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李登宵脑中渐渐被注入一丝清明,这才醒悟过来,这里穷山僻壤,萧兵未撤远,李连城单人匹马横冲直撞,他心
里终究放心不下。
连忙出了帅帐,牵过马匹,朝着李连城消失的方向追去,不料一路风吹尘起,马蹄印了无痕迹,李登宵约莫追了十多里
,至一山壁而止,终于无迹可寻。
他知道李连城将返回京城,心中苦闷,想起李连城近日种种好处,百转千回,终于弃马步行,回到营中,虽为等郡主鸾
驾,却终日饮酒度日。
半月后,鸾驾至,李登宵才一路随护拔营回朝。
李登宵静静地站在风沙中,他未来妻子从轻纱轿里走出,环佩叮当,远山眉、含情目,一头乌黑的长发长至足踝,只是
用简单的束发玉环束了,如玉般的颈项中戴了赤金盘鲤璎珞圈。
在这漫天黄沙里一站,更衬得发如墨、肤如雪,如神仙中人误降凡间。
几个参将在旁边看了,都放低声音,一脸的艳慕,啧啧称奇,说那风沙里竟然长得出琼林玉树,睁大眼睛不住偷看。
而李登宵恍如未见,只是依礼接待了,转身叫部队理了行装,拔营上路。一路上莫说是互诉衷情,便是见面的次数也屈
指可数,只是远远地避了开来。
此时他心中颠来倒去不过是一句话,是李连城自嘲的笑容。
三哥,我喜欢你。
想得多了,便是一阵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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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何聚怨他唐突佳人,情不住抱怨了几声:「将军,你怎么也不去陪着说几句话呢,小心到时候洞房花烛嫂子不让
你进门。」
李登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才发现这个女子将会是他结发娇妻。他与部下严则严矣,私下却混得极好,有什么
话都不藏着。此时李登宵皱着眉道:「我与她并不相识。若是非要娶妻,我宁愿娶我那丫鬟。」
何聚笑道:「将军,美人在侧,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事。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像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
人儿,就是把我当马骑,我也是甘之如饴的。」
李登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小轿,「她漂亮吗?我倒是不觉得,何况便是漂亮又有何用,妻子眉眼周正,养儿育女,
煮菜烹汤,贤良淑德,也就是了,过于周正不过惹来是非。」
何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真是为这个嫂子不值。本来以为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哪知道是个不识货的。」
李登宵轻轻地回了几句:「我不会让她受委屈,她貌丑如何,貌美又如何,我都会真心实意待她。我母后受的苦,我不
愿意再让别人尝。」
他说着,轻轻抚过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心下打定心思,等娶了这琳琅郡主过门,便再也不想李连城的事了。
十馀日后,众人回到皇城,朝中已拨好郊外一处幽静宅院作为郡主下榻之处,李登宵将郡主与陪嫁侍从送入府中,自回
了后宫小院。
一进院,李登宵便听见呜呜的哭声,他疾走几步,推门而进,见小琉哭得双目红肿,不由叹了口气:「傻丫头,哭什么
。」
小琉见他进来,胡乱地擦拭起眼泪,良久才哽咽着问:「三爷真要娶那郡主?」
李登宵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没等他开口,小琉已抢着说:「三爷便是赶,也是赶不走我的。」
李登宵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多谢。」
婚礼的筹备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李登宵回朝那天交回虎符后,只是挂名领个将军头衔,并不管事,若是无事召见,
连早朝也不必去了。
日子虽是逍遥自在,可回来好些天了,再未见过李连城一眼。
闲着无事,便总想着过去。
不仅是这两年,不仅是沙场岁月,甚至还要更远。那时候他刚刚束发,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四弟,见得不多,却总喜欢跟
在他的后面,有软软的小手、软软的声音,点漆一般的一双眼睛,走得跌跌撞撞的,叫他:「三哥。」
那时候李凌云总是开玩笑似地皱着眉头,用一脸嫉妒的语气跟李登宵说:「这小东西,怎么就黏着你呢?」
直到他亲眼看着,自己帮他的母亲,倒了一杯鸩酒。
李凌云和李登宵的母亲是先王的正妃,此举倒也不是什么争风吃醋的寻仇,怪就怪在李连城母亲身世卑贱,错在她没有
势力,又不懂得韬光养晦,生下李连城后逢人便夸耀。
先王一次酒醉,让一位宫女珠胎暗结,那宫女却终究没有母凭子贵。一杯鸩酒,送一条冤魂,叹一声身为下贱,叹一句
命比纸薄。
多年前,那个如玉雕成的小娃娃,睁着点漆一般的眼睛,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递过了金盏盛着的鸩酒,看着自己
抹上那女子不肯合上的眼眸。
那时自己转过身子,对着自己的四弟,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怪我也没什么,可你要知道,就算不是我杀,也会有其他
人。或者是一刀之刑,或者是一条白绫,或者是……」当时自己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中金樽,续道:「一杯毒酒。」
那些话,他的四弟,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听到。
那时,李登宵说:「怪就怪她没有势力。没有势力,只好任人欺凌。」
小小的人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点漆一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彷佛是第一次认识。
李登宵看着小指上的戒指,想起那个一直沉默着守在后宫的女人,和她日日新妆的容颜,安安静静,却等不回曾经的宠
爱,那几乎成了李登宵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母亲。一个母亲,便撑起了一片天空。
无关对错,李登宵曾毁了李连城的天。
这两年的仇恨,放得如此容易,小琉不知道原因,李登宵却自己明白。
无论怎样岁月荏苒,心底的歉意却依然残存。那么不如,让往事散入风中,化为飞灰,烟消云散。
谁能料到,心上,波澜又起?
