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满满地只留下一个。
他喊着,三哥。
脑海里清晰地记着那个人一颦一笑,或是眉梢轻佻,或是凤眼轻垂,或是嘴角含笑,皆历历在目。
逝者匆匆,未曾往矣。数月光景,对这盘古开天辟地后所成的夜空、这星子、这日月,不过是俯仰之间,对凡人呢——
心底的那个人又在叫了,三哥……
李登宵不敢回头,他不敢回头,怕捕风捉影留下的都是虚空,他只敢握紧手中宝剑,兵临城下,拔剑相向,直到能够把
剑尖架在那人的脖子上,才有胆量再说自己情字百结。
直到自己重新主宰一切,不再沦为玩物,才敢去直视那人。
多可笑——
他以为自己生死不惧,他横刀立马、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多少回生死攸关,多少回浴血奋战,到头来面对
着那个人,却胆怯懦弱,百无一用。
想到这里,李登宵觉得眼角微湿,只得又走上前几步,想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藏在这夜色之中,突然看到李凌云就站在他
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些愕然地看着李登宵眼角的水光。
李登宵一惊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匆匆地想逃回帐中,却被李凌云几步抢上前去,牢牢抓住。
拖着李登宵大步向前,李凌云低声问:「登宵,以后受了委屈跟二哥说。」
李登宵愕然地听着,良久才应了一声:「二哥……」
「谁欺负了你,我一定会帮你把仇讨回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听到没有!」
李登宵听着,低下头微微笑着,说:「二哥。」
李凌云走到帐前,回身用了很大的力气狠狠地揉着李登宵的头:「以前你打了胜仗,总向我讨酒喝,这次,哥还请你喝
酒。醉一次,睡一觉,就把什么不愉快的都忘了,还是我的好弟弟。」
李凌云说着,大步拉着李登宵走进自己的军帐,拉着李登宵坐在案榻两旁,从帐中翻出几坛酒,拿过一坛往李登宵面前
大力一放。
李登宵眼尖,一眼看到那些酒里面还有一坛未开封的红尘醉,拿白瓷酒坛装了,一看就是佳酿,眼都直了。
「二哥,我要那瓶好的!」
李凌云眼睛斜挑着看着他,拿过另一坛,身子一侧,挡住李登宵仍黏着红尘醉的视线,道:「以你那点酒量,喝那坛怕
是三天三夜都醒不了,你醉了,我带着你骑马走上一天还成,走三天我可吃不消,说不准就随地一扔,谁要捡谁捡。」
李登宵有些恼火地说:「连一坛酒都舍不得吗?我若是真醒不了,你爱丢哪就丢哪……」
李凌云听到李登宵赌气的话,只是一笑,亲手帮李登宵斟满一杯酒,劝他喝了,这才说:「这坛酒本来就是哥哥留给你
的。不过等到咱们打完了这仗,哥哥才准你喝。爱喝多少喝多少。」
李登宵听了,自顾自地斟酒喝了,有些微醉地说:「我管不着你,你做你的逍遥王孙,留着我一个……」
李凌云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微敛,冷冷道:「你以为我当年是故意要丢下你吗。当年是谁不听我千叮咛万嘱咐,独自
一人杀入宫中?」
李登宵听着他的话,口气冲了几分:「你压根儿没想过来救我!」
李凌云微怒道:「没想来救你?我当时三次闯宫,身中数箭,有一次都杀到你院外了,你和他当时在干什么!到底是谁
——」
李凌云说到这里,李登宵听了,默默低了头,又是一杯酒下肚,两滴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轻笑着说:「哥,不要生我
的气,你都知道,我从来就是这个不会说话的样子,从小就只有你……如果连你也生我气了,我就真的……」
李登宵说着,又斟了一杯酒。
李凌云这时轻轻问了一句,「登宵,你实话告诉我,你对他,是不是……」
李登宵模模糊糊地听了这话,转头认真地看着李凌云,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哥,你问这个干嘛?感情做得什么准,
怎么抓也是抓不住,还是兄弟之情靠得住,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都是断不了的。」
