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烟……有没有说过什么?”
“她说她姓落。”
“就……这些?”
“就这些。”小红点点头,走出屋。
失神的花生徒然的追了出去,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女孩子的尸体。脸色还是那样青青白白的,仍旧是那样默默寡言的,没有脾气的,被缓缓的拖出院子。
第八章:大漠.辽王
头好痛……为什么像要裂开来一般……花生痛苦的抱着头,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从头再来,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他以为当好人保不住一切的时候,就要去做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这样他在意的人就可以安全了。他自以为是了太多,到头来,与他随行的,终究只有死神。
涕泪满面的少年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却又觉得一切都在摇晃。周围的空气不断的流动,像是要带走他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从十岁起拿剑,自己见过的死人不是可以从皇城铺到珠玉阁,审问折磨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么!他对于生死早已熟悉得如一日三餐,只是仍然无法承受身边的死亡。
这样的性情,只怕还是得改改了。
结果,落花生谁也怨不得,也许就是他自己,害死了无烟。
“落花怎么了?”不知何时出现的百里羽觋从背后一把抱住摇摇晃晃却独自强撑的花生,“汗出得这样厉害,快来躺下歇歇。”
被汗水浸透衣裳的苍白少年猛地回身,拽住羽觋的衣袖,嘶声道:“我不想再睡那张床。”
羽觋冷漠的瞧了一眼尸体,尔后了然的点点头,动作轻柔的环抱住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在其肩上抚着,“好,我们不要这张床,赶明我送过来张更大更好的,这种小事不要影响了心情。”
声音很缓慢的流转入耳,花生竟半天不能反应过来,眼中也像起了雾,觉得天地间都水汽氤氲。
花生不动不言的在厅中的木椅上蜷缩了半日,然后一跃而起,冲向了茫茫夜色之中。
“三日,我只需三日,就可以忘掉一切我不想记住的。
——比如母亲的死,比如第一次杀人的感觉,比如无烟血的味道,再比如,当年第一次毒品交易的时候。花生唯一的好处,就是擅长麻木自己。落无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只是警示自己的、一个生命中再平凡不过的过客罢了。”
花生这样暗示着自己,眼前终于明晰起来。
那几日金陵正午的阳光暖而不烈,过路的行人都纷纷眯着眼,打量着一个窝在城郊土路边的单薄身影。细看便发现那是一个奇诡阴郁的少年,碧衣银靴,墨发倾潭,白肤,蛇眸,淡唇。
那少年却地痞般的原地蹲着发呆,嘴中衔草,眼神空洞,表情呆滞,直勾勾地看着一辆辆马车嘎吱作响的自眼前路过。
那车辙深深的,不知要通向何方。
四周的风毫无章法的刮着,撩起少年墨黑的散发。空气里不详的味道还是无法散去,不停地提醒着他之前死去的姑娘,和很多年前死去的娘。
待到第四日的晌午,落花生风淡云清的站在院门口,看着羽觋,平静的微笑着。
百里伸手递来一些帛片,道,“这是雷霄近几日独自去收集的资料,那宅中的柴应羽是个替身,本尊早在两个月前就去了漠北。没想到他的生母,竟然是那辽王的母后。当然,任务时间也延长了,一个半月。”
“不过,雷霄突然有了新任务,现在只有你能去了……你知道,即使是组织里,大家的身份也都互相保密,所以一时半下找不到合适的搭档给你。”羽觋看来脸色不大好,还似乎有些担心的样子。
但是毕竟组织里的决定,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改变的,更何况,刺客是很讲信誉的。
花生点点头“我一个人去吧。”就当作是散散心,游历天下好了。
“辽国比不得这里,你又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你要多加小心。”踟蹰片刻,百里羽觋点了点头,“你若一个半月后未归,我便血洗辽帐。”
在山上时,师父教授了许多奇特而有用的知识。比如天下大势,比如各方语言。所以百里羽觋担心的事情,倒难不倒少年。
然而少年看着他,突然间觉得,他那依然是肯定语气的问句变得悦耳动听,“为了不劳烦你,我一定完完整整的回来。”
“那自然最好,”羽觋笑容一下生动起来,“可别让黄沙烈风吹坏了这天下我最中意的小脸蛋,来来来,临走前再让我香一个。”
“……”
葛神侯批给落花生的宝驹名唤过隙,通体雪白,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待少年大大出名以后,江湖上就流传下这么一个形容速度极快、光阴飞走的成语:白驹过隙。
漠北果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不过旌旗无光日色薄,平沙莽莽黄入天,连春风都不愿度的地方。
一路上花生唯一的休闲,便是驻马听风,笑看斜阳倚千山,漠对枯骨辨辽汗。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江湖?
被烈风吹了多日,头脑反倒异常明晰起来,很多谜团便涌上花生的心头。
为何后周的小王爷,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受,竟然跑到这种的蛮荒之地?若是因为怕被暗杀也未免牵强了些,百里羽觋曾说过,也就只有三宝殿,以及另外一个,名震江湖的神秘杀手组织才会接这种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刺杀皇族。
换言之,也就是小王爷十分惧怕三宝殿,以至于逃到外族人聚集的帝国避难——那么必定有人,在三宝殿背后支持!——是什么人呢?竟与后周皇族足以匹敌……不会是辽,难道是南唐?
