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侧 下——鱼巫巫
鱼巫巫  发于:2012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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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去的时候,魏远争原是打算先去城西的。府里却派了人来传话,说是夫人等着和他一起出发。魏远争愣了愣,才想起来是前天蔚念和自己说的,去太傅府的事情。

没办法,老爷子发了话,自己又应承了下来,只能坐上轿子同他们一道走。再往回时后头随了顶软轿,天蓝的流苏深蓝的绒顶,和里头的人一般的伶俐。

轿夫压轿,太傅府门前懒坐着童子,魏远争掀了轿帘就要往台阶上走。守门童子眯着眼,魏远争换了身便服,一袭紫衣像迎客东来的仙家弟子,再看,他从小凳上跃起来,这不是府里最倜傥不过的四公子?

四公子,守门童子刚要唤,便有人先了一步。蔚念叫住他,「远争。」,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袂,宽袖里露出一截修长的削葱玉指。

魏远争自然知道她是指的哪儿。府门边驻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执着鞭子打盹,小厮儿娘里娘气,正冲着自己张望。「哼——」他鼻子里出气,也不多看,只顾着朝朱漆色的老门走。

「不去请安吗?」蔚念曳着裙摆,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请什么安?」魏远争正要跨过门槛,守门童子才反应过来,四公子一声行礼道,眼睛却往后头瞄,直叹少夫人的好样貌。

魏远争微一颔首回了他,缓了缓步子让蔚念跟上来。「既然要遮遮掩掩,我们还去打搅人家做什么?」那马车虽然平凡,可四蹄矫健的汗血马,就算是遮了土布也看得出来。

蔚念想起一年多前,也是巧遇了晏长治来太傅府,马车停在路边,自己还未察觉,倒是看着丈夫神色异样,细问之下才得了原因。今天这早不来晚不来,两拨人又给赶到了一块,蔚念也有些犯难,再一思量,以魏远争最近的反常,口是心非也是有的:「私下里走动,定然是得微服。自家府上,说什么打搅……」

「连你都说了是私下走动。」魏远争拉了她一把,「下了朝,他不着龙袍,我不穿官服,干什么要硬生生地去行那君臣大礼?」

蔚念被他说得口哑,不过劝一句,怎么就成了硬生生的了……

「唉——」她轻叹一声,也就任由魏远争拉着往里头进了。却听见他在旁边又低沉着声补了句:「他是要找他的好臣子,去行君臣大礼……」

蔚念听得心一惊,忙碎步上前,直拖着着他往前院的厅堂上走。

夫妇两在前厅等了半晌,碧螺春饮了几盅,红木椅坐得硌人,老爷子总算是三两搀扶着来了。上座里呷一口老君眉,老爷子眯缝着眼朝四儿子斜视一眼,默不作声。

蔚念也私下里朝魏远争看去,手里头绞着手绢儿,樱唇浅抿。「乓」,魏远争突然将茶盅放下,「爹,最近身体还好吧?」转眼露出几分温顺的笑意。

老爷子瞪他一眼,「舒坦得很。」转过头去同他的亲儿媳妇讲话。魏远争冲蔚念摊了摊手,比着口型,「看吧。」

蔚念被他逗得一乐,连老爷子的话都没听灵清。

魏远争是家中老小,按理说是最宠的。偏偏他是个混账脾性,老爷子又比他还倔,碰不到还挂念着,聚在一起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怎么看怎么那许多毛病。

第三十五章:璞玉无须琢,朽木不可雕

所以两家虽隔得不远,魏远争却是不常回来的。当然,这不是主要,重要的是,他和某些人的缘分太深,进了家门十回能碰上三五次。

远纷一直说了不娶,干脆也没另置宅子,呆在家里算是尽孝。老爷子自然是不乐意的,早些年三天两头给安排着亲事,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提了,婚事便也停搁了下来。

