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康也不知正想着什么,一路默不作声落在后面。赵辉没有回头,边走边恨恨想,的,老子不就是喜欢了一个人,有啥
大不了?不管该不该、对不对,除了天知地知,鬼都不知道,何必整的成天偷偷摸摸、贼头贼脑!一直行到大洼地边缘
,那阵烦热才随着前方巨石耸立的荒凉河谷,完全沉淀下去。
纪康也凝神看向那道寸草不生的干涸深坳,这一带跟松鸦谷北面的高岗一样纵深悬殊,完整留存着第四季冰川地貌。多
级剥夷面、断裂带层状分布,冰斗、刃脊、冰坎和冰蚀槽谷比比皆是,单调而寥阔,恒久地沉默着,横亘在苍凉天幕下
。他轻声说:“不知道七八十万年前,这里,是什么景象。”
“嗯。”赵辉应道,深吸一口气。眼前仿佛瞬间掠过冰川轰隆隆运动冲积,推挤着那些石块撼天动地从远方滚滚而来的
壮观场景。两人并立在深深的河谷前,静默着再未说话。直到多年以后,赵辉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刻连一丝风都没有,
天地时空仿佛都遽然凝固了,失足坠入旷古洪荒的,无尽沉寂中。
这里没法走,仨人后来沿着上游峭壁攀援而下,马不停蹄左转右绕了好半天才穿行过去,终于进入了林区边缘。赵喜拄
着膝盖停下来,累得呼呼直喘:“喂,你俩等一下,还有多远啊?”
“不远了,”纪康踢开脚下的浮雪,也坐下来歇气:“就在这林子里。”
“要咱村在这儿就好了。”赵辉随口说,见光线弱了些,蹲下来捧把雪擦脸:“啥都能种。”
“想得美,”赵喜说:“这儿都划入自然保护区了。”
“知道,”赵辉笑道:“我就是想啊,要你家在这儿种罂粟,赵德才说不定就找不着了。”
“兴许,”纪康揉着膝盖:“林业局还能给他颁个培育珍稀植物奖,嘿,让咱们也跟着风光风光。”
“去,死开点儿,幸灾乐祸。”赵喜懒得理他两个,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玉米饼子啃:“啧,冻得跟石头似的。”
“靠,还吃,”赵辉弄干净脸站起来:“走了,越歇越乏。”
这是一片针阔混交林,带状东西走向,海拔约有一千七百米。杂生着榆木、红松、云杉和冷杉,桦木不多,水曲柳更少
,偶然才见得到孤零零的三两棵。那畦油菜田正开在东北边一块空地上。油菜秧子还很小,被雪一壅只露出半卡来长的
葱绿叶茎,头顶齐齐戴着尖尖的‘雪帽子’,俏生生煞是好看。
纪康找到南角的树头下扒开积雪,草窝下面果然有个麻布口袋,拆开了往外一倒,里头是三个叠好的大麻袋、一捆粗麻
绳和七八段尺把长一头削尖的木片,用后可以随时丢弃或烧毁。他随手拿起一片说:“快挖吧,一人两行。”
眼见日头已经偏西,剩下的两个也不敢耽搁,七手八脚地便干起来。忙了半个多钟,地才刚翻开过半,赵喜就突然站起
身,疑疑惑惑地东张西顾一番,诧异地问: “咦,这数不对呀?”
纪康甩开额上的碎发,抬头问:“啥数不对?”
“这块地呀,”赵喜急道:“满打满算都不够五百棵吧?咋那么点儿?”
赵辉四下看看,种植间距和面积一换算,果然只有四百来棵,见纪康一本正经也站起身点数,绷不住弯下腰暗笑。
“是吗?”纪康瞪他一眼,回头对赵喜说:“哟,没办法,菜籽儿不够,就只这么多。”
“啥?不会吧?”赵喜怪叫:“好大一包呢!”
