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实证明，这个决策并非正确。刚开始宋在与辽军的交战中是往往能取胜，但常常就受困于对太原的攻坚和辽军的增援。当年后周世宗柴荣的战略其实是明智的，当时宋军的战斗力并不像后来那么低，而辽尚处在整顿期，全力收复幽云，小小的北汉是无力去救援，如果幽云收回了，北汉只是瓮中之鳖。不想如今顺序错乱，到最后也没能收复辽国土地。

赵匡胤屡战不得，索性又改了主意。

他要攻打南方富庶而政治混乱的国家。

林倬是在赵匡胤得出这个结论的第三日才知道的消息，这个时候，他已经得知辽王耶律璟的死讯，心头本已乱如麻。他本来以为仇人已死，师姐的遗愿得报，自己就可以松口气了。熟料，心头涌起的，却并不是快意。尤其是他听闻耶律璟死前所说所言，心口更觉憋闷。

但他也知道，什么都回不去了。如今的自己依旧多愁善感，但是他已不会为这伤感而改变什么。

既然这件事情了结，下面的任务就是将江湖恩怨——那张牵连甚广的秘宝图永远从世人眼中抹除。换言之，需要将罪魁祸首，为之放出无数假消息，煽动江湖血雨腥风的赵匡胤，从这世上除掉！这样，龙脉得以保全，天下得以安定。

林倬谋划此事已久，却仍有两样担忧。一是赵匡胤影卫众多，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纵使勉强出手，也没有脱身的可能了。二是虽然林倬不熟悉此段历史，却也知道赵匡胤乃宋朝正派太祖，若是现在就杀了他，会不会引起历史的巨大改变？后世又会如何？

虽然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去了，也不奢望能回去。但是，他不想再为自己增添更多的罪孽了。

于是他一边暗中筹谋，面上仍是按照宋太祖吩咐出兵南下。

公元965年灭后蜀，971年灭南汉，975年——出兵南唐。

大军兵临城下，身穿白衣银甲的青年伫立在南唐皇城之外，心中五味陈杂。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那人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他只是想不通，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宁愿舍弃自己，也要夺取天下的李重光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会丢下他的社稷！为何会丢下他的百姓！任由宋朝铁骑踏过他心爱的江山！

为何！？

将大军安顿在城外三十里处，当夜林倬便换上夜行衣，悄悄先行潜入南唐后宫。他一定要亲自弄了清楚，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他终究无法放下。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你们风风雨雨，你们同舟共济，你们反目成仇，但不管过了多少年，你还是会惦记他。会有这么一个人。

南唐皇宫的大殿灯火通明，坐在王位上的却不是李重光，是个头戴凤冠的女子。

林倬在树梢的暗影中观察片刻，终于回忆起来，这女子——不正是那大将军王方正的女儿明妃吗？看她打扮，如今竟是做了皇后？而她摸样神色，依旧那样嚣张跋扈——难不成是李煜瞎了眼？

李煜当然不是瞎了眼，却是被囚禁了。

当日落花生离开，他纵情歌舞，借酒消愁。可是不久之后，便又重新振作起来。他依旧整治国家，发愤图强，而且一直派人去寻自己心爱之人的下落。

明妃见争宠之人离开，本欲独占鳌头，把持后宫，却被李煜呵斥。新愁旧恨齐发，既然自己得不到皇上的人，更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不如得到皇上的天下！

第三年的冬天，宫廷政变。

若不是皇帝的左右手李冶叛变，武功盖世的李重光又岂会败在他人手下？

从此，李煜被废去手筋，用缚龙索绑在皇宫深处隐蔽的院落里。明妃王可晴自立为后，声称皇帝体弱多病，由其垂帘听政。震慑朝野的大太监李冶为摄政王，再加上王将军家的兵力，一时间，南唐上下，无人有异议。

原来那李冶亦是心中有疾，对于自己曾经的弟子，后来的君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与恨。他早就与王家串通，却又不愿下手杀死李煜，于是便那样日复一日的关着他，为他布置饮食起居，骗他关于无殇的消息。他要李重光，就那样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是这个时候，林倬并不知道这些内幕，他只是以为，那个人就如流言中说的，纵情歌舞，不问朝政，成了彻彻底底的昏君。

青年低低叹了一声，原来生生把李煜推进声色犬马的无尽深渊之人，就是自己。原来历史上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南唐后主，是因为自己成了这幅模样。

林倬并非自恋之人，亦不喜推卸责任，他知道，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自己，罪无可赦。

但是，从来就没有人要放过他们一族，如果自己也不放过自己，这便真要身死族灭，为天下笑了。

大殿中众人还在商谈如何负隅顽抗之事林倬已无暇再听。如今的他，武功更近一层，悄然行走在这戒备大不如从前的南唐后宫之中，自然得心应手。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找到李煜，劝他投降，可以免去屠城的命运。而且，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完全获得赵匡胤的信任。

