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大名倌的首次聚头,什么叫赏心悦目,什么叫争奇斗艳,在场的诸位恩客一时间热血沸腾,鼓掌叫好声一片。
花如月双手一压,场下收势,打趣地说道,“如月再啰嗦,恐怕就要有人鸡蛋砸上来了,话不多说,祝各位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花如月的话音一落,八大名倌下楼汇入大堂的热闹气氛,而他独自一人转身走上了正对着的台阶,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不语,只是莞尔,复又上了高楼。
回眸一笑百媚生,在场不少恰巧看到花如月这个笑容的恩客,都有一种被勾魂摄魄的心动之感。八大名倌再美,又岂能美得过花如月,他越是背道而驰,越让人牵肠挂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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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月独自一人立于高台之上,他慵懒的靠在围栏上,支着脑袋看着楼里的歌舞升平。
“南……郭府……杨……杨景西公子千……金一掷,求……求与老板在偏厅小聚。”环儿连爬五楼,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花如月的面前。
花如月撇过头来看着环儿,“深呼吸,吸气。”
环儿依言吸气。
“呼气。”
环儿依言。
“喘上气了吗?能好好说话了不?”花如月问道。
环儿点点头,“南郭府杨景西公子千金一掷,求与老板在偏厅小聚。”
位于安定街的南郭府,既非官宅,亦非商院,更是从未涉足过江湖,却在三界之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号称百晓。坊间有这样一句话,愁入南郭,喜出府,舍得金银,换太平。
“南郭府的杨公子?”花如月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环儿,带路。”
这次环儿倒是很有礼貌,来到房前轻叩了三下门,“杨公子,我家老板来了。”
“进。”
环儿推门进去的时候,杨景西正背对着她立于窗边,似乎是在看风景,附庸风雅的说道,“此情此景,美哉妙哉。”
“如月听说,下午的一场急雨,将楼外一池莲花都淋坏了,不知杨公子眼中的美景所指为何?”
花如月话语间带着笑意,笑意间带着若有似无的慵懒与媚态,杨景西只是听着便已经三魂去了七魄,方才强自镇定下来的心潮一时澎湃不已。他想要转身,却紧张得半分动弹不得。
环儿知趣的退后了几步带上了门,花如月施施然来到了窗前,与杨景西并肩而立,“留得枯荷听雨声。”
“枯荷听雨,很美的意境。”杨景西这样说道,忽然明白过来,花如月是在替他的尴尬解围,心情一时间轻松不少,僵硬着的身体舒缓了下来。
别过头来,花如月近在咫尺,夜晚柔光中这个人的肤色白得通透,眉眼精致得入画。一直以来杨景西都只是远远的看着,他觉得像花如月这样的人,雾里看花已是极好。若不是今日在雀池茶楼听了关于花如月的一场说书,他还从未动过靠近花如月的心思,如今细看只觉这人愈发美得如梦似幻了,一时竟有些痴了。
花如月如何会不知道杨景西的心思,他只是笑笑,“素闻南郭府的杨公子,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子,如今看来倒有些不实之感。”
杨景西倒也不否认,“浪子回不回头,得看他背后站着的人值不值得,若是如月,定是要回头的。”
花如月嘴角微扬,眸中有一瞬间的媚色流露,他转身离开窗边,捡了一张椅子坐下,闲性的翘起了二郎腿,“杨公子真会说话。”
杨景西从善如流的坐到了花如月的身旁,“南郭府出来的人,除了哑巴,都很会说话。”
“坊间的流传,如月也听过一些,听说南郭府无所不知,杨公子又是南郭府的少东,一定知之甚广。”花如月有意顺着话题延伸,不着痕迹的给杨景西带起了高帽子。
杨景西倒是经夸,面无骄傲之色,“哪里哪里,不过是坊间传神了而已。”
“杨公子过谦了,南郭府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必是有他的过人之处。”花如月起身,替杨景西倒了一杯茶。
杨景西有些受宠若惊的接下,“如月,客气。”
花如月从来都不是会白客气别人的人,很快便进入了正题,“如月倒是有一事想要打听,杨公子若是能够告知一二,今晚如月分文不取,并愿为公子操琴。”
“官、商仰或是江湖?如月如此用心,不妨先说来听听,杨某若能进绵薄之力,必定效劳。”杨景西掀起了茶盖,看杯中热气氤氲。
“问江湖一人,名唤秋冷霜。”花如月如是说,语气平平。
问起这个人,杨景西倒是有些意外,“秋冷霜此人,人如其名,冷若冰霜。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江南第一庄秋镜山庄的庄主,是武林后起之秀中的领军人物,连续四年被列入武林英雄名人榜前十位。他的样貌也是可圈可点,芙蓉堂堂主玉芙蓉,倾天小榭柳如眉,天玑阁白海棠,江湖三大美女都为之倾心。可以说他的年少有为一帆风顺,已经到达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他的生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如月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他生于何年何月何日,父亲是谁,母亲是谁,祖籍何方,何时入的秋镜山庄,又因何而入,如何当上的庄主?”花如月一口气,便问出了无数个问什么。