李凌云震惊地听着这话,心中默默地回想,好一会儿,右手紧紧抓着桌角,竟抠出一道深深的指痕。
李凌云轻笑道:「好一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好一个兄弟之情!」
他惨笑着轻轻地说:「登宵你放心,哥哥有你这份兄弟之情就知足了,哥哥也希望你能过正常的日子。」
第十章
李登宵朦胧之间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下午了。
李凌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搂着李登宵的腰,驾马疾驰,李登宵看着眼前摇晃的风景,抱怨了一声:「头痛……」
李凌云笑着把他圈得更紧了些:「登宵,回头看看。」
李登宵惊讶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山峦起伏,山麓上都是尾随的大军,密密麻麻,在蜿蜒的山道上延伸数里,紧紧跟随
。
山麓尽头远远可以看见墨蓝色的海,波涛汹涌,越远越是湛蓝,尽头处与天共一色,劲风迎面扑来,发丝乱舞,不由得
豪情顿起,热血沸腾。
他不由道:「看到海的时候,觉得一切忧愁不过是俗人自寻烦恼。」
李凌云用手揉着李登宵的头,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弟弟,想明白了就好。你我不出数日,便能杀至京城。等你报
了这仇,就和小琉成亲吧。我知道她的心思,你要是也喜欢她,就让我这做哥哥的撮合你们一次吧。」
李登宵微微侧过身子,想回头去看李凌云的表情,可李凌云紧紧揽着他的腰,李登宵微微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
他并不知道李凌云现在的表情——只知道,他的二哥,身体微微颤抖着,冰凉的厉害。
京城。
兵临城下。
两军对峙,京城禁卫军只有数万军队,高下立辨。
李连城立于城楼之下,玄服加身,胸背两肩,用闪银的暗线勾了正龙腾云之像,玉冠博带、眉目清俊、衣带飘飞。四臣
之中,韩单在城楼下领兵,赵不群不知去向,而严闾卿、唐演二人侍立左右。
李连城看着城楼下不远处,和李凌云并驾齐驱的那道身影,问左右道:「可布置妥当?」
「一切妥当。」严闾卿躬身回道。
「皇上,要以万馀军队拖下这十万大军,是否过于轻率?」唐演在旁边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连城也不恼,只是看着远方,含笑答道:「你们以为他们两位王爷身怀绝世武功,我武功不济,便一无是处是吗?」
严闾卿回道:「久闻皇上布阵之术,一如诸葛再世,天下一绝。」
李连城笑道:「严闾卿你又来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奉承了吗,现在倒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我年幼时困于冷宫,无人
授我武艺,只好自己找些兵书来看,每一个阵式皆有多方变化,多种后手,玄妙非常,虽是熟读,但至今不过是纸上谈
兵……」
唐演心知李连城既然有胆一试,口上再如何谦虚心中必定十拿九稳,也奉承道:「我们二人,便在此恭候皇上一展绝学
了。」
李连城笑道:「好个恭候,好个一展绝学。」
他说着,敛了脸上笑容,在袖中拿出黄旗一面,一挥,城下万馀军队皆仰望。
那军中太尉韩单远远看到黄旗一展,虎喝道:「列阵!」
唐演和严闾卿见城下万馀军士列阵整齐,步法严明,都相对一笑道:「好啊,原来皇上是跟韩单一个人说了,倒把我们
都蒙在鼓里。」
李连城含笑答道:「太尉掌军队之权,而你们一个是右丞相统率百官,一个是御史大夫司掌律集刑典,若我没记错,本
朝律令,越级管事,可是死罪一条。」
唐严二人听了,都是相视一笑。
李连城续道:「想当年风后助轩辕布下《风后八卦兵图阵》,内里玄妙,可通天人,之后诸葛卧龙亦有八卦阵,能困十
万军队。我便是学得再好,不过是拾先人牙慧。」
李连城说着,手中黄旗两次招展,直至西方,韩单见了,又是虎喝数声,城楼下阵式便隐隐显出云雾间一角。
阵式之中太极隐生,风云变色!
