一直就在不远处,他的身边,再没有我的位置。

第二章

九八年岁末,砖窑出了事儿,他独自回的家。那几天他脾气很坏,气色也不大好,整个人都恹恹地没有精神。我很担心

,只要有空,就急忙往他家跑,尽管他几乎整个白天都在睡觉。

他睡觉很安份,跟小时候一样儿,连姿势都不愿换。但只要有丁点儿声响,就会立刻醒过来。

他又露出了那种懒洋洋地、无可奈何地笑:“你来干嘛?”他眯眼向着我,咕哝一句:“睡觉也好看……”随后翻个身

,不待我回话,又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我转开脸,闭上眼睛。屋子里静悄悄的,墙角隐约的炭火,在眼皮之外轻柔地跃动,跟着那静谧的呼吸,仿佛暖透了整

个寒冬。

有天早上我过去,他竟不在床上,见我进门,回了下头,又转过去:“我今天去泥霞岭,”他弯腰收拾衣物:“你回吧

。”。

他声音不高,很平和,我却像被闷雷打懵了,好半晌才迸出句:“你等我,我也去!”说完掉头就跑。

他立马拦住我:“你去干啥?”他极不耐烦,一手撑上门框:“那是矿井,你当好玩儿?”

“不是,”我说:“我去打工。”。

“……”他没说话,看着我,片刻后:“不行。你回家去。”随即转身结上包袱,甩上肩往外走。

我超过了他,跑回去胡乱抓了几件衣裳,推开伍秀就夺门而出,连干粮都忘了带。一路疾追,半小时后,才终于远远跟

上他。我脱了力,差点一下坐到雪地里。

他也看见了我,却毫无停歇的意思,照旧快步赶路。直到临近傍晚,我又渴又累越走越慢,眼看就要跟不上,才站住了

,大步倒回头,递过干粮和水:“吃完我送你回去。”

“不吃,”我推开他,几乎是喊出来:“我要去泥霞岭!”。

他皱着眉,直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转向别处,闷声说:“快吃。”。

“我不……”。

“不吃你就等着冻死在这山上!”他吼一句,直接把东西摔我手里,提上我落下的包袱转身就走。

我忍不住笑了,看着前头久违的背影,无法自制地掉出眼泪。

隔天赶到泥霞岭。他没有立刻上矿,先在山脚找了户不起眼的人家,借住下来,然后天天一个人往外面跑,裤管袖口经

常滚满黑乎乎的煤灰。他不说为啥,我也没问,只要他擦黑能进门,我就安了心。

一星期后,他掂了袋东西回来:“你收拾一下,明早我们上山腰那个铅锌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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