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洋芋.外援

南唐皇帝整日伏案批改奏折，改日又搬回了自己的寝宫，也不再骚扰少年运功清修。只是吩咐宫里管事的大太监，每日膳食起居不得怠慢，没有周贵妃允许不能进殿打扰，又命御医上官腾飞每日前往贤淑殿，为周贵妃检查“玉体”是否安康。

花生对一眼一板的上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地每日自封了穴道之后，再隔着纱帘伸了手臂教他诊脉。

李煜做的仁至义尽，无非是想留住少年。而花生自己也知道，需要留在这里等待消息，于是收心敛性深宫藏身，两人各退一步，倒是相安无事。

转眼又过两日。

这一日的南唐皇宫热闹非凡，正是因为金陵街坊间有名的杂耍团双宝园要进宫，为当今圣上和皇贵妃表演。

年龄轻些的宫女和小太监们个个满脸欢颜，手脚无比勤快的奔走着，毕竟这样热闹喜庆的场面在深宫里可不多见。稍微年长些的，就会收敛了神色，装模作样的训斥几句低级的宫人，然而眉间的喜色却是掩盖不住。

整日深居在贤淑殿的花生此时确是不知情的。

因为皇帝明令禁止宫人们靠近内殿，怕麻烦的少年也不愿去别的宫室乱转，所以当殿外一片喧哗的时候，落花生正端端坐在木椅上闭目运功。

少年一跃而起，略一发力，足尖轻巧点地，悄无声息的躲在院中的榕树茂叶中。

这些奔跑的宫人虽然匆忙，脚步却并不凌乱，看来并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而应该是……喜事？

皇家的喜事是什么？眼下有没有什么战事，总不会是某位将军班师回朝。那么，还能是什么呢？诞下龙儿？还是新妃晋位？李煜这家伙，还真是……艳福不浅。

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年突然有些莫名的烦躁。

虽然这两日那人不再过来乱，耳边倒落得清净，晚上也终于可以放心出殿，夜探御书房寻找关于父亲的蛛丝马迹。可是，花生现在就是觉得胸口有股子说不清的闷气。

花生在树上呆了呆，本来想理清楚思绪，却因为有些烦躁，所以又干脆原路返回屋内，靠在木门上发愣。

随即便听见内力深厚的脚步声传来。

李重光满眼笑意，亲自拿着一袭上好的月白色锦衣走了近来。“宫娥子爱妃，朕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坏的。”

“又要委屈你女装了。”

“……那好的呢？”

“朕请来了坊间最有名的杂耍团阳玉园，邀你去看热闹，可好？”

花生正摇摇头拒绝，却因为听见“阳玉园”三个字，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个名字想到一个人——雷霄。当日任务时他无意间像搭档提起，若是他年退出江湖，要开个小客栈，名字就叫洋芋院。自己名叫花生，种上一院子土豆倒也有趣。身为古代人的雷霄自然不知洋芋为何物，旁人却就更不知了。

蛇瞳微微收缩，心里飞快的盘算着，难道这是雷霄要来帮自己？

这么久了，一直在孤军奋战，没想到竟还等到了援军。

再抬眼看看对此毫无觉察的皇帝，少年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李煜满意的微笑起来，薄薄的双唇扬起一个微妙而漂亮的弧度，帮少年披上锦衣，赞道，“好一个英挺少年，真教人爱不释手！果然朕的眼光是不错的。”

花生不知道他是夸人还是赞衣，心下却总觉得有些羞赧，不似和有钱一起时那样随意。便讷讷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兀自装作雷霄的冰块脸。

满心得意的皇帝大人见少年不再开口，觉着还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急不得这一时。于是亲切的点点头，准备离开。

“李煜……”少年犹豫了一会，轻轻开口唤住正要离去的皇帝，“你头痛的时候会怎么做？”

“朕会去屋外吹吹冷风。”

“哦。”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花生再次见到李重光的时候是在正殿外的花苑空地上，他上前一步对着华服玉冠的皇上悄声道：

“李煜，我去吹冷风了，可是头更痛了。”