历史的轨迹无法改变，南唐灭国不过顺应天意，眼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减少自己身上背负的人命。哪怕多一个百姓活下来，林倬也会觉得稍微好受那么一些。

然而，当他看见屋子中那个几年不见却从未从心中移除的男子时，他险些自树梢掉落。

不知是否因为不见阳光，男子的皮肤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活动空间优先，或是饮食不好，男子显得有些嶙峋，一双修长的大手上面布着些许的青筋。他的精神明显不如从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几乎要消失殆尽了，那个傲视天下的皇帝，险些要变成了一具不知世间滋味的行尸走肉——若不是他那熟悉的英俊眉眼，要不是他那墨瞳中依旧存在的光芒，若不是他那薄薄双唇上熟悉的温柔微笑。

第五十二章：刀光.斧影

那人手腕有些发颤，但他扔在一笔一划的写着诗词，那些被他写过百遍千遍的诗词。

李煜，下一世，莫要生在帝王家。他喃喃自语，我在今日才终于想通，所谓天下，不过转眼烟云。只可惜，宋军兵临城下，不知道少生命又要消逝。

落花，下一世，莫要生在江湖中。只愿田间相见，执手相老。想起少年从前的模样，李重光笑意忽然浓了，他扬手抛开那张诗词，自个儿轻声吟了出来：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还有那一页页的诗词，写满了桌上，落在地上。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

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相思枫叶丹。

鞠花开，鞠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

一帘风月闲。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

垂泪对宫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

忙杀看花人！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每一篇每一首，都有着花生曾经的名字。

和落花生在一起的日子，李煜全都记得，包括每一个最最细微的情节。不管他是水寒色还是宫娥子，不管是花月还是飞絮，亦或是秋晴，李重光都明白了，他爱的，的的确确都是那一个人，落花生。

林倬再忍不住，自梢头翩然落下。此时的他已然不是当年淡衣噙笑的翩翩美少年，但是他仍旧是那一个落花生，那个放不下李重光的落无殇。

他蒙着黑纱，眼神努力保持冷静，“你好好活着，自然会见到他。”

“你是谁？”李煜眼神有些迷茫——眼前的人总有些熟悉的感觉，不过气味却不对——林倬为了骗取信任，将自己硬生生的绑在香灰案上烤炙了三天三夜，终将自己身上那股桃木的清香味去掉了。

如今的他，仿佛什么都改变了，也仿佛什么也没变。

“有位故人托我想你传话，若是还想见到他，就向宋军投降，也可保全百姓性命。”林倬退后半步，忍住了所有的情绪。

李重光却在听见“故人”二字之后瞬间激动起来，眼神也明亮了三分，“落花，你是落花派来的？他……还好么？”

“好，他很好。”林倬艰涩的开口，“只要你投降，他就好。”

“是么？只要……我降了，他就好？那么……我便降了罢。”李煜点点头，重新坐好，嘴角微微弯着，依然如美玉般的容貌焕发出了光彩。

林倬点点头，足尖发力，瞬间又消失了身影。他不敢确定是否能好好控制情绪，但求速速离开。

回到宋军营中，林倬只字不提自己的所见所闻，只向赵匡胤禀报，说探子已打听好，南唐朝中大乱，很快便可攻下。

于是，三日后。

宋高祖派兵南下，灭南唐，其国君李煜肉坦出降，保住全城百姓。

林倬那时就站在城门之下，看着赵匡胤意气风发，身披金甲，手执宝剑，锐不可挡。而降帝李煜就跟在他的身后，身着白衣，黑发梳得妥帖精细，髻中一根玳瑁簪子，表情淡然。

赵匡胤先前派遣自己的得力大将林倬与城中百姓约法三章，所以收了南唐之后并没有作出为难之事，只是将南唐皇族一并带回了宋的领土，其中还有不知为何要假扮成小周后的明妃。

有些事情当真可笑，有些人当真奇怪。

也许，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几日后安排好此地诸多事宜，北宋大军就浩浩荡荡准备班师回朝了。

林倬不曾想到，这个时候，赵普竟然会跳出来做了那样一个大圈套给自己。更没想到的是，背后操纵着一切的，其实是一个自己一直都认识的人，赵葳蕤。林倬知道，她并不只是三宝殿的下人丫鬟那么简单，他也曾猜到，她身份非凡，很有可能是曾经的罗刹城之下青城门的弟子。但他没有参透的事情也有两件。

一是小红曾名千面，是江湖上非常有名的女侠，因为败给百里羽觋，心甘情愿的去做一介下人服侍他。怎奈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时的李煜，即三笑公子百里羽觋对她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在以后的生活中，百里更是渐渐淡忘了那个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然而葳蕤天生心高气傲，本是皇族成员，只因为对百里一见钟情，这才甘为人奴。哪料那位翩翩美公子，竟是对一个男子日久生情！

