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美。

第三十七章：离间.密语

空中皓月如玉，地面月光如练。

刚刚还一掌夺人生死的皇帝此时却脆弱的像个孩子，他背对着花生，双手微微颤抖，他问他，愿不愿意相信他。

他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

他愿意为他放下一切仇恨。

少年面对着霸者孤单的身影，有些迷惑。他有自己的目标，而这目标，却与这个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皇帝的期望背道而驰。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中的人，却是要逆天而行么？更何况，少年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意，他对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那几分的爱意呢？

花生想了很久，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完全否定。若是一两年前，他定会嘲笑这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而现在，经历了那许许多多，他也说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期望什么感情。

如今，又有谁能说得清，看得透呢？

落花生有很多事情没有说出口，例如他要报仇，例如他知道那天下秘宝的事情，例如他其实并不讨厌眼前这个男人，还例如依他的心性，绝对不会将自己一生困死在这靡靡后宫之中。

李重光同样有很多本应说出口的事情，譬如他与曲流萤的种种，譬如那毒心妙人当年扮作了谁来勾引自己，又譬如他为何要杀了曲天青的事情。

于是没人知道，杀手残忍的外壳里是令人心碎的往事，皇帝尊贵的身份下是无数血腥的黑暗。

落花生足足呆了半柱香的世间，脑子里百转千回的响着各种声音，要他为母寻夫的，要他报仇雪恨的，要他安逸生活的，要他用心爱人的。

然后，他鬼使神差的开口，问道，“你曾说过，喜欢我？”

“不是曾经，是一直！”

“那么，如此爱我的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花生忽而一笑，映衬着夜空再诡异妖艳不过了。“我曾经很喜欢我的师姐，她对我亦很好……几年前我身重剧毒，她能舍弃左手食指为我疗伤——那么你呢？你除了将我关在这茫茫宫闱之中，为我做过什么？让我如何信你？”

李重光身形微微动了一下，半刻钟后，他回过头来，看着花生。面容平静，眼神深邃。

“如果你需要，朕双手十指皆为你断！”

少年需要的不是那么多，从来都不是，可是这个人，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落花生正在犹豫该不该拂袖而去，此时夜叉太监李冶从树影深处走出，他说，“子时到了，陛下。”

李煜点点头，就地在石凳上坐下，看着花生，道，“从此以后，你要什么，朕便全为你取来。”

李冶见皇帝没有打发周贵妃离开，心下奇怪三分，却是没说出口，淡淡的原地站了，兀自观察。

李煜等了一等，不见夜叉头领想自己汇报，便开口催他。

李冶心中大惊，面皮上却似笑非笑，道，“周贵妃也在此，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不介意他的前尘往事，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与他厮守。”李重光唇边浮笑，幸福直达眼底，“关于那密宝的事情，以后当着落花的面说也无妨。”

李冶一愣，“落花？”

皇帝看看少年，转念开口，“对……就是周贵妃以前行走江湖的诨名儿，你不必在意，也勿要向旁人提起。”

白肤黑衣的鬼魅太监听皇上如此吩咐，略略低下头，便开始叙述。

落花生坐在一旁听了两句，便起身要走。李煜忙拉住他，问其原因。

少年心中一声冷笑，你们用密语交谈，分明是在试探，我端坐在这里，岂不是痴儿！

皇帝心急，根本未曾想到这一层。那大太监多了一个深晦的心机，直接用密语开口，引得李煜不自觉的也使用了。

花生心里起初极为不爽——你本不信我，何苦表白得那样诚恳，难道当我是无知妇孺，赚我眼泪不成？！后来想想也算平衡，自己本也是半真半假的答应，虚与委蛇，也不值得他李煜信任。如此想来，倒也不亏。只是这心里头，终究有些难以释怀。

“皇宫里吃喝不愁，密宝又有什么用？”少年装作兴致阑珊，“我不喜欢插手皇帝的正经事，也对什么天下第一奇珍异宝没有兴趣。陛下，我先回宫了。”