“朕也是。”

“……”

少年被皇帝大人伟大的逻辑所击败，正要黑着脸退开，就听见不知哪个妃嫔咋咋呼呼的声音很不悦耳的传来。

花生与李煜齐齐回头，便看见明妃就立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脸上强装出一片漠然。她身旁的另一位妆容精致，服饰繁复的贵妃，正在对一个小宫女发难。

这本来是没什么的，在后宫里等级森严，妃子训斥宫人再正常不过，即使是皇帝本尊，也没有多管闲事的必要。然而那指桑骂槐的话语，却让李煜大大的不爽起来。

“你区区一个小宫女，才进宫没几天，倒是吃了豹子胆了，敢顶撞我们明妃？也不看看自己是谁！没了规矩不说，还没皮没脸的净往陛下那里凑什么热闹！”

一个宫女能往堂堂皇帝陛下那里凑什么？落花生心里无比明白，这分明就是明妃寻了帮手，要在众嫔妃面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只是有些疑惑，比起来路不明这个噱头，自己男子的身份不是更有攻击性么？这明妃分明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为什么这一茬子倒是只字不提呢？

只因为少年没想到，只看一次就学会催眠术的，天下不知有他落花生，还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李重光。

李煜和花生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大胆云妃，今日皇上册封周贵妃的大喜之日，皇恩浩荡特地邀众妃赏戏，尔等却不知好歹，莫不是想搅得后宫不安，龙颜不悦？”

那声音清冷而略显尖细，杀意甚浓，刚才仗着明妃撑腰的云妃一下噤了声，低下头连退两步。

声音的主人直直地站在李煜背后，一脸不亢不卑。

原来这李重光在后宫中总是一副温文尔雅之相，风流好文墨，才貌比潘安。后宫嫔妃看不透他本质，总当自家陛下生性温柔惜花，倾慕远远大于敬畏。

而李煜背后的这位主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血腥代表。此人乃宫中权势最盛的大太监，暗中兼任夜叉军的头领，平日规矩繁多，不苟言笑，下手极为狠辣，。正可谓人挡杀人，佛挡弑佛。因护主即位有功，赐姓李，名冶。

且莫说这云妃，明妃怕他，就连朝中的重臣们，都要忌惮此人三分。

话说这李冶天生患有白化病，白发白肤白眉，偏生又总穿着一袭改装过的黑色紧身太监服，满眼血戾，加之平日里又是专门处理那些“不听话”的宫人臣子，所以只是站在那里，也叫人心惊胆寒。

众人只道皇恩浩荡，李冶拥权自重，谁也不敢得罪。却不知幕后谁主沉浮，这权倾朝野大太监，也只不过是皇上手中一颗忠心耿耿，杀人利索的好棋子。

李煜见众人一下噤若寒蝉，便展颜一笑，和煦温文，道，“诸位爱妃不必拘礼，且按此坐下，等待看朕为大家寻得新奇杂耍。”

妃嫔们听见圣上发话，这都才将脸色缓过来，纷纷规矩的落座。

花生正要走开，却被皇帝大人一把拉住，“你就坐在朕身旁。这椅子是给你准备的。”

少年转念想想也好，总比坐在一群不怀好意的女人当中要舒服许多，于是不多话，亦不客气，撩开后襟，端正坐下。他能感觉到，李冶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很快面前的桌子上便摆满了御厨房刚出炉的各种糕点菜肴，加上随后到来的李斐干脆命人将木椅摆在自己身旁，遮住了妃嫔的无数目光，周身被皇帝，阴狠的大太监，以及摆满食品的木桌所包围的花生，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

少年全然不知，自己所落座的，正是皇后的凤座。倒是台下的众嫔妃们，都不由得变了脸色，皇上这么安排，不是摆明了要立这个新来的周采薇为后么？！

李煜微眯着双眼，遮掩了凌厉的神色，看似漫不经心的扫视台下，实为观察众人对于明妃的态度。一直以来，这王可晴就飞扬跋扈恨不能以手遮住这后宫天下，如今做皇后的打算落空，看还有几人能死忠对她到底？想必坚持到最后的，都是家族原因——斩草需除根。

