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毛揩一把汗,又端起茶盅:“那老板发得快流油了。”
“这谁不知道。”纪康皱眉:“无牌无证的,问题是咱们没干过。你说的烧窑师傅,哪儿人,技术过得去?”
“那没话说!山西的,就是脾气燥。理他呢,”二毛道:“咱又不亏工钱。这年头,路子通了就成,谁管你证不证?”
见他仍犹豫,等不及催促:“嗨!还想个啥?手续都办了,你可别掉链子啊。赶紧收拾,咱这就镇上去。”
赵喜道:“赵辉你甭愁,不是还有我跟伍秀?你妈我给你照看着。”
纪康瞅赵辉一眼,见他不应声儿,默了默:“成吧。”
李氏一个多礼拜寒着脸,赵芬又回婆家待产,赵辉松口气,他是真想避开一段儿,省得母子俩个相对如坐针毡。那天后
来纪康也问过,要不要现在就把李氏接过去,赵辉说不用。那事儿他一直没跟纪康提,实在是不想说,说了也没用。只
盼时间长了,矛盾能淡些吧。
砖窑依在山脚,离镇上还有段儿路程,一共八孔齐刷刷围着根巨大的烟囱。百多米远是两间瓦坯房,红砖黑顶,还算通
透宽敞,果真带着个抹了水泥的小院子,想是原先管事儿的住着。另一头一溜土坯房就腌臜多了,好几处都漏了顶,紧
挨搭了油毛毡的简易仓库,是窑里的工人住的。
到的时候房间基本弄清爽了。二毛老婆金玲跟一女的站在矮脚凳上挂窗帘,刘斌从耳房里铲出一桶煤灰来:“这帮人,
光烧不倒!”
二毛笑话他:“倒了要你干啥?”
“靠!”刘斌推推眼镜,满头汗提溜着铁桶靠出院外。
小剑家里宽裕些,还抱来个黑白旧电视,调着频道骂骂咧咧:“啥玩意儿,净麻花!”
赵辉蹲下身接过手,调出几个人影子:“靠山信号不好,有麻花不错了。”他笑:“山上麻花儿也未必见着。”
小剑拍拍电视,乐出两行细小的白牙:“成啊你,高材生!”
“得了。”赵辉笑笑站起来。
“彭涛、虎子那几个呢?没来?”纪康看一转问。
“来了,咋能不来。”刘斌进了院子应:“碗筷、椅子都不够,回家搬去了。”
“整那么多干啥?”纪康失笑。
“你当给你用呐?”高个子女孩儿笑吟吟从凳子上跳下来:“往后我们可是要来蹭饭的。”对上面赵辉才记得,这也是
中学同学,叫陈小满。以前好像跟小剑暧昧过,现在不知道咋样儿,朋友是一定的。
“行啊,”纪康笑:“你做吧。”
“嘁,”陈小满甩他一眼,拍袖口出门洗手:“做梦!”又随意摸了把门框,见一手灰:“唉,程惠雯在就好了。你们
这帮男的,干啥都不仔细。”
程惠雯高中毕业考到了省城,李菁虽仍在水利局上班,没赶上长假,也难再照面了。不然这种热闹时候,哪儿能少得了
她。
那天忙到天擦黑,他俩拦不住,小剑又做东去镇上馆子里搓了一顿,回来已近午夜。赵辉开了门,缓缓跨进一步,看向
幽静的黑暗里那张宽敞的双人床,几个臭小子仿佛不经心的‘疏忽’,眼睛微微热了热。
纪康合上门,关上满天月色,伸臂揽过他的腰:“累不累?洗洗就,睡吧。”
“嗯。”赵辉轻声应。
第四十六章
人要有奔头,黄连赶甜枣。那段日子不是不苦,甚至更苦。但苦得舒心,苦得畅快。尤其纪康,半夜三点睡意正浓就要
披衣起窑,天亮了跟窑工们一起挖土拌料夯湿坯,接单、烧制、出窑、装卸,样样要经心,忙得脚不沾地水都顾不上喝
。擦黑进门已经成了泥人儿,经常饭菜没上桌就乏得盹过去。
“管好人就成,”赵辉拍醒他:“有必要事事亲躬搞那么累吗?”这人早先虽不热乎,事情敲定却像转了个性,一门心
思玩儿命往下贴。牛脾气杠起来,谁都拉不住。
“那咋行,”纪康打着哈欠接过毛巾,擦把脸坐直了:“咱新来乍到一抹黑,图着轻省,叫人绕了都不知道。”
“谁敢绕你?”赵辉拿出去洗:“那钱胖子?”