“花生，”李煜一把拉住少年的袖口，“这密宝若是寻常人得之，毫无作用，但若是习武之人得到，兴许能称霸天下！”

“街坊间的歌谣我也听过，不就是什么——

密宝藏于尘俗，

商者富甲天下，

武者统一江湖，

兵者称霸中原。”少年佯装托了下巴想了那么一会儿，缓缓答道，“没意思得紧，我不稀罕。吃饱喝足我便乐知天命，追求那些何苦来哉？”

这一席倒是花生的真心话，他本来就对那密宝图全无兴趣，只是因为关系着祖父姐妹的身世秘密，和父亲的下落生死，这才关系起来。强出头，争第一，向来都是花生不肯做的。

李重光见心爱的少年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些许厌烦，也是相信了。说是相信，其实更是同情。从小金枝玉叶的皇帝，从花生的话语中猜想着他那并不愉快的童年，和物质贫乏的生活，不禁有些唏嘘。当下心中暗自发誓，一定不让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年再受贫苦艰辛。

皇帝同时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花生不肯听最好，这密宝图之事，属于机要中的机要，关系着南唐存亡，不听也安全。对少年，对南唐。

“那爱妃就先回宫休息吧，朕晚上去你那里。”

“好。”花生轻轻点头，然后离开。

落花生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主儿，原地转了两圈，他又屏住呼吸，牵无声息的潜回了御书房。

等到一炷香之后，身心皆凉的少年强忍着心中愤懑，游魂般的回到了贤淑殿。

落九重真的是自己的祖父。

祖父真的为李煜所伤。

无烟无尘是自己的表妹。

父亲落南生已逃往辽国。

自己的家族好像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局，不过操棋的已不是自己。

南唐的夜叉军正在秘密追杀自己的父亲，目的就是那密宝图。

密宝图！那该死的密宝图！这无聊的东西又什么可争的？历史早已注定，凡人不过灰飞烟灭的结局。总是争霸一方，又当如何？不是照样改朝换代，辉煌不再？

我心所求，本不过执剑江湖，赏花观月。哪知尔后家仇在身，只得改了想法，去做根本不喜欢的事情，但心中亦存希望，血雨腥风之后勉求三分安乐，乡下田间，一生酒间花前老。

再之后的之后，你待我如此，我忍不得生出爱意依恋，你又如此！

天下究竟是比爱人好在哪般？

最后想要的安稳，想要的所谓的幸福假象，那在心底偷偷想象过的爱意，都通通变成了镜中月，水中花。

人心，最脆弱，也最叵测。

落花生来此世上从未哭泣过，即使是现在，也只是窝在被铺里，双手紧攥指甲扣肉，徒劳的发出嘶嘶声。

打，打不过李煜。

逃，逃不出南唐。

仇，无计可报，也无力去报。何况现今，是恨是爱，就算花生心里不愿承认，可是他自己却是都无法分得清楚。

李煜也许真的爱他，他也有那么一些喜欢李煜，可是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物，还有着无数恩恩怨怨，日子，终究是过不下去的。

那人不是说要去巴蜀么？

罢，就在那里逃跑吧。

和他的仇恨，留着以后再说吧。

离开吧，也许时间能冲淡记忆？

皇帝大人确定了信息之后，心情舒畅，踌躇满志的来到了贤淑殿。走近后发现少年蛇眸肿胀成了桃花眼，一双银头鹿皮靴胡乱踹在锦衾上，墨黑的发髻有些散乱，明艳的衣裙皱成一坨，那情景在满心愉悦的李重光眼中，真是可笑又可爱。

“这才一会儿不见，爱妃怎生如此难过？”他戏谑着开口。

花生本不想理他，半晌才闷闷道，“没什么，就是心里想不通……到底天下有多好？”