“听赵敏提过,”纪康满脸遗憾地解释道:“菜籽儿被她弟搜去玩儿,弄洒了一点。”说罢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别想
了,赶紧挖吧,幸好大头还能换掉”
“那不还得罚好多钱?”赵喜肉痛得要命,垂头丧气弯下腰:“早知道多送她几包。”
“你还想一毛不拔啊?”赵辉又气又乐,手下不停地说:“全换掉人家能信吗?两块地两个人守着呐。再说,还不知道
明坤叔在里头咋说的。”
“噢……这倒也是。”先前太心急才没细想,赵喜无奈叹口气,认命地埋下头。刚挖了两棵,突然回过味儿来:“靠!
纪康!什么洒了菜籽儿!”手里的菜苗恼得直接砸过去:“你早就算好的吧?!还跟我装蒜!”
“哪有啊?”纪康死不认账,一脸无辜拍着袖子上的泥屑:“这叫歪打正着,你没听赵辉说,多了更不好,不就是花点
钱吗?”说罢赶紧撤到另一头:“哈哈,我跟你们对着挖。”
何止花‘一点儿’钱,赵辉瞟一眼对面若无其事的家伙。为这剩下的百来棵罂粟,赵明坤不但要把赚到手的全吐光,连
老本都保不住。想起他说要让赵喜买个教训的话,不由眉心微蹙,这小子真够狠,半点想头都不给人留。
“歪打正着个屁!”赵喜怨气冲天,气得半死也只能自认倒霉,悻悻地弯下腰继续刨土。
林子里阴冷寂静,偶然有雪淞坠落地面,伴着手下泥块翻动的细碎声响。全部弄完已近四点半,仨人就地歇了会儿,把
菜苗归拢分装进麻袋里,一人一只扛上肩出发。这里没有现成的路,翻过林子东面的陡坡就是松鸦谷,还好杂草灌木不
厚,饶是如此,下到谷底也用掉一个多小时。
太阳眼看就快咽气,却想强打精神狠狠一把,余焰射线般散乱投摄,在前方茂盛的松针林上激打出一片片绚烂的光斑。
本应是一幅极美的黄昏雪景图,却因枝桠掩映中密密麻麻的硕大巢窠而意外地诡谲凶险。
赵辉瞧瞧赵喜,停下来说:“在这儿歇两分钟吧,待会过林子的时候,咱们都别停。”
“嗯,”纪康丢下麻袋,顺手捡起枯枝扎火把:“也别太快了,不然万一碰到野猪、野狗、熊瞎子,想躲都来不及。”
赵辉推他一把,低声道:“还说,没见赵喜都吓成那样了。”
“啧,在这儿吓住总比在里头吓住好吧?”纪康回头瞟他一眼:“妇人之仁!”
赵辉本来坐了下去,闻言蹭地跳起来,攥起拳头就打:“啥人之仁?你再说一次!”
“靠,”纪康冷不防被打中一拳,疼得要死,赶紧抓住他的手,恼得大叫:“好了哈你!”说完又噗地笑看他:“君子
动口不动手,你偏这么爱动手动脚,我咋知道是啥人?”
“想不动手也行,”赵辉一头碰过去:“撞不死你!”
“哇!”纪康吓得猛推开他,往后跳开几步:“又来这招,你真属牛啊?!”
赵辉瞬间想起岩缝里避雨的事,脸上一热便没再追,抬腿踢了窝雪过去:“管得着吗?哼,能治你就行!”
看他自动休战,纪康折回来拾起火把,两下扎好点着塞给赵喜:“总想着治我干啥?”说着掂起那袋菜苗,笑吟吟回头
:“就算是爱之深,责之切,累坏了你也不好。”
赵喜哗一下笑岔了气,赵辉二话不说猛扑过去,纪康憋着笑慌忙撤逃,边跑边叫:“好好好,别打了,说错了还不行?
天马上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死小子逃的飞快,赵辉懒得撵他,倒回去拿麻袋:“瞧我晚上怎么修理你!”
