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侧 下——鱼巫巫
鱼巫巫  发于:2012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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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颜让他一时回不过神来,「你?」他眨了眨眼:「你是因为,不记得了?」是恨他,还是不记得他了?

曲休还未来得及开口,魏远争先是笑起来:「呵,我会让曲太医,想起来的。」手触上脖间的布条。糊涂,要是真不记得,何必隐瞒纹身。

今日大理寺卿监管御林军统领心情大好。

不管他是否抗拒自己,至少,他还活着。想着这个,魏远争恨不得立刻回山脚的宅子,将灵堂上的牌位给撤了。回忆起曲休近来的疾患,该不是被自己给拜出来的?

挠头。轿夫在外边交头接耳:轿里一跺脚,肩上就得沉一沉。痴病。

眼下,案子却是最要紧的。阴冷潮湿的牢狱,魏远争一刻也不想让曲休多待。于是这一行,首先就是要调查那位,德妃娘娘。

「什么?」魏远争一盏茶端在手中,口里的差点喷出来:「德,德妃死了?」

「是。早上去的,现下酹月宫都乱作一团了。」

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死了呢……德妃肚里还怀着龙种,魏远争倒没心情为他们娘俩惋惜。只是这一死,私通的罪名更是要压在曲休身上了。而且恐怕,很快就要对这案子做一个了结才行。

时间愈发紧迫。

再是那诗笺。

「昨夜佳期初共……」魏远争念了头一句,看这字,甚是潦草。想到以前江南「给」自己的画,那上头不疾不徐,却是工整的一手欧楷。

怎么,他如今连字迹都变了?叫人搬来曲休在太医院写的方子,果然是仿「三宋」的草书,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伪造的。

晚上,魏远争又去了趟大理寺监牢。有了上头的命令,狱卒们都不敢怠慢,将牢房清理了,又给床上铺了好几床被子。

魏远争去时,曲休手里正捧着个铜手炉坐在床沿,见了他忙把手炉一收,有些尴尬。这几天放晴,天气回暖,性急的人都只穿了两件单衣走动。

「还是这么怕冷?」魏远争这话问出来必定得不了一个好回答。

「说过。个人体质,不尽相同。」疏懒的语气。

魏远争径自一笑:「你让我看那诗笺,却是和你的字,一样。」牢里没椅子,只好将就着挨了床坐下。

「哦?」曲休抬眼:「那就只好去查别处……」

「就这么信我?」他讪笑,却受了那人恭谨严肃的一颔首。

有些发怔。第二日他奔走到半夜,到那门口,还是捧着一沓宗卷走了,倒像是不要辜负了他似的。

第三日。他去同晏长治求了。难得求人,这是圣上的原话。

为着这话,允了他再一日的宽限。魏远争不敢看他,却又忍不住,偷睨了眼,看晏长治的眉头果然是皱起的,心底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愧疚。

这天傍晚,曲休裹了棉衣,披了厚氅,依旧坐在床头。只是手里多了本书,说是给他解闷用。正儿八经的「国策」,又是魏远争的主意。

何止。扬州用惯了的剑,此刻正倒插在牢房口「辟邪」。

锁链作响,「哗啦」一记牢门大敞,高个子低着头,还让剑穗擦了他的发冠去。

「怎么办?」魏远争进来摊手:「这事儿怕是成不了。」

曲休仰起头,只看一眼:「又不是说媒,审案,也说成不成的?」耳边立刻传来那人嗤嗤的笑声,方才意识到自己是说多了,紧了口不再出声。

「行了,既然要走,给我留几个字吧。」闻言把书移开,看见魏远争在床上铺了张宣纸,口里哈气,把毛笔润湿了递给自己。

「写什么?」曲休接了笔,一端抵在下颌。

「就从书里边挑句话吧。」魏远争朝一旁的「国策」努了努嘴。

「没记住的。魏大人你说,我写。」

那时拍着胸脯说,国策什么的,倒着也能背。魏远争看他,只觉得时光催人,不是老了记性,就是老了心智。

「不用那么麻烦了,就写我的名字可好?」

「嗯?」提笔的手点顿下,「魏,远,争。」纸上赫然几笔,行云流水他的姓名。

临走把宣纸卷了装在袖里:「我说成不了,你也信我?」

他说得认真,曲休也认真:「说了,不是说媒,还有下家可去。」魏远争欲笑,又听他低声添了句:「能信的,就一回。」

顿时觉得这书这剑,合着看在眼里头不是滋味。

暖春,鸟儿出动,树上的喜鹊叫得闹腾。好事临门?

