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闹肚子。走啥走,”二毛拦住他:“吃了再说,一点小事儿磨叽个啥。”喝了口水又道:“对了,纪康说他年
前就不干了,要是那矿价合适,我下礼拜五六可能还要带人过去谈。经过你家你给我指指路,大道儿都封了。”他问:
“你在家不?”
“在呀,不在家就在地里。”赵辉说:“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没其他地方可去。”
“成。”二毛听金玲摆桌子了,招呼他:“走,吃饭去。”
那天出来赶巧儿碰上几个熟人,都挺热心,就被二毛拉了公差,连同学都没找。赵辉回来歇了一晚,接着又花两三天功
夫把两家的地翻好,种上越冬的洋芋,周一下午收工到家,天已经快擦黑了。他看赵芬绕着灶头还没忙完,便把粮食分
筐装好,穿上扁担打算给赵桂芝先送过去,却忽然听见声细而急的叫。
“辉子哥!辉子哥!”纪永诚招着手被抱着,正跟赵德才和一个生面孔的人往村外走,伍秀竟也背着孩子傍在旁边。
整条脊梁骨瞬间就冷透了,窒闷数日的心脏,遽然狂跳起来。赵辉撞开院门就冲了出去:“婶子,”他牙齿控制不住地
咯咯响:“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你们村太不像话,线路坏了就要找人抢修,”那个四十来岁的瘦子抱怨不停:“电话就是为通知紧急情况设的……”
“是是,刚好赶上休息日……”赵德才赔笑点着头:“可能哪家小孩溜进去玩,接了没听,又把电话线扯坏了……”
赵辉瞪着赵桂芝,突然想堵死自己的耳朵。“康子——”她却已泣不成声向他转过来:“康子——出事了……”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六日凌晨三时三十许,泥霞岭铅锌矿分支坑道非作业时间发生意外爆炸,引发相邻废旧煤矿大面积透
水坍塌,铅锌矿主体矿井部分损毁。事故中一人获救,目前仍有七人被困井下,情况不明。
赵辉木然接过惊哭的纪永诚,木然获知赵喜受伤得救,甚至听见纪康的名字,都木木地毫无反应,只知道机械移动着步
子,又仿佛回到了十六日凌晨,那场莫名猝醒的梦寐中。
天阴着,风又冷又急,卷起雪粉横空飞扫,呜呜地,一声紧催一声,像要削掉人的脚后跟。那两溜土坯房,做梦似地漂
移到眼前。一架停开的抽水机,正孤零零立在倒塌的围墙边,机身上覆了层厚厚的积雪。
粗黑壮实的张春发已经收到消息,穿着厚厚的羽绒衣跟两个随同候在门口。原先的伙房临时改成了接待室,里面围坐着
十来个被困人员的家属,尽皆通红着眼睛紧盯着他们进去。赵辉只看到一张情绪正常的脸,甚至还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那是他的姐夫——陈大山。他进去放下纪永诚,不及理会就立刻质问:“抽水机为什么没开,现在有多少人在井下救
援?”
“是这样,是这样,来先坐下。”张春发按他坐到条凳上,问那瘦猴子:“这位是?”
“他是我义子,陪我来的。”赵桂芝嗓子哑得已经哭不响:“我是纪康的妈,他现在到底咋样啊?!”
“哦——”张春发了解地点着头,马上撇开赵辉过去:“这大婶儿,你听我说。这次矿难情况很特殊,主体矿井连接事
故坑道的位置已经毁坏,强行挖掘肯定会引起更严重的坍塌。而废置煤矿积留着大量瓦斯气体,如果发生二次爆炸,后
果将不堪设想。”他坐到随同搬来的凳子上:“现在唯一办法是打一条连通分支作业面的坑道,再进去把人救上来。但
那附近地道都已经透水,抢救通道得绕开挖掘。这距离就很长,岩质结构又太硬,经过我们技术人员估算,打通至少要
花十七天……”
赵桂芝呆愣愣半张着嘴,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张春发表情沉重,解开羽绒衣领口,背书一样接着侃侃而谈:“大婶儿,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矿难一发生,我们立刻就联系你们,但电话一直打不通。第二天我们又派人步行过去,可雪路不好
走,你们村又实在太远,”他随话示意那个四十来岁的瘦子:以前只有老刘去过。这路上一去一来就耗掉了四天,还有
救援需要的十七天,总共二十一天。这样的话,被困人员生还的希望基本就没有了……”他沉痛地继续:“我们也很想
及时救援,但家属意见不统一,现在其他家属的意思,是准备领取补偿金……”
“你的意思是不救啦!”赵桂芝猛然跳起来,摇摇晃晃像块被风刮起的破纸片儿,那两个健壮的随同立刻上前扶住她:
“大婶儿,您别激动,您听我们慢慢说……”
赵辉直接站起来:“电话在哪里?”他血红着眼睛,斩钉截铁:“你们不救,我相信镇、县、市、省政府,矿业局领导
一定会救。你们需要家属意见统一,我问问他们需不需要!”