饶是杨景西这般擅长回答问题的人,都一时哑口无言,看着花如月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愣了半响,才干咳了一声,“容我组织一下语言。”
“杨公子请便。”转看花如月,倒是要从容的多了。
杨景西自然明白花如月的言下之意,缓了缓方娓娓道来,“秋冷霜的秋姓乃是入了秋镜山庄之后改的,他生于启呈二十三年一月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因此取名叫冷霜,而他原本应是姓殷。
父亲殷林,母亲田馥紫,淮秀沙城人士,曾是沙城小有名气的商贾人家。后来在一次出门办货的途中,遭遇山贼父母双双身亡,只剩下当时年仅七岁的秋冷霜,被恰巧路过的秋镜山庄原庄主秋涟漪所救,带回了秋镜山庄,这就是他入庄的原因。”
杨景西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话,花如月也不催促,只是默默的为他将茶水满上。杨景西喝了一口又道,面色有些沉重,“秋冷霜成为庄主,源于四年前一场‘秋镜夜惨案’。那日是少庄主秋如水十六岁诞辰,固若金汤的秋镜山庄破天荒的大宴宾客。
宾客中混入了一批神秘人,这批人趁着子夜酒宴散场,酒醉人昏松懈心神之际,将全庄五百三十六条人命屠杀,最后就只剩下当时去了后山的秋如水和秋冷霜逃过了此劫。秋如水回去之后接受不了满门血洗的事实,跳崖自尽,秋冷霜仅凭一人之力重振山庄,其间的艰辛不为人知,到如今秋镜山庄弟子已不下千人,尤胜当年,秋冷霜成为秋镜山庄庄主当之无愧。”
听完这些的花如月嘴角扬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他看着杨景西说道,“尽人皆知的故事,如月不会比杨公子说得差。”
杨景西对于花如月的过河拆桥也不恼,只是笑着卖了个关子,“那如月可知,秋冷霜是如何仅凭一人之力重振秋镜山庄的?”
花如月的笑容真切了几分,“请杨公子指教。”
“要做这件事情,背后没有一个坚实的靠山,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况且这个忙也不是人人都帮的了,若说是现今兴许有两个人可以办得到,而四年前天上地下唯有一人,那便是……当今九五。”杨景西最后终于掐中了要害。
杨景西的话证实了花如月的猜测,有些事情已经呼之欲出,花如月起身,双手合掌轻击了两下,“素问琴。”
“如月如此关注秋庄主的事情,莫不是也钟情于秋庄主吧。”杨景西看着花如月雷厉风行的动作,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花如月暧昧不明的笑了,“秋庄主自然是好,不过杨公子,如月也很是欢喜。”
煮杯酒,醉人台
殇花事,享清风
点滴惺忪沾指尖,坐看红尘化烟云
行慢步,悯恩仇
赏风月,扑飞火
轻狂天纵饮别辞,道是无情却多情
一绽红袖舞罢乱世沉浮
太寥落
一攒青眉愁尽佳人粉颜
太烦闷
一曲《醉太平》道尽世事浮华,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醉太平》是府女子自己随性所写,没什么平仄格律的,大大们别嫌弃。
第五话:救人不成反被救
花如月送走了杨景西之后,向来都来者不拒的他,推掉了剩余的所有邀约,独自一人回了房。他嫌少有如此安分的时候,这种安分代表他不太正常,虽然他仍旧一路笑着走着。
推开房门,屋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花如月在进门的瞬间,卸下了笑容,反手带上了门,让自己融入黑暗。他迟迟不肯燃灯,只是木然的走着,摇摇晃晃,仿佛失去了主心骨,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花如月拼命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匕首刺穿胸膛那一刻的刮骨刨心之痛,仿佛还在昨日,这些年来每逢潮湿的梅雨天气,这种钝痛就会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温馨的场景,星空璀璨的天幕下,铺满干草的房顶上,躺着两个少年,清冷少年伸手搂着纤瘦少年的窄腰,纤瘦少年安静的靠在清冷少年的怀里。
清冷少年,这样对纤瘦少年说,“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儿,你看我们是天生一对,我们是命中注定。”
纤瘦少年与清冷少年十指相扣,一脸羞涩而幸福的说,“我知道的,我们必须在一起,永远都要在一起。”
然而转瞬之间场景换了,不复美好,而是真正的人间烈狱。
血,铺天盖地的血。
往日里一张张友善的笑脸,一个个亲切的问候,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师弟、师妹、师兄、师姐死不瞑目。严厉而寡言的爹,慈爱而唠叨的娘,曾经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最后落了个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
清冷少年拉住纤瘦少年,依然深情,他说,“如儿,你要记得,不管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师兄永远是爱你的。”
那一刻,纤瘦少年面对清冷少年的甜言蜜语,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他弯下了身子,呕吐不止。
满门五百三十六条人命,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却不得不对这些无辜逝去的生命负责。肩负一身的血债需要用血来偿还,他不得死,不得堕落,不得安宁,生亦何欢,生!亦何欢!
