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不说话,负手立在原地,脸上挂着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宠溺笑容。
花生伸手撩开帷布,按了按铺的极厚软的绸缎面的被衾,终于忍不住绽开难得一见的微笑,发自心底的真心笑容。然后他旁若无人的,轻快一跃,纵身躺在床铺中央,眼睛一眨不眨,仰面看着屋顶。
许久,屋里都安静到落针可闻。
慢慢的,少年面前出现一张日夜相见的熟悉面孔。面孔的主人,当今南唐的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少年,笑意盈盈的俯下身,笑意盈盈的吻在少年额上。
花生短暂的愣神之后,正要用力推开李重光时,李冶如一抹游魂般突然出现在两人旁边。
夜叉太监声音很低,语速很快道,“那人有消息了。”
落花生蛇瞳瞬间收缩,推出去的双手瞬间换了方向,倒像是半推半就的搂住了李煜。
李煜也一愣,刚刚才变得严肃起来的面容随即变回了笑意。他伸了双臂,撑在花生耳边,语气无比暧昧。“爱妃这是在邀请朕么?”
花生不说话,亦不动。
李重光目光未移,眼中只有身下的少年,却是对着李冶开口吩咐,“今晚子时,御书房详细汇报。”
夜幕降临的时候,少年站在自己寝殿的门口,轻轻的抚着胸口。
都不记得自己怎样打发了那人,只记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好奇怪。
从前的时候,花生靠在羽觋身边,心情从来都是那么平静。和雷霄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是,心绪极为平常。莫说一起生生死死,就是亲密接触,也不觉得有任何异样。
而现在,明明是同一个人,少年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了。
落花生用力摇了摇头,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那权势很高的大太监李冶亲自来报,估计是父亲有什么消息了。不知道师父落九重已死的事实,他们知道几分。还有,师父真的就是祖父吗?落九重真的是为李煜所伤吗?父亲又到底和密宝图有什么关系?
少年发现,自己需要知道的真相,多的可以掩盖真实。
落花生见四下里没人,迅速地换上自己改制的夜行衣,尔后在外面罩上一件琉璃裙。这裙子明艳漂亮,造价又不高,在宫中随处可见,正正符合了少年不招人注意的想法。
将裙子上的彩珠尽数扯下,少年这才略感平衡,自己一介男子,日日却要做妇人打扮,真是再憋屈不过了。
加之花生平日里拒绝宫女接近,更别提梳洗打扮,这会儿,自然是不会梳有繁复的贵妃头饰,只是在头顶扎了极高的发辫,以玉带固定。如此摸样,到形成了一幅奇怪的光景。
少年琉璃裾,墨发玉带缠。
莫说锦颜色,英气自逼人。
花生往御书房走去的时候绕了道,正撞见明妃的贴身婢女。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大丫环二十出头,自小和王可晴长大,一副性子也是极为势力,人又刁钻刻薄。这会儿,看见了形单影只的“周贵妃”,自然免不了想替自家主子出口恶气,邀功领赏。
于是那丫鬟上前几步,咄咄逼人的就要撞过来。刺客出身的少年身手没得说,自然轻轻让过。孰料那女人自己脚下一滑,却将手中的茶盏尽数摔在地上。好端端的一副春花秋月景泰蓝,就那样打了个粉碎。
落花生叹了声可惜,就打算绕道离开。
大丫环缓了缓神,伸出一只手指着花生就开骂,言辞颇为尖酸,还打算将弄坏茶器的罪责一并怪到花生头上。
这丫鬟只想到为主子报仇,又仗着这儿是明妃的地盘儿,平素里没人敢对她说个不字。却生生忘记了,这落花生本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再加上现在才封了贵妃。论性子,论身份,都不是她一个管事的大丫环能管得了的。
俗话说得好,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不长眼的。