纪康哈哈笑着停下来等他:“好哇,别忘再上点儿油哈。”说罢带头冲进谷子里。
“靠!”赵辉扛起麻袋,再不跟那鸟人废话,也全神戒备走了进去。
“等我呀!”赵喜到这一步算是逼上梁山,提了口气把牙一咬,举着火把目不斜视地紧跟上去。
仨人朝着刀背岭方向一路疾走,将直灌两耳的风声、振翅声、断枝声统统抛到身后,一鼓作气冲到对面山涧口才筋疲力
竭地停下,所幸有惊无险。再回头,雪竟已仓促落下,鹅毛般丰厚的雪片寂寂扬扬从容飘坠,顷刻就覆没了天地,而那
片躁动如困兽的密林,也在茫茫落雪中隐没不见。
山林里的雪,无声而严酷,仿佛无需过渡,就从脚面壅上了小腿,让前头两个扛着麻袋的家伙像被锯断了腿的怪人,一
路东倒西歪。赵辉起先还看着好笑,不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发麻,舌头发木,话都不愿多讲。
风越刮越大,暮色从四面八方迅速合拢,仨人避开山路,低着头默不作声拖动脚步,终于在最后一缕天光将消未泯的时
候,绕到了刀背岭东侧那块新开的罂粟田附近。
“那个人,”赵辉丢下麻袋,盯着远处的灯光问:“到底咋弄?”
“你俩在这等,”纪康解开麻袋,从里面掏了捆东西:“看灯连暗两次再过来,别吱声。”
“你想干啥?”赵辉劈手就夺,见是先前的麻绳布袋,才稍放下心:“我跟你一起去。”这小子行事总让人犯怵,都是
一个村的,赵辉真怕他伤了人。
“啧,瞎折腾啥?”纪康着急往回抢,见他不松手,不耐烦喝道:“你跟着去,待会这小子万一碰到点啥,咋呼起来,
咱都得完蛋!”
“纪康弄得了,”周围黑糊糊一片,赵喜现在都紧张得要命,哪敢自个儿留下,也赶紧拽住他:“这还几袋子菜苗呢,
我一个人哪儿搬得动。”
赵辉心说,我哪是担心他‘弄不了’,不过也确实怕赵喜坏事,无奈松开手。
“放心,我能干啥?犯得着吗?”纪康收好绳索,拍他肩膀一下:“好好待着。”说罢猫着腰迅速朝灯光后面的茅寮摸
去,转瞬没了踪迹。
第十三章
赵辉眼睛都不敢眨,一直盯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大约十分钟后,果见那盏灯连暗两次,又再亮起来,赶紧一拍赵喜:“
走!”两人马上抬起菜苗飞快向罂粟田跑去。
到了田边,赵辉放下麻包就钻进茅寮。纪康刚弄完站起身,脚边的麻袋里捆着个虫蛹般的家伙,剧烈扭动还发出呜呜呜
的叫声,嗓音相当低喑根本听不出是谁,仔细一看,原来牙关部位被紧勒了根麻绳。想是嫌那家伙挣扎得厉害,纪康本
来要走,又转身照他屁股狠踢了一脚,那麻袋当即没了动静,老老实实停了下来。赵辉吓了一跳,赶紧拖他出去。
幸好赵明坤当初留了个心眼,两块田之间距离挺远,虽然最后还是被赵德才顺藤摸瓜,至少为他三个换苗提供了方便。
赵喜已经把袋子里的菜苗全倒出来,仨人半刻不停,立即快手快脚动作起来。
种罂粟得把田犁得分外细,土质因而很松散,这样一手拔一手插再按住根部轻轻一捂,油菜秧子便堂堂皇皇地伫立起来
。明早儿再让雪一盖,那鬼都瞧不出破绽。至于最后活不活得成,那倒没关系,这种事儿又不能给镇政府脸上贴金,至
多派个干事先过来看看,若情况不严重,正好顺水推舟低调处理。
一小时后除了四个边角,菜秧已经全部种完。赵辉跟赵喜把罂粟苗踏扁,全塞进一只麻袋里。纪康拗了根树桠去扫菜畦
上明显的脚印,全部弄完折回头,示意他俩拿东西先走。
赵辉不放心,拖他离开茅寮,小声问:“那人咋办?”