这天,却是最后一日。案子放到明面上,直接提了公堂上来审。

哎哎,这么硬的地,也不知道轻点儿。上座的人没好气地往那鲁莽的衙役瞪去,耳朵里全是曲休膝盖骨碰地的声音。疼。

例行公事,问话自不可省。于是一五一十问下来,能答的也就那两句。大理寺卿叫人证物诗笺传上,又给端了笔墨纸砚。

「写两个字来,让本官看看——」

堂下的人提笔,眨眼写好了呈上。

衙役一看,傻了眼,冲口而出:「大人的名讳,岂可乱写。」魏远争被呛到:「来,看……呃。」四方的宣纸,仨字儿,比昨日倒是端正些。

努力庄肃了神情:「本官看你,刚才是用左手写的字?」

「是。」曲休点头,暗松了口气。

对比之下,字迹相仿。魏远争清嗓:「这诗笺,是仿的。」

堂下哗然一片。魏远争提溜着诗笺走到堂下:「写这个的,却明显是个右撇子。」

世人习字,皆是从右至左,因此顺手书写,自然便利。左撇子则不同,若不是十分熟练,起势则会不稳。魏远争看到曲休潦草字迹,想他既要掩人耳目,可习惯又一时难以改变,必定要转借他法。

验字的却不知道,左撇子还有仿之一说。只当是常年累月,与顺手写字者无二致。且曲休有时候偷了懒,就又用回右手去,厚厚一摞方子,字迹混杂,非细看不能得之。

第三十九章: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这字上,和这几张方子,段首皆有点顿,诗笺上则无。」

几张方子挑的都是曲休左手写得,果然起笔处都会重些,不如下面流畅。昨日魏远争让曲休写字,既是个暗示,却也存了分私心。他若懂得用左手掩饰,这其中就必然有猫腻。

此处一点明,众人都先信服了一大半。再下来,就是酹月宫宫娥,小芙。

「奴婢记得,德妃娘娘那几天心情很好。陛下赏了娘娘好多新进贡的缎子。出事那天,娘娘正在挑花色,说要给小皇子做衣裳。这时候外头有个太监送来了一枝折柳,和娘娘嘀咕了几句……然后娘娘就出去了,还说不让我们跟着。没想到才半个时辰,娘娘,娘娘就被押了回来……」

手抚着惊堂木:「确是事实?」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还有好几个宫人,也一同看见了。」小芙叩首禀道。