花如月跌跌撞撞的走到了窗边,推开窗扉,猛地吸上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清冷的月光照射进来,衬得他的面色愈发的苍白了,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过他的眉梢,滑过他的睫毛,滑过他的眼眶,竟像是哭了一般。
盛夏的夜晚,起了风,刮得楼下的树梢哗哗作响,花如月依靠着窗扉吃力的站着,目光所及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凝神一看之下,竟然是他傍晚时候遇到的年轻人,沈君暖。
沈君暖的怀里揣着一个被风刮下来的鸟巢,正在努力的爬树,花如月一时无语,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干这劳神子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花如月的眼睛却随着沈君暖不断上升,当看到他安置好鸟巢,舒了口气,笑得一派温和的时候,花如月也莫名的跟着笑了。方才还如撕裂般疼痛的胸口,这会儿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花如月慢慢的抚平了胸前褶皱的衣襟,再看沈君暖,却见他脚踩了一步空荡,正从树下往下跌。花如月来不及多想,一脚踩上了窗沿,飞身过去接下了沈君暖。
沈君暖捂着嘴巴,闭着眼睛,料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而是被一个芬芳的怀抱取代,他睁开眼睛吃惊的看着花如月。
花如月松开了沈君暖后退了几步,面色煞白,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
沈君暖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扶住花如月,“你还好吗?”
花如月想要挣脱沈君暖,却使不上力气,“还……”好字没出口,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他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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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而干净的味道,花如月的鼻尖轻嗅着下意识的享受着,他本就是贪图享受的人,黑甜的梦乡最后被刺目的阳光唤醒了。
花如月缓缓坐起身子,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忽然惊觉,四年了一直浅眠的他居然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只是今天的阳光,真的好灿烂,等一下,我好像记得,我的床并不对窗。花如月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这里是哪里?”朴素的四壁,朴素的桌椅,朴素的摆设,这里究竟是哪里?
这时沈君暖端着汤药进来,“你醒啦,很精神的样子嘛。”
花如月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亵衣站在床上,纵是脸皮厚如他这般,也觉得有些丢人,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坐了下来,“我怎么会在这里?”
“昨晚,谢谢你救了我。”沈君暖这样说道。
花如月这才想起了昨晚之事,救人不成反而被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干笑了几声。
不知道是不是花如月的错觉,沈君暖看到自己的囧样,似乎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些许的狡黠。再一看,明明又笑得那般天真无害,看来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多纯洁善良的年轻人,怎么可能。
沈君暖端着汤药来到花如月的身前,“叔说你是精力耗尽,才会倒下的,你将这药喝了就没事了。”
花如月点头如蒜捣,“床上运动做多了,偶尔是会体力不支的。”
沈君暖递过汤药的手僵了一下,花如月才意识到他顺口说出来的话,有多么的带坏小孩子,他立马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待喝完了才想起自己最怕喝药,花如月好看的脸一时都纠结成了一团,“好苦。”
沈君暖忙拿过药碗,放到了一旁的桌上,从袖中摸出了一颗冰糖塞进了花如月的嘴里。花如月忙含在嘴里,一不小心连同沈君暖的手指一起含住了,他又急急松口。
只见沈君暖有些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偏白的脸色泛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他转身拿起了药碗,快速退到了门边,“早膳已经做好了,你……你穿好衣服,就出来吃饭吧。”
花如月看着迅速撤离的沈君暖,愣了半响,突然笑了,倒在床上笑得前仰后翻。
第六话:被子治不了失眠
花如月套上衣服,简单的梳洗了一番就走出了房间,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四处攀援的爬山虎,又看了看后院中央的老花树。明明景还是昨日的景,心里蹿升的一股凄凉之意却不复存在了。
这边沈君暖看着磨磨唧唧的花如月,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领着他去洗手。
屋里晋安正在盛粥,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发生在他的身上,却是从头到脚的优雅,当他看到走在沈君暖身后的花如月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很明显的僵了一下。
花如月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冲晋安淡淡一笑,而沈君暖则浑然未觉的走过去径自坐下了。
晋安温柔的将热粥端到了沈君暖的面前,然后走到花如月的面前,施施然下跪,脸色有些苍白,“晋……晋安,见过老板。”
花如月笑问,“有些年不见了,晋安为何要行此大礼?”
晋安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花如月的笑容舒缓过来,他抿了抿嘴说道,“青胭倌楼不留闲人的规矩,晋安一刻都不曾忘记,只是君暖,是晋安非留不可的人,老板若要责罚便责罚晋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