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哪里来 下+番外——青衫湿透
青衫湿透  发于:2012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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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那场肺热潮落般缓缓退去。

“吃完再睡会儿。”纪康从门外进来,把碗塞到他手里,匆匆穿上外套:“待会儿人要来拉砖,我去看看。”系好鞋带

又交代:“碗搁边上就成,我回来收拾。”

赵辉坐在床上笑:“嗯,骗子。”

“啊?”纪康愕然回头。

“你不是说,”赵辉睨他,夹起一筷小菜:“你不会烧饭?嗯,”他掰着指头,嘴里美美地嚼:“还洗不净衣裳、刷不

净碗?”

“呃……”纪康竟微微红了脸,闪开眼神儿:“那有啥难,瞧你做多了不就会了。”说着赶忙开溜:“得了得了,往后

陪你弄哈!”

“嘁。”赵辉撇着嘴,又恼又好笑,死小子那鬼点子他能不知道?还不就想拴着自己给他忙前忙后。突然又想起来:“

喂,等等,”这段儿都病懵了:“是不是跑了工人?”赶紧朝外叫:“谁啊?找着没?”

“哦,”纪康在院子里应:“还没呢,是进军。”说罢开了院门儿:“回头再说,我走了啊!”

“嗯。”赵辉皱了眉,不忘又追上一句:“回来带车煤,还有板子!”这几日身体好了些,没再做那些七七八八的梦,

心里安生了,便惦起院子里灶头的挡板破了。眼看天要冷了,得先弄好。

“知道。”纪康边应,步子便远了。

赵辉再睡不下,趿上鞋把碗筷收出去洗了,又将竿子上的干衣裳收回屋,一件件叠好入柜,拆了被褥抱进院子里,接上

水慢慢搓。进军那天还闹着肚子,怎么就跑了?他往院外泥路上眈一眼,心烦地加快动作。这人一跑,还真不知该往哪

儿找。只能等他自个儿逛回来。

赵辉倒掉盆里的水,抬手拧开龙头。这会儿天还没亮透,风卷着夜里的寒气,呜呜地,次第扫过山坳、路面,摇晃瓦缝

里的干草。东边的光线淡弱地渗透树冠,打进手下的冰水里,泛起些暗金色的箔片儿,一漾一漾,轻易地晃碎了又拼合

,像日常生活里每个安谧而空洞的瞬间……他弯下腰,又淘过几趟水,把被套分段拧干,刚扬手搭向横牵的竹竿,身后

就传来一声叫:“赵……赵老板……”

赵辉转过身:“你是?”那人畏畏缩缩,他见过,却叫不出名字。也是窑里的工人,四十来岁,佝着背。“有事儿?”

他过去开门。

“嗯,嗯,我,我老王。”那人弱视得厉害,低声应着,却勾着头一径往他屋里走。跨进门槛才巴巴地回头,白内障像

两团搓皱的破布帘子,费劲儿地抻着:“老板,我,想给你瞧样东西。”

“啥东西?”赵辉眉心一跳,快步过去。

“是……是……”老王两手扣在胸前,面向他嘴巴开了又合,不安地转动脖颈,不时往门外眺。

“你只管说。”赵辉背心莫名发凉,把他往里带了带,伸手关上门:“给我看什么?”

“是……是……”老王瞅着自个儿手腕又俟了会儿,才把那变型的指节探进袄子,颤颤地掏出个布包:“是,是这。”

赵辉瞅他一眼,接过来。分不清颜色的四片肮脏布角在手上渐次展开……即便已有预感,他仍忍不住一阵眼晕:“这是

?”那布包里裹着的,竟是两块,烧焦了的股骨头。

“是……是进军。”老王嗓子更抖了:“他自个儿不清楚,我跟他是同乡。”

“谁干的。”赵辉又问:“我送他看病那天?”

“是。”老王应,眼角淌出些浑兮兮的水渍:“钱师傅,把他叫回工地干活,他推了几趟车,就坐地上了。钱师傅就打

他,拿铲子柄猛打,后来又踢,说他装病,有半个多小时。”他接着:“我看他当时就没动静了。我搬了趟砖往回走,

其他人被撵走了。”他深勾着头:“我听见,听见钱师傅叫俩个工头,把进军,把进军扔进窑里烧了……”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儿?”赵辉盯着他。

“我,我不知道。”老王越发站不住,脚往外挪:“赵老板,我,我……”

“这事儿我会办,你别怕,跟你不相干。”赵辉给他拉开门,又道:“老王,纪老板……”他屏住气:“这些天在窑子

里,问起过进军吗?”