晚饭时候远纷过来,却是不知道魏远争他们要来的,「呵。」他抖抖袖子,「我说怎么这么热闹。」

「三哥。」蔚念冲他甜甜地一招手,魏远争不自然地朝里靠靠,低声也应了句:「来坐吧。」

老爷子好用八仙桌,四方,四人各占了一面。远纷施施然坐定,也不急着动筷子,先一笑:「小夫妻恩爱不减。」对面,蔚念纤手悬了空,看到魏远争有意同远纷空出来的一段,微红了脸。

魏远争本人倒是心安理得,夹了口宫保鸡丁,嚼着:「要是有三嫂进门,你铁定离得更近。」

「嗯哼——」上座,老爷子的牙筷重重一落:「吃着东西不要讲话!」

饭桌安静了一时,魏远争拖着凳子,讪讪地坐到正中。远纷朝他一望,脸上仍旧平和的笑意,不想魏远争扒了口饭,再不看他。

末了,是老爷子自己先破了规矩,也许是酒热心肝,凉了脾气。暖锅里翻腾着水汽,他老话重提起:「前些日子离寰捎信来,说给钧儿定了门亲。」

离寰是两人的大姐,如今他们的侄子钧儿都定了亲,老爷子意思不言而喻。

两个儿子,甭管他倚重哪个,子嗣的问题,搁太傅身上,也不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儿。一个是成亲四年多都没孩子的音信,一个……

「唉——」老人家的气,叹得三人心里都是一紧一酸,好好的饭菜也没了滋味。

这餐饭是早早散了,蔚念看老爷子最近心思愈发重,黏着他给他逗乐子解闷。果然老人都是要哄的,一来二去脸上便有了笑容:「家里,还是得有个持家的啊。」

他们只顾着在厅里说话,一回头两兄弟都没了影儿。

魏远争一到了饭后茶余的谈话时节就开溜。想不到这次远纷也跟了出来,「哎哎——」,原来远纷也有这样叫人的一天,魏远争回了回头,看见他无遮无掩一个哈欠。

「尚书大人几时也变得这么……呵,随性。」魏远争本来只想借故揶揄几句,看他仰起头,水迷了眼,却禁不住笑了一声,尽管语气里还是犯着股酸劲儿。

远纷向来不计较,走过去和他站到一块儿。两人身长相仿,一个温润,一个俊逸。一个是璞玉无须琢,一个,是朽木不可雕。

果真,烂到骨血里的「朽木」,连说出来的话,也从来不讨喜:「看你这么空,他走了?」问了对方,眼睛还看着别处。

这厢远纷稍怔,点了点头:「嗯,你碰上陛下了?」浅笑一抹,童叟无欺的纯良。

魏远争依旧无视,水映明月,望得他出神:「我说,陛下也不赏你个妻子?」

「嗯?」这种话经魏远争嘴里讲出来,还真是少见。远纷还没来得及应答,他又问了句:「你转眼得三十了吧?」

远纷可算反应过来,点着头:「要是我没记错,这转眼,还得要三年——」

自己弟弟话中带讽,他倒也不在意,一句玩笑便也过了。

「不如,你自己向他讨个去?」魏远争转过头来,眼底掠过一丝促狭,挨近了远纷。

这回轮到远纷有些尴尬,「呵——」,他勉强一笑,闪了闪身:「你明知道……」魏远争眼中促狭不减,却听远纷重一叹息:「魏家的香火,有你这个弟弟也就够了……」

「有我?」嘴角勾起,魏远争凑近了他耳畔,轻呵道:「?——放屁!」

远纷忙拉住他:「你别又急了……」

「啪——」衣袂上的双手被重重地打落,魏远争冷笑:「我明知道?你们不也明明知道!」

远纷不敢再抓他,又禁不住走上前,温和的脸上终于也挂不住平静:「远争,你别怪他。只怪我也就好了……」

魏远争负起手,「不敢,臣子怎敢怪罪圣上的隆恩。」

「从小到大,又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远纷此刻说得无奈。认识到如今,有什么,是你们两个不敢的?最多,是一个不敢爱,一个又不敢放开……

思及此处,如玉的脸庞上也堆满了伤凄:「他做这一切,原也都是为了你好……」

话一出口,魏远争大笑,捧着肚子,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好听的笑话:「哈哈——为我?为我好?为我好……」