少年本来懒得理她,又急着去找李煜。哪知此女实在没有眼色,见对方不吭气,还以为自己捏到了软柿子,更加放肆起来,一根指头,生生戳在花生胸前。
少年心道不好,岂能在这里败落了性别身份。立刻就伸手,下意识的扭住了那丫鬟的食指。
大丫鬟一惊,挣扎起来,杀手少年手劲略大,竟是“咔吧”一声,将那指头扭错了位去。进皇宫这么久,大丫环哪吃过这种亏,登时嚎了出来。
这一嚎不要紧,不出几个眨眼的功夫,就有大太监领着十数个小太监来抓闹事者。花生因为有着贵妃的身份作幌子,自然没人上前动他。而那丫鬟,对着小太监们挤眉弄眼了一阵子,也只是被领着,几人一路走向了明妃的鸾玉殿。
说到鸾玉殿,本来是为皇后准备的寝宫,然而明妃进宫最早,又有其父撑腰,飞扬跋扈,当下就大张旗鼓的搬进了鸾玉殿。李煜处登皇位,江山未稳,也就没计较这些。至于后来的花非花,本是江湖中人,心性开阔,更是不在意这些小事,于是明妃便理所应当的常驻于此了。
少年随着太监们一同进了鸾玉殿,却愕然发现,李煜和那明妃正一同坐在大殿中央,欣赏着歌姬表演。
而那李重光见少年也一同出现在此,心下也是一惊。表面却表现的波澜不惊,手按膝上长襟,不动声色的现观察身边的明妃如何行事。
大丫鬟抽抽噎噎的叙述完毕,明妃立刻大怒,拍着座椅扶手站起身来,“给我拖下去!连皇上亲自赏赐的春花秋月也敢毁坏,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丫鬟自然明白主子唱的什么戏,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应和着哭天抢地:“娘娘开恩,奴婢是无辜的,是这周贵妃自己撞上来的,还扭断了奴婢的手指,求娘娘为奴婢做主!”
花生看得无趣,自己慢悠悠的踱到一边,拣了张木椅坐下。心想反正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自己倒省了功夫,不如静静看大戏。
明妃一通哭闹之后便收了声,回头看向李煜。
李煜也料到明妃会看自己反应,于是装着没在意,随手端起酒壶,自斟自饮。
“皇上!你不为臣妾做主?”明妃见暗示不够,索性挑明了说,“这周贵妃损坏皇上亲自赐名的宝器,哪有不罚之理!”
“听明妃这么说,朕赐名的事物,倒是损坏不得了?”
“那是自然!”
“明妃,朕记得你这名号也是朕封的。若是你少了半根头发,朕也要处罚你不成?朕还记得,上个月你摔了一屋子贡品……所以这事情,爱妃你就当做没发生吧。”
见皇帝有心庇护至此,明妃只得咬咬牙,气急败坏地坐下。
这时候,谁也没想到,那丫鬟一时钻了牛角尖想不开,拔下头上的簪子,直直向花生刺去。
第三十六章:蝼蚁.行刺
不知是那大丫环一时急火攻心,还是明妃早已交代,只见她拔下头上的硬玉簪子,就像毫无防备坐在一旁的少年刺去。
四周的歌姬一片惊叫,四散着逃开。
花生早已反应过来,却按耐自己不要出手,怕被李煜看出了端倪。若是武功恢复的事情被发现,以后又要难办许多。于是少年只得硬生生的举起右臂,准备挡住那一刺。
下一瞬,李重光衣袂飘飘的出现在花生的视野中。
血光四溅。
李煜不知是不是动了真火,一掌将那行刺的宫女拍开,竟是用了五成以上的功力。那大丫环还未来得及反应,就飞出去数仗远,撞在大殿的柱子上,全身肋骨尽断,即刻死去。
“拖下去。”皇上冷冷的发话,一眼都不再看那破碎的尸体。“明妃,以后管教好你的婢女,行刺之事朕不再追究。”
“臣妾……臣妾……”明妃王可晴嘴唇哆嗦了半天,终究是拼凑不出成句的话语。宫中的生生死死她是见得多了,可是皇上当着自己的面儿,一掌打死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陪嫁丫鬟,实在是教她半晌不能反应过来。
“皇上……纹儿,纹儿是臣妾的……您怎么可以……您一向怀柔天下,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杀了臣妾的婢女……”
“明妃,行刺贵妃,便是死罪。你管教不当,又该当何罪?”李重光抛下一句话,便拉起花生,大步离去。
明妃凄厉的叫了一声,绝望的问道,“皇上,您……那女人就当真没有罪么?您不罚她?!”