李连城将杏黄旗收回袖中,迎风而立,看着远处按兵不动的那个声音,微微伸出右手,虚空一抓,轻声道:「李登宵,
我早就知道了,若非君临天下,无人能敌,你哪里会正眼看我一眼?」
他轻笑着,收回抓空了的手,黯然叹道:「权势之用,对我,仅限于此。」
城楼下,李凌云看着眼前阵式,轻轻叹道:「想当年,诸葛驱兵取乱石,按奇门遁甲布下八卦阵,其阵变化无端,若是
误入死门,则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未料想有朝一日,能得见此阵。」
李登宵戴着那银质的面具,看不清面上表情,只是冷冷回道:「他便真的布下八阵图又如何,我军能人异士颇多,要解
出生门在何处易如反掌!」
李凌云听了,倒也没有反驳,传令下去命人推测。那人推测良久,方指了西南方向,李登宵再不多说,拍马向前。风厉
尘扬,刮脸生疼。
李凌云一边急令三万人马紧随李登宵而去,一边朝李登宵大喊一声,那声音在风中变得微弱而无力。
「弟弟!待此战结束!便早些回来,开了那坛红尘醉吧!」
李登宵听了,在马上微微侧身,回身喊了一句:「二哥!你放心……那坛酒归我了,跑不掉的!」
李凌云看着风沙里,李登宵从西南方入阵,那身影看起来孤单而薄弱,眼中不知道为何,突然一阵酸痛。
城楼上,李连城看见那道身影疾驰入阵,手中黄旗不时招展几下,韩单根据他的指示,不时发出命令。
从城楼上遥遥看下去,只见得李登宵一路闯阵,众人皆避过他的剑锋,让他直直地过了阵去,转眼又把那三万士卒困于
阵中。
远远李凌云见到情况不对,一声怒吼,杀入阵来,一路硬闯,如入无人之地,却被中间那七人困于阵中,眼睁睁看着李
登宵头也不回,转眼便要杀出阵来。
李连城笑着,转身跟唐严二人说:「你们去帮帮赵不群,我一个人回宫去等他。」
唐、严两人面上虽是惊疑不定,但此时心中对这位皇帝实乃敬佩非常,终于微一躬身,双双去了。
李登宵身后的士兵早已被他抛在脑后。他带兵多年,或许从来没有一天像今日这样冲动,抛下李凌云,抛下士兵,孤身
闯入城中,不过转念一想,两个人的事情,实在不用太多人去解决。
不知道是哪位太监在逃跑的时候打翻了宫墙上的灯笼,火苗舔着薄纸,逐渐蔓延,到李登宵一路杀伐,硬生生闯入城中
的时候,原本器宇辉煌的宫殿已半数淹没火海。
李登宵并没有犹豫,那大开着的宫门,像是无声的邀约。本应该已经人去楼空的宫殿,偏偏让李登宵有一种李连城便在
此处的错觉。
他不时挥舞着手中那把泰阿剑,剑气激越,削开烧灼的断木,硬生生一路闯进金銮殿中。
殿门洞开着,厚重的四重红漆的镶金铜门,已经被火舌舔得滚烫,却依然固执地立在那里,企图守护着最华美的殿宇。
和外面连天都染遍了的红相比,正殿中有些黑暗微冷,进了门,李登宵的视线沿着年代久远的大红地毯,一路蔓延到站
在地毯尽头的那个人身上。
他穿了一身玄服,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直直地站在龙椅下,大殿深处,眉目含笑。
周围是肆虐的火种,被烧红了的琉璃瓦和粱木,不时发出刺耳声响的殿门,在被火焰包围着的殿宇里,那个人安安静静
地站着,笑着看向他,像是漫步闲庭一般潇洒自在,游刃有馀。
李登宵看着那个笑容,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快走几步,将手中泰阿剑高高扬起,直接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泰阿剑……你想用这把剑杀我?」那个人轻轻笑着,问道。
李登宵不说,只是觉得握剑的手有些发抖。
「我给你的剑呢?你弄丢了吗?」
李登宵一字不发,手中用上了力。那剑锋抵在脖子上,原本隔着数丈便能以剑气伤人的泰阿,此时却只是浅浅的在李连
城的颈脖带出一条血痕。
李连城叹了口气,说:「凭藉内心之威,才能激出剑气之威,你这个样子,杀不了我的。」
李登宵手中的剑却无力地垂下,他疯狂地骂起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这个疯子!」
李连城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笑着。
「三哥。」李连城叫着。