「你可认识那送信的太监?」

小芙细想:「不曾见过。」

五根手指点着桌案:「那枝折柳,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

小芙低着头:「只是一般的折柳,德妃娘娘随手就扔了。后来奴婢们仔细看过,就是一般的柳树枝,像是刚摘下来不久。」

大理寺卿一挑眉:「嗯?不久?」随即浅笑道:「宫中无柳,若是曲休早晨从外头带来,送到娘娘手里,恐怕是早蔫了。」

「嗯嗯——」几位大人纷纷附和。

「那依本官看,曲休无罪——」

「且慢。」苏少卿起身,拱手道:「虽说诗笺不是曲休写的,但他在杜宇亭与娘娘私会,却是有人亲眼所见。草率结案,怕是不妥。」

「呵——」堂上的人点了点头:「的确,还是谨慎行事为好。那就,传那天看见他们的几个宫女来。」

宫女们都是临时被带出宫来,一共五人,魏远争一问,其中一个就说起那天的经过来,直说的人人面红耳赤。

曲休和他们跪在一起,却端的是平和模样,见魏远争看自己,索性低了头。魏远争自觉无趣,便问其他的宫人:「你们也是亲眼见到了她说的场面?」

四人支吾起来。「回大人,都是小芹看见,领了奴婢们去的。」

「是是,奴婢们去的时候,就看见德妃娘娘和曲太医站在一块儿,前头说的那些……」

「奴婢们没见着……」

「是是,没见着。」

口风一致。那叫小芹的宫女倒是孤立无援起来:「你们,你们不是也看见了……」

惊堂木重重落下,小芹惊起。「是看见了?还是听你说的?」

「冤枉啊大人,那天她们明明是和奴婢一起看到的……」小芹没料想会出这种意外,只晓得跪地磕头,不多时,地上就积了一小洼血迹。

「行了。」魏远争打断她:「四人的口供,本来已经足矣。不过,小芹姑娘若是执意要还自己一个清白,不如去牢里,和本官当面说说。」语意一歇:「顺便看看,能不能连那折柳也一同问出了——」

听得这话,少女盈盈脸庞「哗」地冷汗连连,额上的血冲落下来,一时间呆若木鸡。

直至结案退堂,小芹还呆跪在原地。两个衙役上前要押她,怎料动手一推,好好的人直愣愣向地上倒去。再一探鼻息:「啊呀,不得了了,她……她没气儿了!」

正嚷着,几股浓稠的黑血顺着小芹的七窍「汨汨」流出,公堂上霎时恶臭扑鼻。

「大人!大人!」衙役们哄乱叫着,他们的大理寺卿却早已巴巴地送人出狱去了。

外边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繁枝纷落里,嫩蕊细开来,两人并排走着,积了满袖的香气。曲休被他跟着,避了尚且拥挤,直要蹭了那卖冰糖葫芦的一身甜腻。

「魏大人。」曲休慢了脚步,走到一旁。

「嗯?」魏远争看来很是高兴。

「魏大人不是说要去审那小芹?」

魏远争眉头一皱:「曲太医认为,我能从她那儿问出什么来。在这事上费工夫,还不如一道去吃了中饭。」隔着衣衫摸摸肚子,倒像是饥肠辘辘。

曲休不理会,疑神半晌:「魏大人,那四人怎么突然就改了口?莫不是……」

手移开了肚子,笑声一阵:「威逼利诱,刁民使得,当官的自然也使得。」倒是毫不避讳。

怎晓得正得意,对面人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被这眼神一看,魏远争心里头渗得慌。笑着笑着,僵了脸。

听曲休说道:「魏大人就没怀疑过?要我真是跟娘娘私通,像小芹说的,在杜宇亭卿卿我我。魏大人你岂不是错怪好人。」

当什么事儿呢,魏远争又莞尔起来:「证据摆在眼前,不每个人都信了吗?」

「人人都信,只是唯有主审官一开始就帮犯人伸冤,在公堂上倒像个状师……」

明知故问,魏远争默想,于是只笑不答。

「魏大人放了我,那这案须谁去顶?只那个小芹?」曲休像是不吐不快。

魏远争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变得严肃起来:「这案子说是完了,却只是由明里转到暗里。」冷哼一声:「怕是到最后,还要牵扯出什么故人。」