李煜没听明白少年的意思，只是一心想让自己心爱之人开心，于是从袖口里掏了掏，拿出几枝上好的人参来。少年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前日夜里自己藏到明妃的鸾玉殿的千年老参么！

皇帝笑嘻嘻的献宝，见花生不接，便亲自拿了茶壶，以指为刀，以气为刃，当下便切下几片参肉来，冲了开水，递给花生喝。

这人参是花生离开后，李冶呈上的。他遵了皇上的意思，暗地里搜查明妃寝宫，无意间发现了这些贡品人参，去御药房一查，果然是前些日子失窃的。

李煜拿了人参，当下怒道，“王家果然有意谋反，当着南唐皇宫都是他家的不成！太居功自傲！”

“臣早就说过，王方正一家留不得。”李冶面无表情地对答，“夜叉军以从各地调返，军队正在整合，大约需要一个月时间。”

“正好，朕去一趟蜀地，你来那里见我。”

“诺。”

落花生见皇帝献宝般端了参茶，还满脸笑意，心中愈加烦闷，索性背过身躺在床上，用牙缝挤了几个字出来，“我累了，皇上请便。”

李重光原地站了一会，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少年心头有事放不下，于是轻轻将被子给少年盖好，然后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却又跑了回来，手里还端着碗燕麦粥。他轻轻开口唤少年，像是在哄个孩子，“落花，这是朕自己做的粥，你来尝尝？清清淡淡，做晚膳正好，你那么瘦，可要好好吃饭。”

花生这会当然没睡着，心头也是乱如麻，烦闷的翻了两下，就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不理睬。

李重光等了很久，默默地站在昏黄的烛光中，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亦不知在等些什么。他知道，他欠着少年太多太多的情意，信任，和亲情。但是此刻，他只能像过去的那些年岁一样，将所有的悲黯失落牢牢压在心底，做出一副风淡云轻心无旁骛的开怀样儿。

第三十八章：暗度.陈仓

第二日。

虽然鸾玉殿里出了人命，虽然那明妃哭的彻夜未眠，但是南唐的皇宫里照样迎来了新的一天，喜庆的一天。

因为今日，又是阳玉园进宫表演的日子。

花生也很高兴，因为他知道，雷霄要为自己带来赢取胜利的关键物品了。

雷霄平日里虽然不苟言笑，少言寡语，可是心思倒是相当细密，答应了花生的事情做的极为周全。不单单拿来了骠勇将军家的布匹和针线，寺庙的香灰，白蜡，黄纸，最重要的是，及时又保密。末了，他还交给花生一指甲盖剂量的火硝粉。这药粉没别的功能，就是可以将少量的东西一瞬间焚烧个干净，实乃毁灭证据的最好选择。

阳玉园今日的表演也不负众望，精彩至极，而雷霄的表演依旧华丽无比，再加上相貌堂堂眼角含春，直惹得一些宫人春心萌动。前次有事没有到场的小公主李斐从头到尾都在鼓掌，眼里笑意盈盈，小手拍得通红。

表演完毕，李煜见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如此高兴，便破例摆了筵席，犒劳阳玉园的伶人们。

酒过三巡，众人皆欢。花生雷霄，暗度陈仓。

少年拿了自己需要的物件，捡了个当儿，故意和小公主说起自己的生辰八字，费心叫李煜也听了个隐约，而刚巧这明妃的心腹云妃也在一旁。

见目的都一一达到，花生便先行起身离席，回到贤淑殿去。皇帝知道花生平日里就是个冷漠的性子，不大爱凑热闹，也就没有多想，且随他去了。

落花生一个人窝在贤淑殿里，落得个清静，便将使根手指仔细缠上白布带，静下心来一针一线的开始缝制那厌胜之术的布偶。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花生便将黄纸白蜡一并悄悄拿去了鸾玉宫。在后院偏僻的地方轻轻挖了洞，将一干什物都掩埋进去。尔后又使了轻功，毫无声息的返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却不料，刚进了门，看见那李煜端端坐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自己刚缝制好的厌胜布偶。