李登宵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连城笑着,将李登宵一只手拉到自己心口,「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我在等你。」
李登宵看着他的笑容,情不自禁颤抖着问了一句:「等我干什么?」
李连城笑得越发欢畅,李登宵手下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烈火中,映得他整个人如同发光一般,神采飞扬。
「你不是说,等我醒来,就告诉我一句话吗?所以我一直等在这里。」
李登宵愣了一会儿,直到按在李连城胸口的手被牢牢握住,才惊疑不定地抬起头。
看着李连城的笑脸,李登宵突然觉得鼻间一酸,刚想用手肘去抹眼睛,李连城却把他另一只手也攥在手里。
没等他奋力挣脱,李连城已双手一紧,顺势把他紧搂在怀中,低声说,「我竟然把你打入牢中,竟然弄得你遍体鳞伤,
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你挨打,我……竟然放你走……」
他紧紧地抱着李登宵,轻轻地说:「三哥,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我想听。」
那久违的温暖让李登宵微微颤抖着,泪水濡湿了一小片衣襟。
李连城毫不客气地一手按着李登宵的头,俯身下去,用力吻着李登宵的唇,李登宵凶狠地回吻着。
唇与唇的碰触,舔舐、啃咬,辗转来回,李登宵主动地张开嘴唇任李连城长驱直入,舌尖滑过口腔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在摇摇欲坠、火星四散的殿宇,他们做的彷佛不是拥吻,而是血腥的啮咬,彷佛只有更深的撕咬才能留住这刻永恒,彷
佛只有更多的伤痕才能换来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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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连城放在李登宵后脑勺的手不断的施加着力度,紧紧相拥的手,在对方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青紫的指痕,按在背上的
手因为用力而显得关节发白,被用力刷过的牙齿和口腔上壁,已经分不清是麻痒还是疼痛。
舌头疯狂地纠缠在一起,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津液濡湿了下颚,咬破了嘴唇,因为窒息而产生一股又一股强烈的晕眩感
,却死也不愿放手。
李连城在急促的喘息中,用喑哑的声音低吼着:「我快为你疯了……为你疯了……」
李登宵高高地扬起脖颈,任李连城在他颈边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带血的牙印,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无声地喘息着,
回应李连城的是一个又一个落在鬓角的亲吻。
李连城用力抱着李登宵,两人额头互相抵着,大殿里面几乎可以听到咯吱咯吱的闷响,梁木已经被烧灼的不堪一击,四
散飞舞的火星像是萤火点点,漫天翩跹。
眼看着整个殿宇就要倒塌,李连城咬着牙问:「不如在这里一起死了。」
李登宵用力回抱着李连城,竟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连城笑着,一脚踏上龙椅,在雕龙的龙椅把手上用力一转,只听喀嚓几声,龙椅慢慢陷入地底,露出一个深深的四方
形洞,李连城紧紧抱着李登宵沿着洞边的石阶快步走下去,洞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李登宵下至洞底,才发现那甬道制造得极为大气,灯台上嵌着拇指大的夜明珠,透过水晶做的灯壁,照得甬道如同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