清澈的瞳孔骤然一紧:「故人?」

「嗯。」魏远争应下,有片刻的沉默。「呐,去那儿吃饭?」突然扯开一个灿然的笑容,把曲休愣了个措不及防。

看他的认真劲儿,倒像是刚才都在考虑饭食问题。

「魏大人,曲休这么多天没回去,想必家里人都等急了。这饭,可否下次?」曲休对着他就是恭敬的一作揖。

「呃……」魏远争不乐意,想挽留又没什么理由:「那……那就下次吧。」这话一说出口,那叫个后悔。

曲休踱着步,留给他个渐渐缩小的「陀螺」背影。

「卖糖葫芦喽——」

「大婶,这菜怎么卖?」

「小姐,可否告知芳名,小生……」

「我,相,信,你,因为你不可能喜欢女人——」魏远争突然冲着那小小的圆点大吼,在嘴边掬起双手,喘着气,看那一点最终湮没在无际的人海。

向晚。

晚饭吃罢。魏府院子里落地的春风,卷起昨夜开来的断红,荡得木质秋千合着风速,「咿咿呀呀」,像学语的稚童。

有人攀上了它。

「再高点,啊——」银铃一样的笑声,无邪:「再高点……」

卧房的轩窗半掩,夕阳在优雅深刻的五官上,中和出奇异而淡漠的神采。站在房中的人半边身子融入黑暗,眼里晃动着难以察觉的棱光。

他看着那秋千上娇柔纤巧的女子,曲着双腿将足尖点起。轻盈用力,又在高高的空中舒展开来。

「夫人,别太高了,小心呀——」

小小的梨涡深得不能再深,把不曾停歇的笑声抛注。绝美的脸庞像要随时被这温暖的橙色光芒所抹去。

房中的人发出一丝喟叹,修长的手指舒展握拢,像是要抓住那只正在翩跹的蝴蝶。翅膀,是了镀金的啊,多美。

笑声落了一地,容颜在风里,羞了满园的蔷薇。

春日固美,只是野猫易叫人易困。于是魏远争在这动情的嘶吼中,沉沉地在大理寺后堂的软榻上,私会了周公去。

「大人正在午休。」

门口一阵吵嚷。魏远争不情愿地翻了个身,嗜睡。

「曲太医,小的都说了,大人在午休。您再等等……」

里间的人,睡颜舒展,嘴角一抹满足的笑容。抬手伸了个懒腰:「谁在外头,这么吵?」

侍从听到动静,忙跑进屋里来:「禀大人,是太医院的曲御医求见。小的怕扰着大人午休,就……」

「等等,就说我马上出去。」魏远争挥了挥手,让他去传话。自己起身抹了把脸,顺带借着铜镜整了整衣冠。

魏远争原本只想逗他,待准备了妥当出来,却被曲休的冷面孔着实骇了一跳。

要说他平素冷颜,骨子里却还是温驯,回话不多,但还有礼有节。今日却反了常态,看自己过来,起身相迎,眼睛里却冻得能生剐了自己。

「曲太医匆忙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曲休回他,言语间失了温度:「方才太医院下了灵均公主随行的医单,再看花名册上,独独少了曲休的名字。问了院使大人,只道这名字却是魏大人建议划的。于是,特来求解。」

「嗯?」魏远争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寻了圈椅:「我这么做,可是为了曲太医着想。」戏谑的语气里,随即恢复了镇定。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他却如此在乎。

第四十章:人生无解是相思

曲休抬头,眼神中分明还有一丝羞恼:「魏大人,此话怎讲?」

「敢问曲太医先前在这名单上,可是德妃举荐?」

眼神闪烁:「正是。」不及反驳,魏远争便开口说道:「那就是了。曲太医刚摆脱了这案子,还是不要与德妃多做牵连的为好……」

「话是如此。可……」曲休自知理亏,支吾下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

「可什么?」好看的眼睛里复又含起笑意。

「魏大人可否……帮我,将名额要回……再七个月,就要启程了……」他这样断断续续的说着,配上清的发亮的眼眸,倒像个无处去讨糖吃的孩子。

魏远争叹了口气:「去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去了,说不准就是一辈子……」

曲休对着他就是深深一拜:「请魏大人帮忙……」

魏远争只是上前搀扶,未等他说完,就出口婉拒:「曲太医若是没有合适的理由,这礼,恕我不能接受。」

手上的分量一重,曲休抬起头看他,一脸惊骇夹杂着失望,许久才吐露几字:「对魏大人来说,什么是合适的理由?」

魏远争引着他坐下,檀唇微启,冲他认真地比了个口型:「江,南。」

面前的身子一僵,抬望眼,满满的遗憾。魏远争原是要吓他的,没曾想却被这一眼先弄了个莫名。

那遗憾的神情,本不该由这话题激出。在魏远争的设想里,曲休该是恼怒的,无措的,甚至是仇恨的,而不该是,这样的遗憾与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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