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
李连城面无表情,似乎连看李登宵一眼都觉得恶心,将倒空了的药碗随手往地上一扔,就是一声刺耳的破碎声。
只听李连城低低咒骂了一句:「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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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城把倒空的药碗随手扔在地上,低骂了一声:「贱人。」
听了这话,李登宵脸上苍白一片,眉间眼角都是因为剧痛而细密的汗珠,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变成了一片一片跳动的光圈
,闪烁迷离,身子不受控制的无力滑下。
在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之时,突然感受到冰冷的水被泼在脸上,钻进鼻翼间的,是冷冷的茶香。
原本以为可以暂时脱离这恶梦,却被一杯冷冷的茶重新拖回了现实。
李登宵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茶水和冷汗让他几缕额发湿漉漉地黏在眉间脸颊,苍白的唇无力地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
着,原本亮如星火的眼眸艰难地半睁着,满盛着不解和惘然。
旁边四人原本目瞪口呆地看着,而受伤初愈的李登宵受不来这突来的折磨晕倒时,他们清楚地见到半坐在龙榻上的李连
城一脸惊慌地想伸手去抱,不知为何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附送上一杯冷茶。
不明所以的唐演首先忍不住开口:「皇上,您这是干什么,三王爷他刚刚……」
「你叫他三王爷?」李连城微微喘息着,挤出一个冷笑,转过头来看着唐演,「要不要我告诉你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边说着,李连城手上用力,提着李登宵的胸前衣襟,从地上微微拎起。
李登宵因为这个动作,衣襟和伤口的摩擦贴合,疼得太阳穴一下一下地抽痛,眼睛的瞳孔有些失神地扩大,冷汗肆意从
额上流下,喉咙间发出沙哑的闷哼,头颅无力地想低下去,却被李连城拉扯着头发狠狠拽起来,无力地仰望着李连城。
李连城手中越来越用力地抓着他的衣襟,一字一字地说:「李登宵,十二年前,鸩杀我生母的人,是你吗?」
李登宵听到这句,只觉得五雷轰顶,一阵头晕目眩,眼睛吃惊地看着李连城,心中一阵绞痛,嘴唇哆嗦着,吃力地想申
辩些什么,却发现一句都辩不出。
无数词藻心思在肚中转了又转,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苍白的话语。
李登宵嘶哑着声音,点头:「是我。」
李连城冷笑着,更加用力地扯着他的衣襟。李登宵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没在洪荒中。
「那么,三年前班师回朝,得知父王临死前立我为储,不安分守己司其本职,却秘密里召集兵马,想助李凌云谋朝篡位
的人,是你吗?」
李登宵在剧痛中发出类似抽气的哽咽声,冷汗流进眼睛里,让他闭起眼睛抵御那种难熬的刺痛。
「是我。」李登宵几不可闻地回答。
李连城将李登宵的头发用力一扯,逼迫他痛苦地睁开眼睛,因为嗓子哑了,只能张大嘴,一句痛呼都喊不出。
「谋朝篡位不成,便假借投降之名,拔剑相向,杀我一十四位影卫,我顾及兄弟之情,压下实情,对外说是病逝,实乃
拘禁于后宫的人,是你吗?」
李登宵点着头,皱着眉,冷汗从他紧锁的眉头滑过,带了一种凄清的脆弱,李登宵说:「是我。」
李连城冷冷笑道:「我最后问你,不思报恩,却在祭天之礼上行刺我的人,是你吗?」
迎着唐演难以置信的质疑目光,和其他人眼中似轻蔑似鄙夷又似怜悯的复杂眼神,两行清亮的泪在眼中终于承载不住,
滑落下来。
李登宵低声说:「是我。」
寝宫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登宵微微颤抖着双肩的背影。
四臣复杂地看着那道脆弱的背影,不由地都想到数月前,李登宵在朝上拉弓射箭,发丝飞扬,眉目含笑;还有三年前,
骠骑大将军班师回朝,鲜衣怒马,万人敬仰,弄得当时的他们热血止不住地涌上来,义无反顾地投身朝中。
可是现在,三年,不过是三年,却看到这个骄傲的身影破碎在风中。只是三年,便物是人非。
李连城松开手,不再管李登宵跪倒在地上,侧着脸问那四臣:「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李连城听到一片沉默,于是挥挥手,说:「把这个逆贼打入天牢,不必声张,七天后处以一刀之刑。」
听到李连城要他死,李登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他。
在这短短一瞬间,那个夜深人静时于屏风画竹的人,陪他喝酒的人,赠他宝剑的人,替他挡剑的人,在京城夜色里送他
、沙场寻他的人,突然都模糊了身影。
是谁,口口声声,说喜欢谁。
李连城,你都忘了吗?
他原以为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再开始原来那般的纠缠,不谈温柔、不谈情爱,只是桎梏和暴力、拥抱和遗弃,折辱他的自
尊,毁去他的武功,幽于粪土中苟且偷生。
他以为这就是极致。
然而现在已经连这样的纠缠都没有了。
那么恨意呢,这个人,是不是连恨都不屑了?