以往的仇恨,李连城放下了,他也跟着放下,可这情,李连城若是放下,他怕是依然耿耿于怀。
李登宵住在原来的小院里,日日夜夜,对一面他亲手画的屏风,只觉他每字每句,音容相貌,点点滴滴,如在眼前。
萦绕心间,排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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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宵叹了口气,伸手抖开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喜服。
成亲之日,便是今朝。
一件一件穿好大红的吉服,袖口和领口都滚了一圈金边,宽袍广袖,缓带金边,只觉得有些微微不适应。小琉帮李登宵
把耳上的头发束成一个髻,戴了金翅冠,俊朗的容颜在一身的鲜红绸衣下显得有些苍白。
小琉仔细审视一番,见没有什么不妥贴的,才轻轻拍了一下李登宵的背,说:「三爷,好了。」
李登宵微微颔首,转身出了小院。小琉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看着李登宵的背影,李登宵走得很快,那一人一院像是被
他遗弃在身后。
李登宵出了宫门,骑上那匹大宛良驹,身后是声势浩大的送亲队伍。道路两侧聚满了围观的人群,都是掩不住的兴奋,
低声议论着李登宵那一场扭转乾坤、一战歼敌的战役。
到了郊外的别庄,待得轿子停稳了,李登宵下了马,掀开轿帘,伸出一只手,让那新娘的手搭在上面,微微低下身子,
将新娘扶进门。
喜堂上,张灯结彩,李连城就坐在主位上,身后一幅巨大的双喜。
李连城微微低了头,抿着茶,有些看不清表情,于是李登宵努力地看,几乎忘了挽着他手的女人。
数不清的宾客逐渐在中院里落坐,各种珍奇贺礼络绎不绝地送了过来。待得身边人都静了,听得报吉的人一声喊:「一
——拜——天地——」
李登宵浑浑噩噩地将目光从李连城的脸上移开,僵硬地将身子转向中院,对着苍茫天地深深一鞠,身边的新娘也跟着一
鞠。
那人又喊:「二——拜——高堂——」
此时高堂已逝,两人就将身子转了回去,李登宵看着李连城的方向,李连城还在玩弄着手中的茶盅,并没有看他们,李
登宵心中一痛,摇晃着拜了下去。
就在此时,李登宵眼中突然瞄到新娘袖中银光一闪。
他下意识地侧身一避,只见新娘喜帕未掀,而手中银剑已将李登宵左肩划开一道深深伤口。
李登宵匆忙一躲,心中已飞快地闪过念头,决心拼死接她一剑再做计较。
两旁众宾客谁也没料到新娘身藏利器,眼看又一剑挥下,李登宵避无可避,离得最近的李连城突然扑了过去,将那新娘
用力推开。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新娘掉转剑锋,狠狠刺向李连城,眨眼间便是穿胸而过。
终于反应过来的宾客赶紧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制住新娘。这女子武艺平平,不过是胜在出其不意。
李登宵目瞪口呆地抱住替他挡下一剑的李连城,脸色苍白着,颤抖不已。
李连城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痛,霎时间面色如纸,豆大的汗珠划过眼睫,刺痛得让他睁不开眼睛。
李连城扯住李登宵衣襟,勉强地开口:「你还会娶妻吗?」
「萧国斗胆毁约,我自当带兵铲平,哪还会娶什么妻!你、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蠢事!」
李连城有些无力地接道:「我猜是那位郡主自己不愿意嫁,萧国,他们不敢的。这也……也不是什么蠢事。」
李连城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抬头看着李登宵,挤出一个笑容:「你忘了,我喜欢你。」
李登宵只觉得眼角一湿,一时间泪水竟是止不住,脸上湿成一片。
心中此时此刻,对李连城的心意再无半点犹豫,什么纲常礼教宁折不弯尊严廉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眼里只有这一个人
的影子。
他当即开口道:「我也喜欢……」
这时,李连城勉强把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捂在李登宵的嘴上,艰难地笑着。
「我……我想稍微、稍微睡一会儿。等我睡醒来,你再告诉我……
「这样,我就一定会醒来的……好不好,三哥?」
李登宵眼角有泪,拼命点头。
李连城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双颊微红,一如沉睡。
第七章
早有人从李登宵怀里抢过李连城,七手八脚请来御医。
看着李连城被抬走,李登宵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想跟着,结果被右丞相唐演上前阻了一下,那人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尽量
放软声音劝道:「三王爷,皇上需要静养,您就别再掺合了。」
李登宵听了这话,依然不死心地想推开唐演。
唐演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性子又直言不讳,加上朝中四臣有先斩后奏、宗室不避的特权,对李登宵的王爷头衔并不是十
分惧畏,当下吼了起来:「你又不是大夫,跟着干什么!原来不是说自己功夫厉害吗,今日怎么如此窝囊!」
一边的左丞相赵不群听到这话,赶忙走上来几步把唐演拉在一边,狠狠地敲了他一下,骂:「我知道你着急,这里谁不
着急。伤人的是那萧国郡主,又不是三王爷。」说到这儿,赵不群转过身子朝李登宵露了个歉意的笑:「还请三王爷多
多包涵。」
李登宵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唐演的话如同炸雷一般的在耳边轰响。
——你不是说自己功夫厉害吗,今日怎么如此窝囊!