“明妃可是又想进青竹宫了?”
李煜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直逼眼前。
武功超过前任武林盟主的李重光岂是等闲之辈,他右脚虚划,将花生护在身后,顺势击出右掌,以掌风将那道黑影击落。
黑影正是王方正将军府中十二影卫中最年轻的一人,此人受命与另外一名影卫跟在明妃身边,平时隐藏在深处,单单打探情报,从未露面。李冶早已查到此事,也禀明了皇上,李煜才招来夜叉军护在皇城周围,以防叛变暗杀行为。
影卫当然不是手无寸铁的宫女,他落地之后一个鹞子翻身,又再次手执短刀扑将上来。
此人如此拼命,原因有二,一是躺在那里的大丫环是他的亲生妹妹;二则是年轻气盛,还沉不住气,见皇上移情其他贵妃,自家主子又要进冷宫。这才动了杀意,而一旦向皇上出手,便是死罪难逃,倒不如现下拼个鱼死网破。就算是弑君未遂,杀了那个周贵妃也是大功一件,尔后自裁,也给主人省了话柄。
李煜脚下纹丝未动,只是再次击出左掌,右手急转,夺下影卫的一把刀。
如此反复两次,那影卫已两手空空。正待他从腰间取出暗器时,李重光终于移动了。他速度很快,一脚踹向影卫的心窝,又迅速站定,在旁人眼中就好像从未移动过一般。
咳出几口鲜血,那明妃的贴身影卫缓了一缓,抹去唇边鲜血,准备再次飞身上扑。
一向笑容和煦的李煜依旧弯着嘴角,低头看着那人,声音中却透着一股阴冷的不屑,“像你这种杂鱼般的人,朕不耐烦帮你自尽,退下吧。”
影卫扶着柱子,一脸不甘与怨恨。
“你大可以躺在那里,咒骂着自己的无用,直到血尽身亡。”皇帝兴趣缺缺的挥挥衣袖,“李冶,交给你了。”
不知何时从黑暗中现身的李冶上前几步,右手变爪,左手如钩,略一用力就扭断了影卫的脖颈,在场众人见此手段,无不色变。这时候,侍卫们才敢上前来,抬了两具尸体,迅速而寂静地运了出去。
李重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出招,倒不是因为瞧不上那年轻影卫的功夫,而是识破了那骠勇将军的计策——他分明就是故意安排了一个血气方刚,武功也不纯熟的前来做试探,要看看自己的功力修到了什么境界,又是是从何方,日后好寻了破解克制自己的法子。
落花生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被李煜抓了手腕,一路大步流星的走向了御书房。
夜凉如水。
皇帝拉着少年,在书房外的院子里坐下。
一旁柳条随夜风轻摆,淡淡的花香弥漫四周,两人静静的坐在对面石凳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平静的有些怕人。
少年刺客自己杀人无数,却在观看了刚才的一幕后,无端端的觉着心口闷得慌。少年想起了很多天前的那个夜晚,李煜在月光下,轻轻撩起自己的发丝,语气温和,动作轻柔,说出来的话语却是那样的致命,令他冷入骨髓。
那时候,少年问皇帝,你一向都是那样吗?
皇帝说,是的,一向如此。
可是他李重光,至少是四年前的李重光,哪里是这般的笑容附面血冷心硬。
明明是很温和的人,为什么却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害怕呢?