他张了张口,发出痛苦而嘶哑的声音。
「李连城,这几个月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李连城看着他,眼睛居然有一点疑惑。
严闾卿接过话头:「圣上醒来后,只记得祭祀之前的事情。」
李登宵愕然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李连城,脸上刚凝聚起的一点希望又在转瞬之间破灭,一败涂地。
李登宵颤抖良久,才彷佛是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一遍:「忘了?」
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睛里夺眶而出,这一瞬,所有的骄傲都离李登宵而去,李登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苦笑,苦笑着问:「
那一剑,你……为什么要来挡?」
唐演几乎看不下去似地撇过头去,想掩饰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酸痛的眼,朝门外大喊了一声:「来人!把这个人押入天牢
!」
几个护卫应声而入,面无表情地反扭着李登宵缩起的手,将他反着拖了出去,在地板上剧烈地摩擦着,伤口在粗暴的对
待时又开始无休无止的剧痛。
李登宵在被拖出门外的最后一瞬,用仅存的力气大喊着:「李连城!你画给我的屏风还在小院,你送给我的剑还挂在墙
上,你给我的所有东西都在,我不要了!都还给你!等我死后……两、不、相、欠!」
李登宵吼着,最后的力气彷佛也离开自己,全身上下都痛,心也痛,眼睛也是。他在疼痛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欠的李连城,欠他的李连城,都不是眼前这个人。
那垂死一般的怒吼恍若炸在李连城耳中,那无边的寒意似乎从李登宵口中,慢慢传到他的四肢百骸。
李连城看着眼前地板上狰狞的血迹,一直蜿蜒到门外,像是如椽大笔沾了朱砂的猖狂画作,又像是——他心里面那道以
为已经腐烂了的伤。
李连城转过身子,低声问了一句:「严闾卿,你知道……他刚进寝宫的时候,想对我说的,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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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的死牢,向来是人间修罗炼狱,没有油锅,却有无数的残酷磨难,死囚更是如此。狱卒们受了别处的怨气,回到牢
中,就爱往这些人身上再踏上一脚,一顿皮鞭打得他们永不翻身。
若是没有赏银孝敬,别说上路时的那一顿饱饭,就连能不能活着爬到刑场也是问题。
李登宵被送进死牢的时候,仍穿着那一身刺眼却异常华丽的喜服。有的狱卒眼红,想剥下来,走近才发现那袍子将近一
半都浸透了鲜血,不能要了,遂作罢。
李连城是李登宵入狱后第五天来的,几天下来,李登宵滴水未进,早已奄奄一息。
他来的时候,李登宵正在受一场鞭刑,只是刚用蘸水的小牛皮打了几下,就已经昏过去数次。
狱里的管事哪里料得到手下人背着他做这种事,当下吓得说不出话,不时偷眼看着身边这个据说是朝中大官的人,却意
外发现他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伫立一旁,看着一鞭又一鞭落在李登宵身上,看着他痛昏过去,又再次痛醒。
打到后来,李登宵就算醒了,神智仍有些恍惚不清,却还是咬着牙什么都不说。
看了一会儿,李连城突然说:「叫他们不要打了。」
那管事闻言赶紧让他们停手,狱卒转过身来看见他们二人,也是吓了一跳,收了鞭子唱喏着跑了。
李连城支开管事,转身进了牢门,看着李登宵昏过去的脸,伸出手,拨着他汗湿的发,然后俯下头去,慢慢的,辗转吻
着李登宵乾裂的嘴唇。
良久方止。
李连城看了一眼李登宵身上的喜服,把那衣领微微拉开,想看一眼他肩上的伤口,孰料并未遇到预想中的血痂黏连,轻
而易举地便将半边衣襟褪到臂上。
李连城骤然看到伤处,脸色连变了几变,此时才发现伤口还在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脓血,隐隐发着恶臭,外翻的白肉和
着半红半黄的脓血,看上去无比狰狞。
李连城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想伸手碰触,却又不敢。
良久,他低下头,替李登宵一口一口吸出脓血,吐在地上。
李登宵在疼痛之下微微挣扎起来,似乎想转醒,又被困在无边的梦魇里。
李连城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从袖中掏出药膏,仔细地涂在每一道伤口上,厚厚地抹了一层。
那药显然是好药,刚敷在伤口上,便是一道凉意。
「你来干什么?」不知何时,李登宵已经转醒,用嘶哑的声音冷冷质疑着。
李连城顿了一下,才道:「严闾卿在你成亲那日,站得近了,听到过那些话。他说……五天前,你来找我的时候,是想
说……」
李登宵冷笑起来:「假的。」
身上的伤痛,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痛?他在牢中挨鞭子,一共四十二下,鞭鞭入骨,李连城却在牢门外看。
李登宵知道李连城恨,所以想着,如果在挨第五鞭的时候,李连城能出来阻止一声,自己就会跟李连城把该说的不该说
的全说一遍,或许还会道歉,求他原谅,什么事情都不计较了,用一辈子去纠缠,多苦也不放手。
在挨第十鞭的时候也这样想,十五鞭也是……一直到了三十鞭,全身都痛,心上面千疮百孔,还是想,李连城这时候阻
止的话,自己……不计较。
可最后,一共挨了四十二下。