“有啥敢不敢,谁不都一样。”纪康吃得咕咕哝哝:“这年头到处都是坑,不提防着点儿,掉进去活该。”
赵辉闻言便没了声儿,说起来这还是块儿心病。开工头天他就诧异,打眼看去四十来个工人,竟有半数痴痴傻傻,剩一
半不是歪脖子吊眼就瘸腿拱背,竟找不出三两个好人。钱胖子大名钱开山,也就是窑里的烧砖师傅,被问起来,见怪不
怪还外加鄙夷:“这行不都这样?傻子好管呗。”原来这些残障劳工,全是人贩子从外地拐带来的。
纪康倒没说什么,赵辉当时就发作了:“不行,得换人。钱不是这样赚的!”怪不得那一溜土屋秽气熏天,库房灶下只
有些烂菜帮子、霉变的米。管烧饭的薛巧巧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门前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吆喝六七岁的女儿小翠,拖着袋
秃头断脚的黑萝卜往那锅分不清颜色的稀糊糊里倒。臭虫成堆苍蝇群飞,猪食都比这强。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钱开山老
婆恰就是薛巧巧。
“成啊,您把这帮傻子领走,另招人,啥时候整好了咱啥时候开工。”钱开山鼻子一歪撂下话,竟迈开两条肥短腿甩手
要走。
“欸,钱师傅,”纪康笑容满面把人拦住:“开工要紧,其余往后再说。”他递过去一根儿烟:“砖窑空着养不活人,
您闲着也不是个事儿,是这个理儿不?”
钱开山僵着脸顿了顿,一时摸不准软硬,接过烟顺坡而下:“就是,纪老板您明事理,我这是替大伙着急呀……”
“呵呵,别急,”纪康搭着他膀子往窑里去:“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赵辉压着气,只能暂且作罢。砖窑停一天工就得耗一天租,这会儿两手空空哪儿赔得起。他后来问过一个叫‘进军’的
工人:“你姓什么?”这人看着二十来岁,满脸鼻涕泥灰又黑又瘦,大概体力不好,只能推小车、搅砖料,过去最常遭
钱开山打骂。
“那不知道。”进军蹲地上愣愣瞅着他。
“你家哪儿的?”
“那不知道。”
“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那不冷。”
“你领过工钱吗?”
“那没有。”进军冲着他嘿嘿直乐,见他转身要走,竟一路傻笑着紧跟他到了院门口。恼得纪康火冒三丈,当下跳出去
呵斥撵人,事后再轻易不让他往窑上逛。
赵辉彻底断了念头,怪不得钱开山有恃无恐,甭说少了他的技术砖窑开不成,就是这些残障劳工,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送
。千辛万苦送到市里收容站,人接不接还是个问题,那一大笔路费开销,又该谁来垫?贸然解雇放出门,又必定流落街
头挨饿走失,要不就被人贩子二次拐带……他望向远处城墙般齐整的砖溜子,一时不由看出了神儿。这行当让人既爱且
恨。爱又爱不实,恨又恨不透。眼看着钞票滚滚来,揣进兜里却像掺拌了石块儿。
“干啥呢,呆这儿?”纪康等不来人,出去叫他:“好了,进屋吃饭,那钱开山咱下月就辞了他。”
“你说啥?”赵辉猛一惊:“辞了他?!”
纪康把碗塞他手里:“你不是烦他?”
“是啊,可是……”赵辉哪儿还有心思吃饭:“你舍得?”
“嘁,有啥舍不得。”纪康搛给他一箸菜:“没用了的人,还不能踹?快吃,到时候让你出口气。”
“没用了?”赵辉咂着那味儿,猛一拍筷子:“靠!你学会了?!”
“嗯。”纪康又给他塞回去:“吃着说,都凉了。再有个三五天,就差不离了。”
“当真?”赵辉仍旧不能置信。烧窑不但费工夫,选土配料、火候控制更是关键,稍有不慎出来的砖就开裂易碎成了废
品。钱开山凭着这手艺,赖在这砖窑若干年。他才来大半个月,就能‘参透’了?
“那还有假。”纪康失笑:“要不然我跟他热乎个啥?”其实这人他也不想留,带着两个工头一不顺眼就对工人拳打脚
踢,虽然现在收敛了些,仍改不了偷鸡摸狗的坏习性,碰啥好处都想捞。原先的老板怕也不是个东西,只顾数钞票,才
一直养下了这‘活宝’。
“哈,太好了!”赵辉两眼放光,登时精神百倍,腰杆儿都绷直了:“那我明天也上窑,咱俩一块儿上手更快!”他在
窑里只管账务运输,再不就盯着薛巧巧采买粮食日用,力气活儿半点不粘手,早把他腻味坏了,巴不得立刻冲锋陷阵上
战场。
“……!”纪康差点没噎着,瞪着打了鸡血那人,一脸傻笑当即僵化:“不行。你该干啥干啥,你就在家。”饭也顾不
上吃了,扯开椅子就想开溜:“我冲澡去。”
“你回来!你给我站住!”赵辉撵着他跑:“干啥不让我去?我就要去!”以前是工人挨打他看不惯,又跟钱开山不对
盘,现在情况有变,说啥也不愿闲待着了。
“啧!又脏又累,有啥好去?”纪康让他追得团团转:“现在的活儿不干得挺好?”
“那算啥活儿?少给我打迷糊!”赵辉撵得他鸡飞狗跳,好不容易逮住人,掐紧脖子一阵猛晃:“我明天就去!”