“我没……没听见。”老王僵了僵,朝他躬躬身:“多谢赵老板。”说完就急急转身走了。

赵辉握住椅背慢慢坐下。那两块黑骨头静静地晾在桌面,像死沉的生铁咯得他直冒汗。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纪康的那声

轻斥,那阵短暂的停顿、沉默。然后,半句都没多问,若无其事抱着他走开。纪康当时跟他说:“没事儿,睡吧。”纪

康早上出门前说:“是进军,没找着。”

他想起进军糊满了鼻涕泥灰的瘦脸,想起那一脸傻哈哈的笑……赵辉用力捏住眉心。

第五十章

午时的光照,渐渐从门槛外面探进来,一寸寸爬上桌脚。赵辉把两块骨头包好,缓缓揣进口袋。

院外响起了一些声音,是有人拖着重物进来,又随手把门阖上。木料接触地面的‘咯嘚’声,车轮滚轴的‘吱呀’声,

刻意放轻、放缓了的摞煤声……那些声响那么的细小、琐碎、软和,而美好,却似一股洪流猛然冲上人脸面——令人,

崩溃。

那人大约瞧见洗净的被套,拍了拍手上的煤灰,在院里轻声叫:“老婆?起来了?”见没人应,过了会儿又叫:“老婆

?”声音放得更轻了。随后,便又响起了稳稳的摞煤声。

赵辉手肘撑着桌面,使劲摁住眼睛,摁了太长时间。他屏住气息,贪婪地听那些响动,一遍遍,无声地念:纪康,对不

起。纪康,对不起……

纪康卸完了煤洗过手,又把早上的粥跟几个馒头热进锅,搭上两盘熟菜,才掉头往屋里走。刚跨进门槛,人就顿住了:

“老婆,怎么了?”快步过来:“咋啦?哪儿不舒服?!”

“进军,”赵辉移开手,朝他仰起头:“哪儿去了?”

纪康本要扶他的肩,那手却像触上了无形的屏障,堪堪一让,便沿着他身侧滑了下去:“说是,跑了。”

“你信?”赵辉忍不住扯动嘴角。

“不信。”纪康笑了笑。脱了外套随手一搭,拉开椅子坐下。

“你却选择了‘信’,”赵辉仿佛偶然拣起个话题,手指轻轻划拉桌面:“也让我相信。”

纪康眉尖微挑,转开头:“我只能这么做。”

“可那不是物件啊,不是个东西,可留可弃。”赵辉收回手,拇指轻蹭指尖上的一缕灰。臭小子,还是不情愿做家务呢

,他心酸酸地想笑,非得给你拉下点儿尾巴: “那是,人命。”

“是,人命。”纪康也瞟见了他的指尖,目光柔柔的,像被当场逮住的坏孩子,害臊,又觑着大人的脸色想撒娇。嗓音

却散淡无绪:“但人各有命。”

“什么叫人各有命?”赵辉抬起头,语音转凉:“不错,那是个傻子,是傻子就该……”

“等等,”纪康的脸色也凉了,看向他:“傻子不傻子,跟这事儿半点关系没有。”

“那你怎么能……”赵辉气息翻涌。

“你需要问我?”纪康冷声斥问。

“不,”赵辉颓然撑住头:“不需要。”他们等了那么久,才有今天,那人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他岂会不知道?

“赵辉,我知道你难受,可人已经死了。”纪康扶着桌面,低声地,甚至带了丝乞求:“人死不能复生,不管你为他伸

冤,替他不值,结果都一样,对不对?”

“对,人死不能复生。”赵辉紧咬自己的唇,仿佛那痛,能收拾起心底碎成片片的脆弱:“可活着的呢?你,我,和亲

自动手的钱开山!”

“嗯,钱开山活着。”纪康疲惫地倚上椅背,轻笑:“但还有更多的人呢?撇开你我,”他心不在焉地掏出根儿烟:“

二毛、赵喜、帮过咱们的那些同学、梅晓红,他们就该白忙活,活该蒙受损失?甚至,窑里现有的这些工人,”他随手

打着火,移开烟:“除了这儿,就真能找着更好的去处?”他看向他:“为什么,你不替这些人想想?”

“损失是损失,人命是人命!”赵辉怒道,这人根本在混淆概念。

“人命是什么?”纪康挑眉诘问:“是吃下去的五谷杂粮;是栖身的屋顶;是读过的书、经过的事儿、抉择的瞬间!这

一切堆砌成人与命。损失?仅指向‘物’ 吗?”