“大哥!大哥!”两个随同连同张春发都围了过来,家属中陈大山是第一个站起身的,然后接二连三一个个离开了凳子
,将他们围成水桶之势:“电话你绝对能打,”张春发诚心诚意地表态:“但事关所有人利益,这位大哥就麻烦您稍微
等等,我们只占用几分钟时间,把情况说一说……”
他们说,说时间问题:在没有供暖设备,没有食物来源,却灌注冰冷污水的严寒地底,人的生命能够持续多久?
他们说,说地点问题:事故地表已出现明显塌陷,连矿场的围墙都已经垮塌,而在坑木支撑尚未完善、承重量不足的新
开挖矿道,情况将会有多糟糕?
他们说,说工伤与否的重要性:事故原因已经查明,四组组长跟部分组员,和获救矿工赵喜,当晚都曾经大量饮酒。这
才会在休息时段跑进矿道恶性斗殴,引发炸药爆炸,连进去拉架的纪康也没能幸免。如果照这个情况上报,那么补偿金
只有现在的一半,甚至更少。矿上的名誉也将因这几人酒后肇事蒙受不应有的损失。
他们条理分明、思路清晰:据被救人员描述,炸药属于近距离爆破,即使二十一天不出岔子把坑道挖通了,人救也出来
并且生还了,中高等截瘫的比率会有多大?家境好的人不会来当矿工,而一个贫困家庭,要再负担起一个可能连生活都
自理不了的严重病患,前景将多么悲凉?这些你们现在情绪激动一时想不到,但我们做这一行的很清楚,所以更要对你
们负责,不能让你们白吃了亏。
他们推心置腹、耐心诚恳:如果你们能考虑另一个的处理办法,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被困的几个都是矿上很优秀的工
人,我们的心情也相当沉痛。所以经过矿领导再三研究,一致通过将补偿金加倍。也就是说,现在家属可以一次性拿到
五万元人民币。你们可以想一想,这笔钱在咱们这穷山沟里,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多少家庭急需这笔款子度过难关
?如果被困的工人们知道,也一定会希望你们采纳这个方案。损失已经造成,就更该慎重考虑,避免损失继续扩大化。
他们慷慨承诺、无微不至,连家庭状况都一清二楚:赵大婶,您看,纪康的爸爸已经去世,您家里田地又不多,房子也
才两间,平时就靠您一个人拉扯个病重的孩子,生活已经很艰苦。纪康在矿上的表现特别出色,而且这次他属于热心助
人,是所有矿工的表率。所以领导决定,再给您追加一万元补助,其他家属也没有意见。您拿着这笔钱,也好尽快为这
孩子做心脏手术。您已经失去一个儿子,更要竭尽全力保住另外一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结局A……2
赵辉瞪大眼睛听着,眼睁睁看着赵桂芝的脸色由激愤到强硬,由强硬到失措,由失措到悲凉,再由悲凉燃起某种异样的
神采……他打摆子似的,全身的骨髓都像被一股股抽干,却只能无力地盯着冰冷的针筒:“婶子,”他走过去,紧握赵
桂芝的膝盖:“婶子,您别听,婶子,您想想纪康,他是您的儿子,他是您的儿子,婶子……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他嗓子嘶哑,跪下去一个接一个叩头:“婶子,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求您救救纪康……”
赵桂芝愣怔地听着,却忽然受惊般缩开了腿,颤抖着嘴唇:“我也想救,我不是不想救,你别给我磕头,是我没法儿救
……”
赵辉从头冷到了脚,摁着地板站起来,转过身,僵直地正对挡上前的几个人,语句像石块一样迸出来:“你们能把我一
直拦在这?能永远灭了我的口?能——现在动手。不能——立刻滚开!”那几人面面相觑,张春发脸色更难看,一时都
不知所措。
“辉子!”赵桂芝却在他身后骤然跪倒,膝行过来揪住他的裤管:“辉子,婶子知道你跟纪康兄弟俩感情好,但你不能
因为他就不顾婶子娘儿俩啊……谁不想自己的娃儿好好的……呜呜——我是没有办法哇……”
其他家属触景伤情,也都悲不自胜地涕泪交流:“大哥……咱家养不起残废啊……呜呜——活着的也会被生生拖死啊…
…大哥……您行行好吧,帮帮我们……大哥……”
赵辉紧咬着牙,甩开赵桂芝的手。穷人的苦处他怎会不知道?那笔钱多‘有用’他岂会不了解?可压在下面的不是别的
,甚至不是他自己。是那个眼睛亮亮的,头发黑黑的,笑得坏坏的,仅仅几天前,还打过他的屁股,紧紧抱住他撒娇,
握着他的手一程又一程依依相送,恋恋不舍给他搭上包袱的人呐……而现在那人,被困在深深的井下,该有多痛,该有
多冻……他撕心裂肺、冷汗直流,抢夺空气一般撞开无数人影向外冲,直到一双细瘦的小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辉子
哥……”
“辉子……”赵桂芝朝他磕着头恸然大哭:“你不顾我也要顾你弟弟呀……永诚是你亲弟弟呀……”她嘶哑着嗓子哀叫
:“永诚再不做手术,过完这两年就活不成了呀……你往常那么疼他,他对你比康子还亲,你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吗…
…辉子呀……你爸爸他死不瞑目呀……呜呜呜……”
“婶子,我对不起你……永诚,哥哥没本事保住你……”赵辉浑身剧震,狠狠拉开那双小手,嘴都已经咬破:“我不能
,我不能不救纪康……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让他……”他一步一步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到门口,门前却突然发生一阵骚
动。竟是赵喜,拽着一个手拿旧簿子人往里挤,踉跄地朝他叫:“赵辉!赵辉!纪康签下的意外受益人是你,赵辉!”