原来放弃,不过是挨上四十二下的鞭刑。
李登宵原以为自己不怕吃苦。说喜欢一个人,为他挨上百下、千下、万下,都是不怕的,可仅仅挨了四十二下,就如坠
寒冰炼狱。
李登宵冷笑道:「我和你无话可说。」
眼前这个,并不是他喜欢的李连城,更不是喜欢他的李连城。他的李连城会笑眯了眼睛,一字一字地叫他三哥,会为他
挡剑,见不得他挨打,而自己欠那个李连城一句话。并不欠眼前这人。
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李连城听了这话,一下子沉了脸色,逼上前一步,几乎是低吼着说:「什么叫……假的?」
李登宵笑了:「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李连城因为激动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李登宵,别开这些玩笑。你做错了事,我总得罚些什么。最近发生的事情,我都听他们说了。你老实道声歉,我就放
你回去,咱们还像以前那样,你只要听话,我不会计较什么。」
李登宵狠不得在李连城的身上咬下一块肉,他先是低低地笑着,笑完了把头一抬,嘶哑而疯狂地骂着:「我计较!你不
想想这次谁帮你守的青州!没我你以为你还坐得住这江山?说到底你以为都是我的错,我活该受这刑罚!你怎么狠得下
心在外面看这么久!李连城——」
李连城狠狠一个耳光扇在李登宵脸上,李登宵两只被铁链束在墙上的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脸被打得歪向一边,嘴
角流下一条细细的血丝,脸颊微微肿起五道指痕。
谩骂的声音突然停止,整个牢房里静得可怕,只听到剧烈的喘息声。
「你闭嘴!你懂什么!」李连城喘息着骂:「你怎么不问你自己怎么狠得下心?就在我面前毒死我母亲,然后又把我一
把推出去?!我差点就死了!李登宵,你怎么狠心?」
李登宵半天才缓过劲,慢慢把脸转过来,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怒火,而嘴角偏偏抿起一个微笑。
李登宵说:「我怎么狠得下心?我只恨当时没能杀了你。」
听到这句话,李连城又是一个巴掌扇过去,这次用的力气更大,李登宵被打得咬破了嘴角,看上去狼狈不堪。
挨完这次巴掌,李登宵索性低下头,再不看眼前这人。
李连城看着有些微痛的手,脸上浮现出一点惘然的表情,他有些无措地说:「李登宵,不要闹别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
了,你拿实话告诉我,我以后不打你了。」
李登宵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闷闷地嗤笑道:「我听说宫里逼人开口的办法多得是,你何不一项一项的试?」
李连城顿了良久,眼里的挣扎转瞬即逝,又恢复冷硬的语调:「自然有办法,要是不说……」李连城眼睫微微颤抖,脸
色有些发白,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想找死……我自然不会留你……」
李登宵嗤笑着,低着头,变得有些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那就不必试了,你念着我们兄弟一场,直接送我上路吧。
」
李连城看着李登宵颤抖的肩膀,似乎想伸手去碰,终究还是缩了回来,他认真看着李登宵,眼睛里的光不停地闪烁着,
整个人在昏暗的牢房中孤立无援地站着,彷佛是孤独地饮着毒酒,静候着最后一次狂乱的降临。
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李连城说着,退后一步,朝牢外连续拍了三次掌。掌音刚落,两个黑衣人出现牢门前,单膝跪地。
李连城平静地吩咐道:「去把禁院里那个丫鬟给我带过来。」
第八章
李连城说:「去把禁院里的那个丫鬟给我带过来。」
听到这句,李登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很大,过了好一会儿才彷佛是反应过来一般,开始疯狂地挣扎着,绑着
他双手的铁链被带得一阵哗啦哗啦的响。
李登宵嘶哑着嗓子大声喊着:「我是瞎了眼睛!我是瞎了眼睛才会求你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你有本事冲着我来!你冲着
我来!」
李连城微微侧过了脸,「你要是说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要是那小丫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怕她恨的不是我,而
是你。」
李登宵疯了似地笑了,反而停止挣扎,两只手被反绑在墙上,被铁链扯得笔直,那嘶哑的笑意一点都达不到眼底。
李登宵说:「你是个混蛋,你以为这样逼出来的话会是真的吗?不是真的你要多少句我都能说给你听。李连城,我爱上
你了,我没有你怕是一刻也活不下去,李连城……哈哈哈!哈哈!李连城!」
「闭嘴、闭嘴!」李连城喊着,看着李登宵脸上又像是笑,又像是哭的表情,听到李登宵这嘲笑般的语气,心中也是一
阵狂乱,「我要的是你心底的话……你不要笑!李登宵……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说到这里,只听一阵衣襟摩擦的声音,小琉被那两个黑衣人反绑着抓了进来。
她的嘴被一只手牢牢捂紧,发出呜呜的闷响,少女纤细的身子剧烈而无力地挣扎着,她看到李登宵,眼睛一亮,随之而
来的是更为拼命的挣扎。
李登宵大睁着眼睛,像是要把小琉的身影牢牢地吸进眼睛里,然后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