云妃是明妃使用惯了的枪，忠心又傻缺，还有点自命不凡的嚣张，铲除起来应当不费力气。不过暗处那些默默观望的嫔妃们心机难测，还要好好考量才是。正所谓，一子错，天下失。

在这南唐深宫中，少年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没权没势，若是身为女子，那可以依靠的便只有皇帝的爱恋垂青。不过他落花生可不是弱不禁风的女流之辈，不管是江湖血腥，还是宫闱黑暗，不管是官僚相护，还是栽赃弃子，他都要凭着自己的坚持，努力地闯出一条活路。

约莫有一柱香的时间，突然锣鼓声大起，一队穿着鲜艳的艺人载歌载舞的走向打在空地中央的大戏台。

众人都停了各种议论八卦，转而关心起热闹的杂耍团来。前排的妃嫔们都换上盈盈笑意，后排的宫人们则伸长脖子去看个究竟。少年和公主也不例外，不约而同的拿了面前的糕点塞进嘴里，然后仔细去看那些伶人们的长相打扮。

为首的男子披着艳红色的外袍，身高将近八尺，双眼狭长瞳中晶亮，面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角含笑，极为英俊却又诡异非常。

第三十一章：祸水.毒酒

那为首男子面色含春，迷惑众生，一路招招摇摇，走上前来。

这样的五官面相，完全不似三宝殿的雷霄，他这打扮，全然没了往日的冰冷气息，倒教人有点万花丛中过的错觉。饶是花生也看不出，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相处不算短的搭档了。那面上厚重的白粉，想来也是为了遮去那长长的刀疤。但那身形，和他看似无意做出的暗号动作告诉花生，他就是雷霄。

少年替他担心，这雷霄从前也认识百里羽觋，这会儿亲自来，万一败露，不怕和当朝皇帝闹僵了么？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也许可以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又是幕后主使，还得自己如斯下场。

花生悄然在袖中捏紧了双拳，嘴角微微翘起，开始默默地盘算，尔后转过头看着李煜，装作随意的问道，“这杂耍团有什么新奇之处？要在宫中表演多久？”

专门为花生安排这新鲜看头的皇上见他感兴趣，心下愉悦，将手中的桂花糕放进嘴里，微微一笑，道，“你若喜欢，便让他们表演个十天半月也是无妨的。”

少年不以为意的撇撇嘴，觉着那人太过夸张。要真是看个十几日，新鲜也变不新鲜。何况这朝堂之中也一定会流言四起，说些什么君王沉溺玩乐，不顾国政，然后再下一步，必定是铲除妖女，还我南唐之类的的豪言壮志。

不过多呆几天总是好的，机会也多，花生话到嘴边拐了弯，“那就先看看再说，若是精彩，也是可以……多看几遍的。”

阳玉园的伶人都在台子上站定之时，宫中的众人都不由得心中暗道一声妙极。那些伶人们统一身着大红色云纹戏袍，鼓风而飘，大有羽化而登仙的身姿气势；除了带头那人，其余二十人全部脸戴白色面具，细眉挑眼，双唇朱红，男女莫辩，却煞是整齐好看。

那朱衣领头人将右手一挥，二十个人便齐刷刷的弹跳开，分站在木台两边。那人左手一挥，众伶人又神奇的从衣袖后腰掏出各种乐器。而当朱衣者将双手放下时，欢快的乐声便响彻了整个花苑。

平常的戏耍班子会的最多不过是些跳火圈，踩高跷，过细绳之类的项目，而且参与的人数也少。而这阳玉园，二十人同时表演，一边纵火球，一边操水术，在水火交融中对称的数人动作整齐，两两相对，却又每对各异，好似火神水仙一般神奇瑰丽。加之花瓣纷飞，彩蝶缭绕，那气氛自然是被烘托的极为热烈。