他一跤摔到他脚下:“救救纪康,你可以救纪康!”
赵辉猛然精神一振,仿佛死了一趟又复生。情况瞬间急遽扭转,那个会计员模样的人正指着簿子上的某页,脸色狼狈地
低着头跟张春发解释什么。赵喜说的显然属实,受益人不留直系亲属或配偶的情况太罕有,以致这些人查都没查,就直
接忽略了过去。
赵桂芝的表情又一次层层质变,由惨然到愕然,由愕然到迷惑,由迷惑到嫌恶,由嫌恶到憎恨。她跳起身,奔过去抢,
抢那本簿子:“这不可能!我是他妈!我才是他亲人!他咋会不写我?!”她愤慨地嚎叫,直到视线碰到那张纸上熟悉
的字迹,和自己认得为数不多的几个名字时,才断了气般坐下地,兀自喃喃自语:“不能的,我的康儿不会这么干……
”她嘀咕着,突然转向赵辉,目眦尽裂:“是你!是你这个不要脸的!要不是你他根本不会来这破矿井!你迷住他你还
要害他!你害死他你还要抢他用命换的钱!赵辉,你不得好死哇!”
屋里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那些惶惶不安、愁眉苦脸的面孔立马换作了同仇敌忾的鄙夷轻蔑,还有了然于胸的幸灾乐祸
。陈大山脸皮颤了颤,阴阳怪气笑一声:“怪不得!我说咋地一个义兄出了事儿,他跟死了老公一样儿。呵呵呵——原
来是这样啊。妈的,真他妈不要脸!”
赵辉屏住气,懒得多说,直接叫张春发:“你手机拿来,我要报镇上。”刚才那会儿,他已经注意到张春发裤兜里,正
插着个手提电话。
张春发青着脸讪笑,手伸向裤兜犹豫万分,正还想说什么,抱着孩子一直沉默坐着的伍秀,却突然歇斯底里笑起来:“
啊哈哈,太好笑了,你们俩都那么爱他,那么稀罕他,啧啧,”她摇着头施施然站起来:“可就是你们把他赶到这一步
,你们把他逼死的!哈哈哈,实在太好笑了!”她边笑边走向赵喜,深恶痛绝地盯着他: “你心满意足了吧?你愿望
实现了吧?他救了你诶,他不要命地救了你——哈哈哈!”
赵喜的脸色一片灰败,抖动着嘴唇:“那是意外,我也想不到,以前我从没害过他,你扯什么蛋?!”
“没有吗?真的没有?你除了为他神魂颠倒不顾老婆不顾家你还知道什么?!”伍秀逼到他眼前,积怨勃发,又带着奇
诡的痛快:“你知不知道咱村儿的电话线咋会巧巧儿地断掉?你知不知道十八弯药田为啥招来了护林队?你知不知道赵
德才老婆许了多少好处叫我催纪康写借条?啧,可惜我没办成,他太滑了,但天有眼他终究逃不过!”她又笑,酣畅淋
漓地笑:“你更不知道吧?你妈不是病死的,她是抽大烟抽死的!赵德才一直拿鸦片膏子养着她,她根本就没戒!”
赵喜抓住胸口:“你扯谎,”他脸色死白,一步步颠倒着倒退,脑袋猛然撞上土墙,立马又不知痛地闪开,闪开继续退
:“你在撒谎!你一定是撒谎!不可能!不可能——纪康……”
“我有没撒谎你过去不知道,现在还能够不清楚?”伍秀抱着孩子一步步紧逼,冷冷地,毒辣地,笑:“那我再给你说
一次,你念着的,你想着的,你做梦都惦记着的那个男人,从帮你用菜秧子倒换罂粟苗那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下场!
咯咯,”她怪异地笑:“他不让你爸种,可有人供你妈抽啊……”她笑着,持续地笑着转向赵辉:“而你呢,你怎么能
为了个男人连村长的女儿都不要,你说,纪康还有机会能活下去吗?”
“不——”赵喜捂住耳朵,疯狂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