赵辉哑然,怔怔定在当场。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陆地面积,十数亿人口。逐队成群的黑砖窑、黑矿山、小作坊、建筑楼盘、酒馆食肆、变相服务

行业长盛不衰,为什么?有多少‘钱开山’前仆后继、奔腾不息?”纪康问:“扶贫、扶农拨款,社会福利机构,实至

名归的慈善组织,又有多少?”他信口道来:“‘英雄’沦落成‘狗熊’,恶人摇身变‘善人’,文学艺术从哪儿提炼

?看台下又有多少个观众嗑完瓜子儿、喝罢茶,两手一拍就忿然舍身取义?这又是为什么?”他嗤地一笑:“献血车倒

是不少。”

赵辉觉得不可思议,强烈的震惊与分裂感操纵了他。面前的这个人,从容的态度、睥睨的腔调、冷酷的视角。从宏观到

微距剥茧抽丝令人理屈词穷地节节破竹。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只能熟视无睹、随波逐流——因为这世界飘洒着伪善的

细雨,因为这世界翻腾着真恶的尘嚣,所以众生皆应在细雨中奔跑在尘埃中打滚混满明哲保身的腥臭与泥污!只有这样

,才是最为正确的;只有这样,才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也只有这样,才是对所有人利益最大化且没有后顾之忧的

处理结果,不是吗?他彻底被冻住了。

纪康微蹙着眉,移开目光,轻轻摆弄手里的打火机,少顷,忽尔一笑:“我有点儿好奇。”

“好奇什么?”赵辉问。

“以进军那脾性、那口音,”纪康语气揶揄:“是那个老王?最近闪闪缩缩……”见他一凛随即失笑,往后靠回去:“

放心。我要对付他,用得着等今天?”

赵辉微喘,忍了忍:“你说的全对,刚才那些完全正确。我只问你,”他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你安

心吗?”那双眼睛里宁定的透彻与漠然让他一阵阵齿寒,他遽然捏紧指节:“这个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你跟他说过话

,他为你干活,在你的地方被活活打死、焚尸灭迹。”他红了眼睛:“凶手却逍遥法外,哪怕辞了他也会在别处继续作

恶。你的良知,过得去吗?”

“良知吗?”纪康微眯着眼睛,缓缓看向院外,笑了笑。既像是回话又仿如自语:“人不能安身立命,拿什么资本谈其

它……赵辉,”他轻叹:“你真是个孩子。” 随即站起身:“好了,不说了。”他摁熄烟往外走:“锅开了有一会儿

了,咱们吃饭吧。”

锅开了?吃饭?赵辉愕然,这算啥路数?上一刻还摧折恶类、气势逼人;突然就兵不接刃、水平如镜。他跟着站起来,

停了停,仍旧说:“我要报警。”

“知道。”纪康没回头,面向院外:“吃了饭再去,好吗?”

“你……”赵辉满心疑惑:“你不拦我?”

“我,”纪康扶着门框,侧过身,轻声问:“拦得住你吗?”

那目光柔软而哀伤,如同幽凉的指尖徐徐拂过他的眉眼,赵辉猛然憋住了气:“我……”心头怦然钝痛,却半句话,都

说不出。

“我去装饭。”纪康微点了下头,便转过身。

“纪康!”赵辉冲口而出:“为……什么……”

纪康顿了顿,依旧背对着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吗?赵敏出嫁那夜……”他仰起脸,天阴阴地起了风:“我好像说过,

”那嗓音喑哑而低沉:“让你疼了,我会松手。”

赵辉的眼泪轰然落下来。

——接警、录口供、传唤人证、封锁现场、鉴定死因、拘捕嫌疑人……一系列程序仿佛在同步进行,又那么的疲沓漫长

。接连着,新闻、工商、土管、民政,各个职能部门陆续登场。该训话的训话,该深挖的深挖,该罚没的罚没,该遣散

的遣散。无数面孔、各式嘴脸,像一场轮转嘈乱的混沌大梦——梦的尽头,地撼山摇……赫然腾空的褐色烟尘席卷了小

翠尖利的哭叫:“还我爸爸啊——你还我的家——呜呜呜——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赵辉懵了,他无法接受,怎么会这样?夷为平地的窑洞——崩毁的屋宇——再度汇入滚滚盲流的无助劳工?总该剩下点

儿吧?这难道就是代价?是良知未泯的报酬?不对,确实‘剩下’了,他骇异地笑,可那也算?那笔数额累累、筹措无

门的违约金加赔偿款?!

他呆呆地,他想破脑壳都想不明白,这是哪门子算式?!他嘲讽,又讥笑自己的嘲讽;假设,跟着推翻这些假设;指责

,却只能收回一切指责;诘问,又因每一个诘问而失声……天地苍苍……生命中赤裸裸的凄清与荒凉……那年的初雪,

一片一片,铺上他的肩头,仿佛转眼一瞬,就洗去了全部的凌乱与尘烟——所有,化为乌有,余下,空荡荡的白……

风住了,雪,仍在下。纸花儿一般,无声地,纷纷坠落。白得迷蒙,白得耀眼,白得遥远……

二毛远远走过来,停在半米开外,看着远处:“上我家吃饭吧,饭烧好了。”

“他呢?”赵辉没动。录完口供排除嫌疑,纪康就不见了人,既没留下话也再没回过赵家村。

“不知道。”二毛闷着头:“走吧,回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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