李登宵苍白着脸,一点人色都没有,嘴唇张了张,终究没说出什么,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瘫软在地。
旁边两人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扶起来,这才看清李登宵左肩的伤口一直在不停地出血,只是他今天一身喜服,遮了那刺
目血迹,让众人一时都没发现。
一阵忙乱后,待得李登宵醒来,已是日落西山。身边竟然是唐演坐在他床边陪着他。
李登宵四处打量一番,发现还在城郊别院的厢房,四处都是陌生的家俱和摆设,心头微微一酸,强压下悲痛,坐起来问
了一句:「丞相这是……」
唐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说:「三王爷,晌午的事是我不对,人一急,什么话都管不住。」
李登宵倒是一愣,也笑了,那笑淡淡的。
「你并未说错,我空怀武艺,却把行刺的刺客一路送入我大梁,还连累圣上受伤……实在罪无可赦。」
唐演慌忙摇头:「哪有的事,王爷战功彪炳,是我们护驾不周,把大好的喜事毁了不说,我还……」
李登宵微微闭着眼睛,因为失血,有些有气无力。
唐演连忙住了嘴,刚想起身回避,就听到李登宵问了一句:「圣上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性命无恙,但是上次遇刺的时候,御医就说脑内留了隐疾,这次止血又后迟迟不醒……」
李登宵想起几乎被自己忘记了的那一次行刺,脸色有些发白,手绞紧了被子。
这时有人推门而进,乃是御史大夫严闾卿。唐演见他来,高兴地围着这个一向古板的人转来转去,严闾卿微微皱了眉头
,看向李登宵,面无表情地说:「圣上刚刚醒来,请三王爷入宫觐见。」
唐演见严闾卿表情有些古怪,情不自禁多问了几句:「圣上醒来了?他还好吧?见三王爷干什么?三王爷也是刚醒来,
现在还不能下床。」
严闾卿恍如未闻,只是重复说:「请三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李登宵见唐演还要开口,打断了他,说:「我现在就去。」说着挣扎着下了床。
所有的不安与忧虑在听到李连城醒转过来后云散烟消,只剩下满心的喜悦。
想起不久前李连城那句话——「等我醒来,你再告诉我」,李登宵苍白的脸微微染上一层红晕,原本没有什么神采的眼
睛也被注入了一层流转的光晕。
「我现在就去。」李登宵这样说着,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却是一脸笑容地道:「圣上没事就好。」
严闾卿听到李登宵这样说,不知为何微低了头,静静地在前引路,唐演在后面扶着李登宵。
一路上快马加鞭赶到宫门,李登宵已经颇有些吃不消,觉得刚刚止血的伤口疼痛欲裂,却单凭一股硬气强忍着,心头更
是不住的泛着喜悦。
到得寝宫,几人推门进来,韩单、赵不群都在,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登宵,冷漠的、疑虑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
味道。
李登宵浑然不知,满眼只看见李连城半坐起身子,倚在床头,露出半张清俊的侧面,李登宵欣喜之下紧走几步,脸上是
毫不掩饰的欣慰。
李登宵放软了声音柔声问着:「不是刚醒来吗,怎么坐起来了,还是躺下吧,不然伤口又裂了。」
李连城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的审视、细细的打量,从李登宵还来不及换下的鲜红喜服到他肩上
缠的绷带,直到李登宵脸上的欣慰都有些僵硬了,才开口说了一句:「把桌上的那碗药给我拿过来。」
李登宵见他开口,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到耀眼。
双手捧过药碗,隔着细瓷依然有些烫手。李登宵一边递过碗,一边想着当初的约定,只想尽早告诉他那句话,看到李连
城接过了碗,就笑着微微弯下了身子:「上次没说完的,连城,我……」
就在此时,李连城轻描淡写地将药碗缓缓倾斜,滚烫的药汁一滴不漏地全部倒在李登宵的伤口上。
李登宵剧痛之下,反而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整个房间里只听到拖长了的「滋啦」一声,原本才微微愈合的伤口被这一烫
之下,皮开肉绽,却偏偏连一滴脓水都流不出,就算是伤口旁完好的皮肤也在一瞬间红肿,烫起了无数个小水泡。
李登宵因为极度的惊愕睁大眼睛,身子微微颤抖着,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