待到掌声响了又响，那为首的朱衣人招招手，从中走出一人来，定定的站在他面前，似是要共同表演。然而两人手中全无道具，却是不知要表演什么。

台下的众人都屏了气凝了神，专注的等待那压轴大戏。

只听一阵急凑的鼓点过后，那一人掌心向上向身侧伸出双手，摆出马步，一发力，双掌竟缓缓冒出白气。

朱衣人轻轻一笑，足尖点地，跃上伙伴的手掌，尔后虚步向上，竟凌空走在白气之上！然后愈走愈高，愈行愈沅。

惊为天人。

若是仔细看来，台下的少年却不似那些人，他眼中紧张之色难掩——这雷霄是想怎样！这样暴露自己的武功的路数，难道要引起李煜的注意不成！

于是花生悄悄转了眸子，去看那王座上男子的表情。却见那人手执美酒，一脸舒畅的看着自己。

“你……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少年吓了一跳。

“朕哪有盯着你？”

“你还胡说，明明就是。”少年压着声音，指责那人睁眼说瞎话。

“这倒奇了，”皇帝脸上的笑容扩散开来，“爱妃你不看朕，怎么知道朕在看你？”

少年再次词穷，索性转了身不说话。谁料那赌气的模样，在李煜眼中，竟是再可爱不过了。

李煜见少年一脸专注，便在盛大的表演结束后，特意下旨接见了阳玉园的园主——那个领头的凤眼朱衣人。

那人在后宫女子的眼光中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然后在天子脚下毕恭毕敬的跪下，头深深低下，花生盯着他的脸，却只能看见阴影下抿紧的唇线。

“你表演得很好，甚得朕心，赏白银一千两。”

“草民谢主隆恩。”雷霄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声线完全不似从前。

“不过……朕想知道，”李煜话锋一转，笑意却是不变。“你那凌空行走有什么秘诀？”

“回皇上，草民不才，动了点小脑筋，栓了丝绳——细节还请皇上不要追究，给草民和园里留个挣钱糊口的机会。”雷霄也不慌张，双手呈上一截透明的丝线，语气不慌不张，却又诚恳之极。

“你想敷衍圣上？”那李冶凉凉开口，“可知当何罪？”

花生想了想，开口道，“皇上，臣……臣妾喜欢阳玉园的表演，可否别让他们说出缘由，让臣妾自己探索看看？”

李煜闻言一愣，深深看一眼花生，这才开口允了，“好，便依了爱妃的意思，你先下去，两日后再排演一出。”

“草民领旨。”

赏戏之后，便是用膳，南唐皇帝命人原地摆了十桌的菜肴，和后妃们一起品尝。与他同桌的只有花生和李斐，白发黑衣的李冶则像尊石雕般的立在背后。

一直以来渐渐习惯了怨毒的妇人目光，少年已经不再会觉得芒刺在后，只是现在，面对着一个冰冷的大太监，还真有点渗人。

花生哆嗦着想喝点热酒时，明妃就带着适才的云妃和其他几个侧妃，袅袅婷婷的走上前来，道个万福：

“陛下今日给采薇妹妹办的册封宴美妙，臣妾借光开了眼界，真是荣幸无比。所以臣妾们商量了一下，想要敬周贵妃一杯，想必妹妹不会不肯赏我这个做姐姐的脸吧？”

谁管你有脸没脸，放在半个月前，少年才不会吃这一套。但是眼下，还是顺着李煜的意思才好。

花生不说话，先是观察着旁边的皇帝，见他不动声色，脸上仍然带笑，这才站起身来，对着明妃点点头。

明妃很有些得意，毕竟是皇上卖了她的面子，叫她在众妃面前长了脸。却哪知自己的夫君其实在正在打算铲除王家，面子上做安抚，实则暗度陈仓罢了。

明妃以袖掩口，咯咯轻笑，然后命人端上酒来。

花生拿起自己的酒杯，正准备一饮而尽时，突然看见面前女人眼里恶毒的神色。

他心知不好，猛然退后半分。电光火石之间，明妃手中的酒杯竟然斜斜泼向自己的面部。花生不好用功，只得堪堪躲开，仍是被泼到袖子上。霎时间便觉得臂上又痒又痛，似是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