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白头。
龙景炎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只觉这深秋的冰冷气息紧紧地包裹着他,寒风不住地撕扯着他的心脏。龙景炎不得不伸出手按住了胸口的位置,疼痛使得他无法呼吸,却依旧倔强地抬起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
龙景炎就这样看着那个人宽大的衣袖被秋风吹起,往日里剪裁合身的龙袍此时却是有些大了,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而那人站在那里的身子已不复往日的挺拔,而是略微佝偻着,在寒风中几乎是踉跄着站立在那里。就是这个人,自己本该恨他,怨他的。是他,一次次地利用了自己伤害了自己,是他,再给了自己信任和关爱之后又狠狠地将他们夺取,是他,亲手将自己推进了绝望的深渊……
然而此时,望着那个人的背影,龙景炎不明白为什么此刻蔓延在心间的,却还是那些纠缠不堪呼之欲出却又让人无法辨清的东西。
龙景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向林子里迈出了步子。
“陛下。”龙景炎开口,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可疑的情绪在其中。
“……还是让你们找到了啊。”半晌,龙景炎在听到龙锦天的回话。声音,是从未听过的嘶哑。
龙锦天叹了口气,仿佛挫败般地回过头来。然而看清来人后却是一怔,整个人身子一个踉跄,险些当场栽倒下去。龙景炎眼疾手快,连忙抢身将人扶住。身体相触之时,龙景炎感到手中的身子猛然一僵。
龙景炎不动声色地放开手,躬身施礼。“属下逾越了,还请陛下恕罪。”
龙锦天面上这才露出了几分恍然,“你,你是炎儿的侍卫……沈彻。”边说着,便扶了身旁的树干,低头伸手揉了揉眉心。“我记得你,就是你,一个人将炎儿的棺木一路抬回来的。”
“是,正是属下。”龙景炎恭敬地将头低了下去,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然而双手却是在袖口下暗暗握拳,连指甲深入进皮肤里都恍然未觉。
“天色不早了,属下斗胆,还请殿下早些起驾回静虚殿才是。”
龙锦天不语,片刻之后却是开口问道:“你跟了炎儿多少年了。”
“回禀陛下,属下随从殿下有近十年了。”
龙锦天回过头来,端详了龙景炎半晌,轻笑道:“你是炎儿的近身侍卫吧,跟着炎儿太长时间,现在看来都有点像了。”
龙景炎心下一惊,竟是不能言语。抬起头看去,却见那人已经转了头去,看向林子某一处。
“还真是逝者如斯啊,一个不注意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龙景炎怔怔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全然不懂那人话里的意思。
“当初我就是在这个林子里第一次见到你主子的。真是讽刺,身为一个父亲,却在孩子长到了六岁的时候才见了第一面。我还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啊……”龙锦天顿了一下,方才重新叹气般地开了口,“也不是个称职的爱人。”
一句话声音不大,然而在龙景炎听起来去如雷轰顶,将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整个身子都无法动弹半分。一时间只见得龙锦天自嘲地笑笑,嘴角牵起的细密纹路却是刻满了苦涩。
龙锦天出神地看着林子深处,片刻,才重新开口,“那个时候炎儿才那么小的一点,撞见我了却也不怕,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一时兴起走到了那个林子,没有在那个时候遇到炎儿,也许炎儿不会成为太子,但至少他可以呆在那个院子里安静地生活,虽然凄苦了些,但至少可以一直活着。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更不会……”
说着,龙锦天的声音渐渐凄惶了下去,说到最后,已是浓浓的哀伤。
“如果我们从来就没有遇见就好了,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龙锦天怔怔地重复着这句话,一双眸子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暗。神态看上去甚至与一个失了心的老翁无异。
龙景炎心头一惊,心知这样下去龙锦天会把自己逼疯。心头这般心思掠过,同时已经出手点了那人的睡穴。
接住面前那个下坠的身子,龙景炎静静地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半晌,终于有水滴不住地滴落在那张熟悉却憔悴异常的面容之上,汇聚成流,自脸颊滑落下去。而在场的两个人却都恍然未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龙景炎喃喃地对怀中的人说着,然而怀中的人早已沉沉睡去,没了一丝反应。
不是这样的,龙景炎知道,他一直知道。他不要那些如果。如果当初龙锦天没有来过这个林子,他们也许就永远都不会遇见。他不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又会怎样。龙景炎无法想象没有龙锦天的人生,他无法接受龙锦天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这样的事实。这样的念头,就算是在最疯狂最绝望的那些日子里,也从未有过。
在似血的残阳中,在凄凉寂寥的树林里,龙景炎低下头去抱紧了怀中的身子,紧紧地将龙锦天拥进怀里。
这一刻,龙景炎终于知道,他真的原谅这个人了。或者说,在这一刻,龙景炎觉得,他终于可以做到放手了。
“父皇,如果真的有‘如果’的话,我希望我们不要是父子,你不要是父皇,我也不要是太子……”
龙景炎轻声说着,于此同时抱起了龙锦天的身子,脚步坚定地朝着静虚殿的方向走去。
第五十二章:结局
静虚殿外不远处的小道上,在此处,远远的还可以看到静虚殿已经点起的灯火。
龙锦天的穴道现在应该已经自行解开了,太医这个时候也应该赶过去了吧。现在,真的已经没什么需要自己担心的了。
这回,真的是时候离开了。
那名依旧穿着太子近卫服饰的男子再次回首看了看那处威严尊贵的宫殿,然后转过头来,脚步坚定地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沈……沈彻?”