这么一一分析之后的结果,堵得人更加心慌。
也许在发觉以前,他就早已陷入了江湖深而无底的权利与金钱的斗争中,无力回头。纵使万般不甘,也只是命运手中一枚小小的棋子罢了。
落花生仰头对着苍穹冷冷一笑,尔后回手扬鞭,拍马而去。
转眼间便入了沙壑,忽见前面有一大片密集的白骨。少年心知不好,要么是暴风流沙,要么是匪徒聚集——才能有如此的大屠杀,留下这数十人之多的白骨。
少年正要下马,详细观察之时,半空中兀地炸开一声大喝:“呔!此山是我开!”
十几个大汉从四周围了上来,各个摩拳擦掌,不怀好意的盯着少年和白马,一看便知是伙流寇。
勒马停在原地,少年静静的等待下文。
不料为首的大汉挠挠后脑勺,不甘心的啐了一口:“他祖爷爷的大裤衩!下边一句是个啥?”
张口成诗!厉害厉害!花生微笑着鼓鼓掌,以示鼓励。
“你乱拍啥手!等老子说完!哎,后面是啥?不是说这个是中原好汉的行话,特有气势吗!……对对,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少年险些掉下马来,“这里何处有树啊?”
大汉也一怔:“这个……要你管!”
“那怎么成,你们说话不算话,算什么好汉?而且你这行话还少了两句。”花生忍不住认真起来。
“他奶奶的羊下水!你这少年郎咋这不厚道!俺们跑这么远路,就逮着你一个,寻思着打劫一下,你还管俺们要树看!老子给你寻个仙人球就不错了!”粗黑的大汉发着牢骚,走上前牵住过隙就喊了一嗓门:“哎呦!这家伙长得忒好看,娘们似的!”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风吹日晒,曾经的白衣少年早已灰头土脸,身上穿的也是粗布的骑装,他便很惊讶这样还友人觉得自己“好看的像娘们”。
然而转脸仔细观察了呼啦围上来的强盗们,满胸卷曲黝黑的胸毛和面皮上狰狞的刀疤,花生一瞬间便释怀了。
“大哥,看这小子也不像有钱的样子……不如给大王送去?准能得赏!”
“就是就是!说不定啊,还赏兄弟们几个美女?嘿嘿嘿……”
“好!就这么办吧!”为首的壮汉气壮山河的吼道:“二疤三楞和我送他去见大王,四瘸你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先回营,等我们好消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正愁如何光明正大的去无数个辽族大帐里找处柴应羽,极好的机会就送上了门。
花生内心暗喜,脸上却正色道,“我和你们走,但是有一条,我的马要和我在一起。”
大傻没多想就满口答应下来。“行行行!反正咱也不缺这一匹马,那你可不许给咱耍心眼!走吧!”
走了两步,大汉突然想起来,“你说还少了两句,是哪两句?”
“若是不给钱,管杀不管埋。”
“……你们中原人……真狠!”
和江南精致的小楼比起来,这辽帐豪放得别有一番风味。黑银鎏金的饰品夹杂在上好的羊头牛骨中,各种不知名的兽皮被分散的铺在座上,墙边的木架却是摆着些许汉人的青花瓷瓶。
那为首的大汉和落花生被侍卫模样的人带到王座前,抬眼便对上一双桀骜的眸,毫不掩饰的盯着花生看,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这个铺有吊睛虎皮的大椅上斜坐着的,应该正是辽王耶律璟。
心中暗叹自己总算是遇到历史著名人物,花生便忍不住偷眼观察起这蛮夷之王。此人身材异常高大,棱角分明,鼻子高挺,眼神深邃而坚毅,有着一头褐红色的长发,一看即知是位性格火爆的君主。假以时日,定可成为称雄一方的霸主。
第九章:投奔.军师
“可惜,”辽王盯了座下的少年人许久,方才挤出一句令花生丧气不已的话,“这样的可人儿竟生为男子。”
花生瞬间忍不住腹内暗诽——这有什么好可惜的?我是男是女,和你有半毛钱关系么?我这是面容清秀啊好不好!
“可惜!”辽王又用辽语叹了一声,“美玉以为自己是死石,为何要将自己扔下悬崖……谁让你如此厌世?”
听得此话,花生默默闭上双眼,又旋即睁开,轻轻捏住了拳头,平静的开口:“大王意欲如何处置我?”
“你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打探情报?”耶律璟换了略显生硬的汉语问面前的少年,“是谁派你来的?”
落花生突然打定了注意装傻,便极其无辜的摇了摇头,盯着耶律璟红色的发尖,然后一字一顿、哭天抹泪的喊道:“大王,我何其冤枉哪!我是投奔大王来的,半路被强盗劫住,就把我送到这来了。我何其冤枉哪!我不是奸细,也没人派我——我何其冤枉哪!”