少年心下大骇，脸色却只是微变，双手攥拳，脚步放的极慢，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是死不认账还是将计就计？聪明如李煜，会不会相信自己？两人交手，胜算又有多大？逃跑成功的几率又有几成？

从院门口，到正厅，不过短短几步路，花生却走得步步惊心。

李重光听见少年进门，微微的偏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迷离。

落花生闻见扑鼻的酒味，突然心里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这下倒好，就看自己怎样颠倒是非黑白了。

佯装平静的少年慢慢走到皇帝身边，语气平静的问他怎么想起到自己这儿来了？小公主李斐呢？双宝园可离开否？

李煜也不提布偶之事，只是一一作答。倒是少年，假装这才看见那厌胜娃娃，轻轻拿在手里，一脸纯真的说道：“这不是我的生辰么？李煜你拿这个做什么？”

“朕也不清楚，在你床下发现的。”皇帝双手拿着布偶，略一发力，手中剩下的就只有布片飞絮了。他指尖有些发抖，好像在极力忍着什么。“落花……对不起……”

他对不起自己的事情是有很多，不过现在道歉的却绝对不是其中一项。花生有些担心，更多是庆幸，不管怎样，皇帝是没有打算给自己安上扰乱宫闱的罪名。

“我们明日就出发，去巴蜀……好不好，花生？”

少年没说话，抱着侥幸的心理，微微扬起嘴角，点点头。

第二日的天气有些阴沉，但比没有阻挡皇帝出行的辇车，为防刺客，李煜特意下旨秘密出发，李冶则留在宫中代为处理大小事宜。

行至皇城外围，辇车又被换成了单乘的轿子，送行的队伍也锐减到六人而已。这一次的行程是心思极为缜密的李冶所安排，如此行事，面上是防止他国刺客，实则是为了避开王家耳目。

李煜做前面一顶玄色帐，花生乘后一顶宝蓝帐，两辆马车之间不过相距五步左右，四名车夫和两名家丁全是武功高强的侍卫。

少年自个坐在帐子里想事情，间或小睡一会，倒是落得个清闲。而那李重光，因为前夜与夜叉首领李冶彻夜商谈机要，这会儿有些疲乏，刚好也借这机会歇上他一歇。

从金陵出发到梓州，即使用上南唐最好的骏马，也需要八九天的路程。而这巴蜀之地范围广大，从温暖的翠郁道寒冷的皑白，一应俱全。这么一路走来，风景不断变化，好看之极。

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正是从山中行出，来到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门前，于是再次化名白石耳的李煜下令，今晚就休息于此地。

四名车夫，两名家丁再加上李煜落花生两人一起进入客栈，一下子将不大的堂厅占得满满当当。店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小二殷勤的招呼着。门边倒是坐了两桌客人，一桌是四个彪形大汉，腰间挂刀，像是做镖局生意的。另一桌只有一位客人，年纪约有三十上下，身穿灰色布袍，身材清瘦颀长，头发披散着，下巴上还留着胡子，打眼望去，根本看不清五官。

若论起可疑，这人倒是一等一的。

皇帝此次出行别有目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自己生事，于是拉了少年在屋里相对最远的地方坐下，吩咐几名侍卫们出去观察此处情形，余下几名一同则入座。

小店里菜色不多，带到上来之后，一桌人依次吃了，都露出满足的神情。这巴蜀之地，果然不愧是美食之乡。

正在一行人陶醉于美味的菜肴之中时，突然被一阵狂笑惊个情形。只见那桌上的灰衣人手捧着一壶酒，边喝便发出癫狂的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好酒！你们这里的饭菜，和这酒比起来，倒成了狗屎！哈哈哈哈哈！真是好酒！太好喝了，不枉费我跑这么远来——小二，再上一坛！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