闻声,那人停下脚步。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了严曦略为吃惊,略为犹疑的一双眼。被叫做沈彻的那名男子一双警惕的眼随即柔了几分,轻声道:“严曦,好久不见。”
那名男子的话仿佛给了严曦肯定的答案,严曦的脸色在那一刻不易察觉的白了一下,片刻的恍然一抹而逝,下一刻严曦已经打起精神朝这边走来。
走到近前,严曦却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抿了唇没有说话。那人反倒是有了几分久别重逢的意思,那张稍显冰冷的面庞此刻在夕阳的残光中显得些许生动了起来。
“严曦,你过的怎样?皇……皇上他待你可好?”
“我很好,皇上他从不苛待下人。”严曦别开眼淡淡地答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出的话倒是让眼前那人松了一口气,全然未注意到严曦藏在袖中的手指在不可抑制的颤抖。
两下无话,那男子本就不善言辞,而平日里舌灿莲花的那个人今天竟有些异常的安静。
两个人相对站立了半晌,那男子抬眼看了看天色,刚要开口道别,却听严曦开了口:“沈彻,你这是要走了么?”
“是。”那人还想说些别的,但想来想去,却只说出这一个字来。
闻言,严曦抬起头来,那一双眸子里已没有刚才的淡然或是犹疑,而是在在这一刻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再没了半分动摇。
“沈彻,你以前说过如果我愿意,你会带我一起走,这话如今还算数么?”
起先,那男子仿佛没听懂一般。严曦也不恼,就这样拿了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看着那人。紧接着,便在那人眼中见到有些了不可置信的狂喜。然而这抹骤然迸发的喜悦,却仿佛在那一瞬间尖锐的箭,穿心的针,径直地刺进了严曦的心里。
下一刻严曦便觉手中一暖,竟是那人情急之下伸出手来抓紧自己的,“算数!严曦,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了么?”
严曦心头一沉,却还是点了点头。意料之中,却亦是意料之外的,严曦看到了那人的脸上,绽放出了一抹笑容。夕阳在那人的身后悄然落下,在那一刻,天地间刹时燃起万丈橙光。严曦心神一恍,然而手上已经有了动作。
手起,针落,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经过多年的训练,即使心不在焉,严曦仍能做到让藏于袖中的银针不着痕迹地滑落进手掌,刺进那人的肌肤。
那人尚未在欢喜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身子却已经瘫倒了下去。严曦伸手接住,就势将那人禁锢在怀里,下一刻已有刀刃架于其颈上。
“很抱歉,恐怕严某今天怕是要出尔反尔了,沈大侠……或者应该是叫一声,太子殿下。”
被禁锢在严曦怀里的的男子也不慌,或许,也有那么一瞬心头万千情绪掠过,但很快便稳了心思,仿佛此刻被唤作殿下的男人真的恢复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沉稳威仪。
只听他冷冷地开口道:“我原先便料到这宫中有人怀有异心,谁道千算万算竟是没算到你严曦的头上。”
声音冰冷异常,再没了刚刚的半分温柔。一句话说出口,两下里都是微怔。片刻,严曦才淡淡地开口说了声:“殿下得罪了,还请您现在随小的走一趟。”
说完便架着那人朝静虚殿方向走去。一路走去,竟是未遇到一名宫卫阻拦。那人暗暗心头一沉,想必此番已是有人预谋好了的。
“严曦,你觉得一个侍卫的性命,能起得了多大的威胁作用。”
严曦听了脚下的步子并没有放慢半分,只是开口道:“侍卫的作用自然不会大到哪去,不过当朝太子的话,自然是不同的了。”
那人挑眉,“是么?且不论我是不是真的是你口中太子殿下,就算是,那么将这由沈彻亲自易容的这张面具成功撕下去,你又有几分的把握?”
严曦眉头轻皱,却是轻转过头看向怀中那人的一双眼,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你如今还以为这易容一事,皇上当真一无所知?”