“咳,咳咳,”纪康被他摇得脑,张嘴大叫:“不行!窑里那是啥?一辈子没沾过女人,你去闹啥闹?!”说完忽觉冷
风扑面,立马醒了大半:“不是!没沾过男……啊呀!”赵辉已经铁青着脸一脚蹬过去:“你啥意思?你今儿给我挑明
白!”好哇这兔崽子,一早就没安好心!
“那不是啊?哎哟!”一不留神整出个大麻烦,纪康悔得快吐血,抱着痛脚满房子乱跳:“上回那个进军,你忘了?!
”
赵辉一愣:“进军怎么啦?他还能咋地?我干我的活儿……”
“能咋地?咋不能咋地?”纪康一提就冒火,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馋成那啥样儿了?才一个就跟到了家门口,窑里四
十来个呐!那万一我不在,一时没当眼,你说咋地吧?‘嘿嘿嘿嘿’一块儿‘进军’?!”
“你!你瞎说!”赵辉脸上一块青一块红,冲上去狠撕他的嘴,话都吐不利索:“我叫你瞎说!我叫你瞎说!”
“我没瞎说!呀!哪句瞎说了我?”纪康撒丫子抱头狂奔,实在躲不过,猛一下回头抱住人:“行!不瞎说,你听我说
!哎哟!”赶紧手忙脚乱捆牢他:“真的!咱不提那,说眼下的,你手上这些,管账、出货、跑储蓄所;伙食、卫生、
发工钱,哪一件不是要紧的?除了你,还有谁能干?”
“你少扯淡!”赵辉拧麻花一样拼命扭,呼哧呼哧猛喘气:“我没说不干!”
“是!我知道你能干!再多几样也能干,”纪康揩着满头汗:“可咱家里呢?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不还得你张罗?我又
不会弄。”总算摸到张椅子:“哎哟喂,累死我。”抱着人一屁股往下坐:“你要上了窑,我穿啥吃啥喝啥?你好容易
把我养这么胖……”
“胖个屁!”明明瘦了整一圈,死小子张嘴就放屁。赵辉气喘如牛:“我……”
“真的你掐掐,”纪康哪儿容他多想,拉起他爪子忙往脸上按:“这,这,不都是肉?”见他没气儿再撒气,赶紧讨好
卖乖拍马屁:“我知道,你要帮忙,你惦记那些工人。成!咱想办法先联系收容站,等这儿上了道儿,立马安安稳稳送
他们走。往后的事儿,全归你说了算,好不好?”言毕又是擦汗又是捶肩:“瞧这给累的,啧,快歇歇,快歇歇。”
“你!滚蛋……”赵辉快被他搓成了面筋儿,刚准备‘爆动’,门口就传来一声叫:“纪老板!纪老板在家吗?”
俩人都是一顿。“呵,说谁谁到。”那破锣嗓子一听就是钱开山,纪康冲门口道:“钱师傅啊,在呐。”
“他来干啥?”赵辉问,这都几点了。
“不知道,”纪康把人放下:“我看看去。”
俩人前后往外走,钱开山正含着根儿牙签挑大牙,见了纪康立马眉花眼笑,上前一步:“好事儿来了纪老板,”根本不
往赵辉这头看:“得空不,上我家喝两盅?”
“成啊,”纪康朝赵辉扬扬手,开了院门儿就搭着他去了:“啥好事儿……”
离这儿半里地,过了砖窑正对面,就是钱开山家两间新瓦房。赵辉起先还不知道,显见是借着两任主事儿的接手空档,
弄了窑里的砖料人力盖起来的。他瞅着那圆墩墩的黑影子走远,掉头回屋拾起抹布,心下一松,这瘤子总算能切掉了。
第四十七章
纪康前脚才刚走,外头竟又响起了吆喝声:“纪康,赵辉,快开门!瞧瞧,我带谁来了!”
今儿还真热闹。赵辉听是二毛,还当他带了哪个老同学来,出来乍见那两个熟悉面孔,不由微愕,忙堆上满脸笑冲了手
小跑过去:“刘主任!梅老师!快请进。”心下暗道:一个校办主任,一个校长夫人,黑天黑地摸这破砖窑来干啥?
“这个是,赵辉吧?哈哈,”刘启明推推眼镜,握住他的手:“你离开学校,老师们都觉得可惜啊。不错不错,现在自
己创业了。”
“哪里呀,穷忙活。”赵辉虚握着对方的手,含笑往里让:“快进屋坐,坐下说。”在校那会儿,从来没跟这光头主任
搭过话,他微汗,啥‘可惜’呀。
二毛进了屋,随便往床上一坐,晃眼看看:“纪康呢?不在?”
“刚出门儿,”赵辉把其他两个让进几子旁的椅子里,转身去沏茶:“到钱师傅家说点事儿。”见梅晓红一直微笑着打
量房间,顿了会儿:“这是我屋里,纪康住隔壁。”
“哦,是吗。”梅晓红抿起嘴角,抬手接过茶杯:“收拾得挺舒服啊。”
“这小子爱干净。”二毛道:“老师您不知道,从前大宿舍里,就他用水多,把我们的份子都占完了。”
“赵辉成绩好,”梅晓红温和地看向他,转头对刘启明笑:“我教过的学生里,他的课本作业最整洁。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