落花生静静的原地坐着,不想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面前既无他人,也没什么可以消除尴尬气氛的物件,比如说,茶具糕点之类的。不管怎么说,吃吃喝喝好歹也能掩饰这讨厌的沉默。
少年本是为偷听情报而来,没想到惹出了人命,亦没想到明妃的人竟会当众行刺,更没想到南唐皇帝会在自己的后宫里杀人。
再怎么说世事无常,世无定事,这也……
就在花生暗自腹诽的时候,李重光突然开口了。
“刚才那个人,你还记得吧?”
“什么人?”李煜突如其来的让少年吃了一惊,“影卫?还是侍女?”
“别紧张,”皇帝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奇怪,“朕不会伤你的……朕是问,那个黑衣太监你还记得么?册封贵妃大典那天查看你伤势的人。”
“记得。”
“他是朕的杀手。”
花生有些莫名其妙,这人现在说些这个做什么,一个太监杀手?
李重光越靠越近,身上浓重的酒味飘进花生的鼻子,这人,在明妃那里喝多了,缓到这阵子发酒疯不成?
“他叫李冶,曾经作过朕的师父。”
“他教朕的,都是些极尽狠辣的杀招。”
“朕年幼的时候,不爱学过于狠毒的招式,最喜欢和性情温和的二师父在一起。”
“后来二师父死了,四年前为了保护朕被刺客所杀。”
“李冶,朕的三师父,告诉朕,杀人,是为了保护其他人。”
“后来德高望重的太傅,朕的大师父拥立其他皇子,李冶让朕亲手杀了他。”
“朕杀了太傅,然后将李冶变为阉人。”
“花生,你说朕是不是无药可救的恶人?可是朕这样一个心肠黑透的恶人,还是想光复我大唐,给列祖列宗,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
“你是不是也怕朕?”
“朕平日里温文笑容,大家都当朕是没脾气的傀儡。可是朕杀了那些人即位,大家又都怕朕……只有非花不怕,那个时候,她抬起头看着九五之尊的朕,冷冷的说,朕挡了她的阳光……她眼神清亮,自信而美丽,在这个浑浊世界里显得无比清明,好像什么也不能污染一般……就好像朕四年前遇到的一个人一样。” 那个人……朕找了那么多年,要放弃的时候,他却偏偏再度出现。
四年前!
落花生猛地睁大双眼,这个人,他说四年前!他什么都记得!
四年前落花生第一次执行任务,就是随师兄前往南唐皇宫,刺杀得宠的六皇子。那也是少年杀手生涯中唯一一次失手,罗生门没有杀掉目标,反而折损了两名同胞。
六皇子的护卫和老师拼死抵挡了刺客,而是时只作为帮手前往的花生碰到了六皇子。那夜月光很好,他看见那个年轻人即使在黑夜之中,即使身受重伤,也满脸明亮,双瞳墨黑,嘴唇上扬,自信到让旁人也不禁要信服。
十四岁的花生没有动手,亦没有通知师兄,只静静的站在那人对面,半晌,轻轻的说,“希望有一天,是你做皇帝。”
那六皇子,正是现在的李重光。
“你喝醉了,皇上。”
“朕当然没有醉!若是醉了倒好……醉了也许就能忘记那股桃木清香!”李煜直起身来,在夜风中直直的站着,身形挺拔而孤独。他看着花生,双眼就像四年前一样墨黑,突然发出了那时候的神采。那夜他看不清少年被黑纱遮去的面容,却记住了少年身上独有的隐隐清香。“落花,那个少年,是不是你?”
少年没有出声,在他背后极轻的点点头。
李重光一声苦笑,笑自己,笑天下。
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笑天下一通纷争,最后孰是孰非谁好谁坏倒没有人能说得清。
皇帝背对着少年,双手微微颤抖,“花生,你愿不愿意相信朕?”
皓月如玉,月光如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