“啧,”纪康拧着眉,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又无奈别开脸,压了脾气说:“跟着来吧。”
“嘿。”赵辉立马笑了,勾住他脖子就往回走。
纪康满脸不得劲儿,嫌恶地伸手推他脑壳,到了茅寮当先跨进去。赵辉还没站定,就见他弯腰拎起地上刚冒点活气的家
伙,一记手刀重砍在后颈上,那麻袋当即软垂下去。
赵辉看得心惊肉跳,纪康也不管他,快速解开绳子,拖进草堆把麻袋一抽,随即拿起地上的烧酒瓶,撬开那家伙牙关往
里一通猛灌,剩下的直接洒在他衣服上,空瓶子擦擦往边上一丢,再抱过厚厚的草秸竿密密实实捂下去,只露出个脑袋
歪在外头,做成醉酒死睡的模样。
前后不过三两分钟,绑人的茅寮就成了酗酒现场,纪康卷好用完的麻袋绳索往外走,赵辉才从那成串又快又狠的动作中
回过神来。赵喜煞白着脸探头往里看:“这瞒得过去吗?他可是赵德才的小舅子。”
“又不是为瞒赵德才,”纪康翻出赵敏削的木片,裹上清空的麻袋扎成两束火把,冷笑一句:“这老远的路,他那副老
骨头能来回扑腾?肯定得等了镇上的人一道儿来。到时死无对证,凭他信不信,这哑巴亏都啃定了。”
“嘿。”赵喜放下心,浑身登时有了胆气,当即扛起罂粟苗带头先走。
仨人沿原路退回林子里,再转脚折向鹰爪坪下面的山路。赵辉看向旁边拖着根树枝,悠然自若清扫脚印的人,说不清是
佩服还是不安,伸手接过来说:“我扫吧,你歇会儿。”
“手怎么这么冰?”纪康握了握他的腕子,脱下外套给他,拿回树枝说:“先穿好,一会儿还是你扫,多活动一下。”
“嗯。”赵辉没推让,穿上那件带着体温的衣服,浑身上下立刻热络过来,抬头看向面前那人,一时竟没了话。
纪康冲他笑笑把树枝还给他,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个烧酒瓶,边走边旋开瓶盖,仰头连喝了几大口,刚想盖上又转头问:
“你要吗?”
“你咋还有?”赵辉闻着那呛鼻的烧酒味:“刚不是都用完了?”
“嘿,”纪康笑道:“刚那瓶,是那家伙自己的,这瓶才是赵敏备的。”说着把瓶子递向他:“来,喝两口,暖和。”
怪不得刚那瓶子那么大,麻袋里却没漏一点痕迹。天寒地冻,汉子们在野外宿夜大多带瓶烧酒御寒,那家伙肯定想不到
,到头来会被自个儿的酒灌醉。赵辉想得直乐,对着瓶口就闷进一口,立马飚出满眼泪。先前虽然闻出是家酿的青稞酒
,却没料到那么烈,跟烧红的刀子一样穿喉刮肚,呛得他好半天才忍过劲儿去。
“喝那么急干啥?”才刚抬起头,就见纪康似笑非笑盯着他看:“六十来度呢。”
“我看你喝水似地……”话没说完,忽然想起纪康刚也喝过那瓶嘴,肚里的酒气登时火辣辣冲上脸,当即噎了声儿低下
头扫雪。
“呵。”纪康收好瓶子,一笑没再搭话,径自转身追上赵喜,接过麻袋一路扛到鹰爪坪附近,才找了个石窟塞进去,往
洞口封上石块拍拍手站起来:“过一段再来烧了。”
事情到此算基本了结,剩下的只能听凭天意了。仨人松下口气如释重负地回到大路,顾不得腰酸背痛匆匆就往镇上赶,
真正筋疲力尽倒上床,已近午夜十二点。
纪康在门边条桌上拿了水杯过来,喝着问:“要给你倒吗?”
赵辉已经有点迷糊,哼哼道:“不喝了,困,睡吧。”
“嗯。”纪康放下杯子,往床沿边坐下,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传来,异样地安逸悦耳。赵辉往一侧挪挪让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