「为我好,他逼我如此!」魏远争忽然将手一指,直对远纷,声音冲破喉口,抑制不住的颤动。

远纷一把握住面前人的手腕,「你忘了自己在哪里……走……」他怔讼,拖着激动的幼弟,顾不上身后的挣扎,直到行至无路,还是紧紧扣住他。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惨白的色彩,却哪里捉得住自小习武的魏远争,稍一松,就被又一次挥开,手背上因此划过一道骇人的红痕。

「你——」魏远争也没料到自己会用那么大的力道,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是有些自责。远纷藏起高高肿起的右手,倒冲他释然一笑,只是一时止不住的痛楚,从他清秀的脸庞上流露出来。

魏远争看他这样,眼中又「腾」地升起一鼓无名怒火:「你到底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远纷愣了愣神:「不疼的。」他努力抿起温煦的笑容,手臂也轻轻地抬起,示意弟弟,没事。

「不疼?」魏远争冲过去捏住他的手,「不疼?」指弯慢慢收拢,关节因这桎梏开始「咯咯」地响动。

「啊!放……呃……放手!」

发怒了吗?魏远争满意地收回,欣赏对面人难得的气急。冷汗顺着远纷的额角滑落,他抬起头,断续着声音:「你……你要是我。就不会,不会认为那只是在忍。」

那样飘摇而又坚定的语气,一度令魏远争觉得汗颜。「呵——」他半晌只是干笑,再想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他们之间离了三步的距离,仿佛年轮缺失的一转,而他,兜兜转转,已经被落下再也追赶不及的远近。

「陛下,若,若只是陛下,你还会怪他逼你吗?」远纷直起身来,温柔的话语像蚕丝轻吐,却一瞬间狠狠勒进对面人最柔软的深处。

是啊,他要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他的所有决策,都是臣子不得违抗的君令。即便自己不愿为之,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难以释怀。

「不会。」魏远争对上那双温暖的眼眸,「可惜,他不止是。」

眼眸中闪过他捉摸不透的情感,旋即听到远纷轻笑:「于你,于我,都不是。」他那样说,让魏远争感怀,却隐隐地恶心,他恨透了这种姐姐妹妹的桥段。比起这样的感情,他宁愿要一份简单、清澈,如扬州的江水一样可掬可饮的爱慕。

「别把我们放在一块儿。」冰冷的语气并没有因为这柔和的劝诫而消融,反而愈加坚硬:「至少,他不会逼你去娶一个女人,至少……」

那样的事情,恐怕陛下是连远纷都要隐瞒的。

「至少他会愿意来这个魏府,而不是……」方才平息的情绪,再度被往事燃起。是了,他怎么能懂,被拒绝被逼迫,是什么滋味。

语无伦次的一席话语,哪里像平素睿智条理的大理寺卿说出来的。远纷苦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弟:「他逼你,是。他利用你,是。可你想想,他几时害过你?」

「他……没害过?」魏远争反问,眼中满满的质疑。

「你,是在怪陛下的……那壶酒?」远纷想到一万个事由,圣旨也好,扬州也好,娶蔚念也好,都是干系国家,唯有那件事,或许才是魏远争最难解的心结。

到底是同胞兄长,一句话不偏不倚,魏远争冷笑:「你早知道吧,那天赐我的酒里有催情药……」他故意凑近了看远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网罗那眼中的每一簇起伏。「还是,那药,是你帮他下的?」