四周的侍卫们听不懂这疯癫癫的美少年在说些什么,都只是看着他生动无比的表演,哄的笑了。
只有耶律皱着眉,眼中带着容易忽略的笑意。
“投奔本王?你叫什么?有何才能?”翻手撑住下巴,耶律璟微偏过头仍是盯住举止怪异的中原少年,眼中精光闪烁。
花生忽而有了与虎谋皮的刺激感。在辽族腹地的皇宫中杀人,在这样一位强霸的君主眼皮下行刺,真是难得的挑战。
心念电转间他站直身子,正正颜色后开口答道:“草民不才,略通战术,名唤刘少言,南唐人氏。因在家乡郁郁不得志,又听人说,辽国君主圣德,喜爱贤明之士,所以特来这里投奔大王。”
天知道耶律璟圣德不圣德,长就一副暴虐的脸孔,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么说他总不会怪罪。
“既然如此,就请先生依着这天下的形势,说说本王为何要用你?”他大手一挥,手下便有人为少年搬上木凳。
“大王不必担心草民的忠诚,草民家破人亡,在故土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事物。”
落花生——眼下的“刘少言”微微颔首,移步坐下。“南唐与辽,间有他国,一无领土之争,二无经商纠葛,三无皇族私怨,所以两国至少在十年内不会交战,大王也不必担心我是南唐奸细。至于后周,则位处中原大地,大王也可看出我的长相不似中原之人。草民倒是以为,需对通北控南、国力日强的后周加以防范。”
看见耶律璟满意的点头,花生知道自己已成功了一半。
“少言先生今日起便是我帐中一员,”他开口宣布,威严的样子让无人敢出二言。“俸禄同二等将军,赐青瓠宫,朝中之人见他犹我族,不得怠慢!”
花生起身深深一揖,满脸感激不尽。
这蛮族之人做事风风火火,花生刚来不出一日,这才沐浴出来,还未等休息片刻,整理好仪容,就被再次宣去见王。
这次却不是在大帐中见到耶律璟,他姿势未变,只是换做寝宫中的特大号豹纹软椅。
见梳洗干净的少年走进来,耶律眼中一亮,正起身子来。
“先生坐。”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像极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转眼间他却又敛了笑意,用辽语大声吩咐下人备酒肉招待自己新纳的军师。
接下来的三日,耶律璟日日夜夜邀“刘少言”在帐中长谈,恨不得与对方讨论尽这天下的一举一动。
这让花生完全无法去找柴应羽,更惶论如何下手。但是顾于身份,偏偏又只得耐了性子,将天下之事尽数分析。那时的花生神态虔诚,看似只恨不得为辽国呕心沥血,连肠子也一并呕出。想必那三国时的郭嘉,也是这样累死的吧?
也许那些观点对极了耶律的胃口,再加上献计平定了几场边地叛乱,军师辛勤的汗水和口水为花生换来了堆满十帐的金银赏赐,以及不计其数的仆从与牛羊。
旁人有羡慕的,嫉妒的,巴结的,而异族少年只是风淡云清的向他们伟大的王道声“多谢大王抬爱”。
次数多了,心性简单的蛮人们看他的眼神也开始改变,私下里说新来的汉人军师非凡间之人,不喜尘世的铜臭银污。
对此其实落花生比较不满,怎么着自己看起来不像个人?不是他不爱财,关键是他至多一个月就会离去,金山银山也搬不去,真是冤死……
于是军师刘少言摇身一变大善人,遣散仆从,分发牛羊,金银珠宝见人就送,只剩下几样最值钱的,留有他用。
他却未曾料到,那些人如此感恩戴德,甚至不再计较他的汉人身份。不仅如此,还歌颂他们的军师乐好善施,绝顶聪明,容颜慈美,是天上的神祗送给大辽的礼物。
你们这是闹哪样啊!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每当如此,少年只挂上一如既往谦和却冷淡的笑容,装作没听见,或是听不懂,腹诽着迈步走开。
这样的颂扬他一点都不喜欢,因为他自己仅仅是一名在尘俗中谋生的刺客而已。
虽说耶律璟将花生视为军师,待遇也是最好的,但他并不完全信任这位才华出众的少年——在无殇面前,他只字不提同为汉人的柴应羽。
花生便渐觉在这种地方多呆无易,到时就怕无法全身而退。于是计划再三后,终于决定当晚夜探篁耶迦宫,那个据他数日观察,柴应羽最可能藏身的地方。
谁知,傍晚之时花生又被紧急宣去见辽王。正待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耶律璟先自面色凝重的开口:“我族南边封地又起叛乱,少言先生可知?”
“陛下请讲。”他略微一怔,不是才平息了么?看来辽国正值多事之秋。
“这一次不同以往,是本王的叔父。他以前深得民心,人又老奸巨猾,轻视不得,乃本王心头大患!这朝中上下近来皆视先生为我国福星,若是先生愿与本王此次同赴战场,定可大胜!先生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