葳蕤起初没有确定落花生的心意，也不知他的身手到底如何，也不敢随便出手。后来得知百里做了皇帝，便将计就计，和赵匡胤联手，动用了自己在后周的势力，逼迫葛神候给落花生下了假命令。

为了让这个圈套更完美，她甚至也拉上了曲流萤，那个曾经诱惑李煜的女人——那个在她眼中最该死的女人！

落家最有心计的女人之一，那个背叛家族想要求得自己安稳的女人。她不想卷入龙脉守护的纷争，便远嫁曲天青。虽然起先两人并无感情，但凭借毒心妙人的本事，硬是俘获了著名庄主的那颗心。

怎料后来又遇见了令人不能不爱，文武双全，身份显赫的李重光。曲流萤为了自己，也想为了家族，于是千方百计引诱了李煜。

两人本无苟且之事，只是那暧昧的模样，却被曲天青撞见。

曲流萤为了保住两人名声，伸手便是暗器。曲庄主大骇之下奋力反抗，自然身手处处比夫人高上那么一截。眼看他便要胜出，毒心妙人使了诡计，佯装要被刺死。李重光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情急之下便出了手。

曲庄主重伤，他日不治身亡。

毒心妙人成了寡妇，而李重光内心又多背负了两重孽债。

第二件便是一直对自己深信不疑，甚至言听计从的赵普，竟然会要反过来给自己下个死局。

林倬大将军在南下之战中表现突出，深得当朝皇帝赵匡胤的喜爱与信赖，不知不觉便夺了赵普的恩泽，久而久之，自然引起了他的不满。

而林倬依然一心二用，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他暗中寻人，想找到一位和李煜身材面貌相差无几的人，然后狸猫换太子，将他从北宋皇宫中救出去。当初是他押送李煜回京，若是中途放了人，自己就怕再也得不到信任了。

另一方面他在加紧谋划，想办法借赵匡胤之口消除天下人对秘宝图的觊觎，然后再报自己的国恨家仇。

结果没想到，也许是因为过于着急将李重光弄出宫去，林倬太过于急功近利，反倒差点害死自己。

那是李煜被俘后的第三年。那一日下午，林倬刚被赵普说了媒，心情有些烦闷，就私下去探望李煜，想要看他是否安康。没想到赵普偷偷报信，让赵匡胤撞了个正着。

此人戒心很重，唯恐臣子作乱，当下便大怒。但是因为心里本就对林倬有丝莫名的熟悉和好感，便没有即刻下令。

不知是天工助力还是什么，当夜赵匡胤最为亲信的弟弟赵光义又来找他，吵嚷着说自己喜欢林将军，不要把那个什么大臣的远方侄女赐婚给林将军。这个林将军，自然指的就是林倬了。

赵匡胤心情烦闷，拉着刚成年却依然孩子气的弟弟坐在御花园里喝酒。夜深露重，两人酩酊大醉。第二日，皇帝便发起了热。

林倬则和张光义闲聊时听说了这件事，只得突然改了计划，将所有的行程提前。他知道，他激动，他也害怕，胜负就在这一举了。

是夜，赵光义前去寝宫探望皇兄，听从林倬建议，吩咐影卫退出大殿在门外守护，想要请皇兄将临将军的婚事取消。影卫全部撤退，寝殿之内的迷魂香渐渐燃烧，兄弟两人沉沉睡去。

林倬自梁上落下，声息全无的打算翻找出秘宝图，然后留下些假线索，好令这皇帝死心。

不想赵匡胤警觉过人，早就屏住了呼吸，只吸入了极少量的迷魂散。见林倬走近，便猛然跃起，抓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道，“你来作甚！”

林倬猛地回头，想要阻止皇帝开口，却发现来不及。情急之下手起斧落，将赵匡胤斩杀在床前，然后自后窗逃走。一眨眼的功夫，应为纷纷涌入，赵光义睁眼便看见了皇兄的尸体。怔忡之下，为了避嫌只得掩人耳目，声称皇兄急病而死。

第五十三章

赵匡胤既然已死，秘宝图虽然没找到，不过以光义的少年心性，林倬倒是有办法对付的。

宋太祖薨，同年冬，晋王赵炅，即宋太宗赵光义登基。其人性嗜学，工文业，多艺能，尤工书法，大书法家米芾称其“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书无对，飞白入神。” 赵光义在位二十二年，重视文化建设，关心图书事业。

这便是后世人眼中的赵光义，而那个时候，他的皇兄刚刚驾崩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愣头青年，带着三分的天真倔强，三分的懵懂人事，还有四分的，对林将军的眷恋。

林倬起初是赵光义憧憬的对象，后来渐渐的酒杯他所爱恋的人。孩子心性天真烂漫的赵光义，因为喜欢林将军，所以学习他模仿他。

林倬好笔墨文采，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个文采斐然的男子，那个男子为自己吟诗作赋；赵光义从此苦练书法，用心读书，腹内墨水亦是不少，只可惜林倬心中那人永远不会变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