闻言那人心中才真的有了几分慌乱,朝着近在眼前的静虚大殿看去,竟全然不是往常的样子。殿前的庭园之中已是站满了持剑的兵士,黑压压的将一座宫殿围得死死的。
逼宫。
严曦怀中那人心头一寒,一时间千万思绪掠过却也算不出谁会选在这个节骨眼,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手。
心思转动间,自己却是被严曦挟持着,走进了殿中。
进了殿中,便又是一番模样。只见大殿上首端,龙锦天的锦衣骑站成一列,手持弓箭刀枪与殿中的侍卫僵持地对峙着。千钧一发,蓄势待发。
重重锦衣骑的护卫内,龙锦天衣衫整齐地站在那里,即使是在这般紧张混乱的时分,仍见不出任何慌乱,依旧是一派天子威严。对峙的这边,当朝太保大人也不差,眼角含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被挟持着的那人在看清太保面容时有那么一瞬的惊讶。之前一直将目光放在太子党,放在涟王身上,竟是忽略了龙锦天身旁这名心腹忠臣。然而这官场之中,朝堂之上,些许疏忽便足以致命。那人眉头轻皱,棋差一招,一时疏忽的结果便是眼下的形势自己根本一无所知,太保此次逼宫到底有了多少把握,这宫中此时又是有多少他们的人马。
心中慌乱至极,情急之下,几乎是本能地,那人朝殿首的龙锦天望去。却见那人一脸镇定地站在那里,甚至眼角眉梢还带了几丝嘲讽的笑意。
“太保大人,朕倒是有几分不明白,眼下之际,爱卿竟是靠着挟持一名侍卫来逼宫么?”
年过六旬的太保大人也不慌,呵呵地笑了两声,抚了抚腮下的胡子恭敬地开口道:“陛下,老臣斗胆还请陛下看清楚,老臣挟持的这人是谁?”
一句话,整殿人均是有些茫然。龙锦天闻言朝严曦这边看来,然而目光却只是在严曦怀中之人身上落了一下,随即便移开了眼去。再看向太保的一双眼便是清明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
太保也是心下一沉,暗自慌乱了几分。这次逆反着实是没多少把握,涟王过早的败下阵去,牵连着自己也是元气大伤。如今这逼宫,对于一直步步为营小心算计的太保来说,着实算是把豪赌。而最大的一笔赌注,便是压在了易容成了沈彻混进宫中的那名太子殿下的身上。
心中慌乱,却还是稳了声音开了口,“陛下莫不是一时情急,竟是连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吧。”
一句话,令全场都有了些许骚动。殿中的锦衣骑因为心中的犹疑和顾忌,几乎是本能地只有选择握紧了手中的刀剑,他们不是龙锦天,对于接下来那个人可能做出的任何决定,他们都只能选择服从。抵抗,或者缴械投降。全凭那人的一句话,一个决定而已。
“太保的意思是,严曦刀下挟持着的,正是朕那已经死去的儿子,昔日的太子了?”
太保闻声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龙锦天却是轻笑,声音中的嘲笑之意十分明显。“太保大人,你觉得那人若真是朕的炎儿,朕还会给你劫持他的机会么?”
声音沉稳,掷地有声。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是锦衣骑还是此时站在太保一边与之对峙着的士兵们,似乎都在此刻心中了然,再没了一丝犹疑。是啊,那个被皇上疼在心尖宠在心尖上的太子殿下,又怎会在这宫中如此轻易地被一名侍书挟持在手。
太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旁的严曦,却见严曦一脸沉着淡定地看着自己。太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名少年,这个孩子自小便被自己收入手下,用心培养了多年,后来更是当作自己的心腹眼线下了计送进了宫中。然而此时听着龙锦天坚定的语气,对于眼前的这个少年,太保一直以来对他的信任却是在此刻第一次有了动摇。
可是就算是错,现在也是骑虎难下,无法回头。
“那么依皇上之意,这名无足轻重的侍卫就算是如今当场在这静虚殿里,在您的眼前‘再’死一回,也是无所谓的了?”
说完便向严曦使了个眼色,严曦会意,手腕轻转,一抹殷红的血迹便顺着怀中那人雪白的脖颈上蔓延下去。
“不必了。”
殿上那人突然朗声开口,太保心头一喜,抬头看去,却见龙锦天已将一柄弓箭握在手中。身旁立即有士兵挡在自己身前,太保见龙锦天朝自己冷笑一声,却是拉满了箭弦,箭头转向了自己身侧的严曦那里。
他要干什么!
太保在心中低呼着,接着便听那人朗声道:“不劳太保大人之手了,朕亲自动手便可。”话音刚落,手中之箭便了挟雷霆千钧之势,厉啸破空,径直朝严曦身前射来。
一瞬间,所有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待回过神来,太保眼前便只见得一滩血迹渐渐地在眼前放大。细看去,便见严曦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将刚刚怀中那人护在了身下。太保还来不及反应严曦此举的意义,便听闻殿内霎时喧嚣起来。
龙锦天的那一箭已是彻底的断了锦衣骑们的顾虑,如今没了半分顾忌的锦衣骑们趁着太保一方失神的这个瞬间挥剑袭去,霎时间便在静虚殿内杀出了数道血河。
一时间静虚殿内纷乱不堪,厮杀声震天。然而殿中一角,那汪血迹却在静静地扩散着。
严曦费力地伸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然而唇边的血迹擦去,立即便有崭新的血液自口中涌了出来。严曦擦了几下,便泄气地放下了手去,任由自己的身子被那人抱在怀里。
与此同时,殿外又有了新的异动,传来了震天的声响。殿内众人朝殿外看去,均是一声惊呼。静虚殿外正手持利剑朝殿中赶来的,正是本应在涟城一战中逝世的太子殿下龙景炎和镇远大将军龙景麟二人!仅是这两个人以及身后的一众援兵的出现,殿内的形式便已在一瞬间逆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