「你把我当什么人!」远纷一下躲开他:「那时候你一日不和蔚念做真夫妻,晏永肇的疑心,一日不可能打消。陛下那么做,有害过你吗?」便是脾气再好,他也禁不住那样的怀疑。

「对,我姑且当他是为我好。可他以为催情剂真能迷惑人的心智,让我忘记身下解药的,是不是我的新婚妻子!」

远纷像被凉水从头浇透:「不是蔚念?」

「那是谁?」双眼蒙上一层迷雾。

第三十六章:还卿一曲断肠音

纵使魏远争不说,他心中也隐约了然。意外的是,早以为自己比谁都要懂得进退,此时却还是在心底,涌上了一口最纯正的苦涩。

「纵然你不能容忍和男人……」远纷一顿:「可是五年,你用怪他整整五年?」

怎么不用?那时候他落魄到了极点啊!那么多人因为自己死在了扬州,那少年的气息,他连一丝一毫也留不下。百姓们只说,魏家小少爷好风光,官复原职,高头大马娶了皇家郡主,做相王大人的干女婿。可谁知道他在御书房里被圣上疾言厉色,亲眼看着沾了鲜红朱砂的玉玺,重重地压印在黄得刺眼的圣旨上。

那沉闷的声响,连同婚礼当日的喜乐,一遍遍被忆起,刻骨铭心。

那天的酒,多好的七尹酒,和一年前送到扬州的简直一模一样。还记得那句诗,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

他宁可他绝情到底,也不要他柔情一时,转眼却只如同那是云烟过眼。

他以为男人肯那样做,必然是牺牲了尊严,更何况这个男人,是至高无上的帝国君主。他看到他因自己的莽撞而露出的苦楚,模糊的意识里,残存着汗水悄然沁出滴落的隐忍。他早已经,原谅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欺骗。

那天,是冬至。江南的生日。

去御书房的路上,他拿着捏坏了的泥偶。对自己说的是,死者已矣。

回来的路上,他两手空空。他笑,老天爷,死者为尊,你还是带不走他。

御书房中,泥片碎了一地。原本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瞬间支离。这世界只剩下冲撞的回声,被扩张开外,一番番直至轰鸣。

一声九哥,早被决绝地抛弃在年月里。

年少时他看见那泥偶,说,九哥,你看这小人儿多像你。他非要把它买下来,送给人家,人家还不肯拿。最后讪讪地收到自己怀里,打开陈年的木箱子装进去。泥偶别扭的表情,一笑,就是十四年。

那一刻起,却是再也笑不下去了……

朕,等着你和瑶象郡主的好消息。

他有时候真恨透了他的优柔寡断,恨透了,他的好意为之。「何止……五年。」何止五年,怕是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有力气喊他一声九哥了。

「他在逼你,更在逼自己,你懂不懂!」晏长治你究竟有多可悲,你要是能够预见这结局,是否还会坚守你的成全?

「我不懂。呵,你又懂什么?」魏远争在兄长的失控下,反而变得冷静。他一步步地往回走:「三哥,我一直想问你。他对你,又,算,什,么?」

身后久久无人应答。夜色混沌,连一时的温柔也凝滞成血红的姿态,无可流转。魏远争于是在小小的拱门口回首,只是为了见证他沉压多年的问题,会引起那人怎样慌乱无措的表情——

后来的后来,他每每在漫长的黑夜里辗转,时常想,自己那时候如果不回头,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疼。可惜时光从不给他选择的机会,在长夜中,他依旧心疼,心疼时快要盛不下眼眶中忽然涌溢的一滴酸涩。

他看到自己的三哥站在树下,那树在寒冷中还未来得及长出新芽,他站在那儿,自己也像株光秃秃的树干。月亮像一个枯槁的老人,伸出晦暗的双手,在大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大片比夜更深沉的颜色。

那一瞬间,远纷姣好的面容被黑暗吞噬,模糊中,看不清他脸上任何的悲欢。只有空气传递着和缓的话语,平静从容,一如往昔:「不管他当我作什么人。我只要他,成为晏朝最贤明的君主。」

远纷是树,他也是。晏朝的土地承载了他们太多的韶华与热情。他们的根须伸出长长的触角,死死扎入这无垠的黄土里,在艰涩的地底下盘旋纠葛。此生此世,早就,逃脱不掉。

那个夜晚过后的数日,朝廷颁布了关于和亲的旨意。昭告天下,封司聆荼为灵均公主,五月后启程上宁。

这对魏远争来说,是既定的结果。纵使心中还留有惋惜,也无力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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