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永恒的记忆中只留下悲凉的雾霭。
第六章
时间在沉寂中流过,至少对刘松涛如此。当然其中也发生过许多大大小小、或社会或个人的变故。然而,任何的变
化对心如死灰的人来讲,只是烟云拂掠。松涛还在那家玻璃厂做清洁工,靠着微薄的工资和父母的定息一起过着拮
据的生活。原来在上方新村的房子已经被没收,只能在房管所安排的靠近打浦桥泰康路的老式公房里居住,一家三
口就一间15平方左右的底楼朝东的房子,终年晒不到太阳,而且没有卫生设备,还要十多家合用一个在走道上划分
出来的灶间,其实也就是一家一个靠墙的煤气灶台而已。
这里虽然嘈杂而肮脏,但对松涛来讲却如同天堂。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他,只知道他和他们大家一样,是个在最底
层生活的普通人。他原本的家境出身、原本的职业修养、原来的那些令人讶异的传闻在这里统统销声匿迹。他像他
们一样平静地生活,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不会和邻居们攀谈,也不会和其他住底楼的邻居一样把饭桌搁在露天,也不
参与打牌下棋等等下只角聚众的娱乐方式;他们家有时在大热天也会门窗紧闭,令左右邻舍不胜诧异,但大家也仅
仅只是诧异,并没有想更多,这里的生活观念和他们的生存环境一样,简单而纯朴,大家已经习惯了他们没有声息
态。
就像所有曲折离奇的故事一样,过于平静往往只是突发事件的铺垫。一天晚上,梅枫的突然到来令松涛错愕不已。
刚吃过晚饭,父母已就寝,松涛还保持着他一贯的习性,斜躺在床沿阅读。有人按响门铃,松涛呆了好久,除了父
母和自己外出回来,门铃是不会响的,邻居的小孩也从不会做如此的恶作剧。会是谁呢?
松涛合上书,并把书塞进被褥底下,不得不防,这些关于西方艺术的书籍,还在禁锢之中。
打开房门,松涛惊呆了,梅枫正一脸凄惶地站在门口。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松涛回头望了望布帘另一边已经就寝的
父母,用下巴朝门外一扬,示意到外面去说。梅枫顺从地跟在松涛身后,出了弄堂,来到一处破败的街心花园。
怎么,有空来看看我的下场?松涛用冰冷的口气说。
不,我……梅枫欲言又止,他穿着咖啡色的呢料青年装,在当时可算摩登的。
有什么快说,别沾了我的晦气。松涛转身看着街上来往的汽车,用背对着梅枫。松涛那洗褪了颜色的劳动布工作服
在梅枫倜傥的映衬下显得寒酸而猥琐。
真的很抱歉,都是我……梅枫用脚踢着小石子。
哼!松涛抱着双臂,心里有憋不住的怨气积淀着,但又难以爆发,毕竟自己处在劣势。
我知道,你和林恩道还是有联系的。梅枫转到松涛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还有什么没有清算吗?松涛警觉起来。
你别误会,是关于李忆菲的事情。梅枫看出松涛的愤怒和冷淡,更不知所措起来。
你还记得她?松涛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李忆菲自杀了。
什么?松涛目瞪口呆,表情呆滞。
梅枫慢慢抬起低垂的头,眼里竟噙满了泪花,松涛迷惑地望着他,多年不见,对梅枫的切齿痛恨也成了一种概念,
现在面对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梅枫,却分不清该如何对待,松涛下意识地问,怎么会的?
在她下放的那家厂里,那个好色的支部书记一直对她有所企图,几次逼迫不成,就指使一伙造反队的小流氓轮奸了
她,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就跳了黄浦江自杀了。她在信里说她留下一个儿子在林恩道那里,也是我的,但我到哪儿
去找呢?我费了好多周折才找到你,快告诉我林恩道的地址,我要去找他。
梅枫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他对李忆菲确实存有情意还是因为他的儿子呢?松涛的心里虽然生出些同情,但对梅枫
以往的所作所为还是存着极大的怒气,他依旧咬牙切齿地说,难道李忆菲自杀你没有责任,不是为了你所谓的儿子
,你会来找我们?你以为那是你的儿子,等你儿子知道缘故,他会认你这个父亲吗?你现在还怕缺儿子,你想要什
么还会得不到吗?
告诉我吧,我知道我犯的错是无法弥补的。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我只是想尽可能地补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
离开李忆菲吗,我如果不答结这个婚,我的父亲和哥哥将会遭难,我们一大家的人啊,就绑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以
为我只是放弃了一个我爱的人,没想到却是如此的结果。
那么,我和林恩道呢,也阻碍了你的家人吗?哼,鳄鱼落泪。
松涛,我知道我来找你会是什么结局,我知道我愧对你和林恩道的,当时我真的只是很难接受你跟林恩道的关系,
向领导报告也是出于对工作的负责,却没想到会变得这样,原谅我。你以为我现在生活的很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啊
!梅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过得怎么样,与我不相干。我只知道是谁,因为什么而害我们到如此境地。松涛鄙夷地横了梅枫一眼,鼻子里哼
了一声。
你不知道,我和我那位所谓的夫人,完全是貌合神离,我的一切都在她家人的操纵之下。因为她的问题,我们也不
会有孩子,所以,那个儿子是我唯一的后代啊!我看上去风光,其实,我是一无所有啊!
梅枫不禁涕泪横流。
松涛也动了片刻的恻隐之心,但马上清醒地意识到轻信会导致的后果,他不屑地侧过脸望着别处说,我看我们的谈
话应该结束了,一,我不知道林恩道在哪里,二,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走吧,永远别来找我,我看见你只想杀了
你。松涛吼叫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松涛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拐过弄堂时脚步禁不住慢了下来,对李忆菲的悲哀压过了对梅枫的气愤。命运对我们竟如
此的恩待,上天啊,你公平吗?
松涛把额头抵在弄底暗影里的一棵杨树上,泪如涌潮般漫出眼眶,关于李忆菲的许多影像重重叠叠地扑面而来……
没有我缠着老师,他们该会是般配的一对吗?没有我,老师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吧!自责和悔恨一股脑地奔突而起
,松涛不停地在树干上撞击着额头,引来三两的路人惊异的目光。当他意识到,才觉得额头因刺痛而麻木。他对着
树干啪打着,真想放声大哭,老师啊,你在哪儿,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啊?一切都因我而起!
就在这一刻,松涛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最后看一眼老师,然后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他唯一的选择。这么多善良的
人都因他的缘故而背运或死去,自己却在苟且偷生,是真正的卑鄙无耻啊!
第二天,他去单位请了长病假,对父母说是要去广东看一个朋友。打点好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第七章
夜很深了,小锐新在酣梦中露着笑意。林恩道还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李忆菲的信。不仅仅是心痛,而是打碎一
件稀世珍宝的那种追悔和惊慌失措。看看熟睡的小锐新,再看看面前的信纸,往事幻灯似的若隐若现。对李忆菲的
痛心疾首和对刘松涛的魂系梦牵同时纠缠着他,撕扯着他愧疚和孤寂的心。幸好还有锐新的笑脸能带给他一些安慰
,令他沉闷空虚的生活稍带些亮色。收到信已经好多天了,李忆菲真的就这样去了么?到哪里去打听呢?去上海吗
?那可是锐新的故乡啊,但可怜他长到六岁却从未去过,这是契机吗?李忆菲让他做决定是否让梅枫见孩子,那毕
竟是锐新的亲生父亲啊!那梅枫愿意接受吗,李忆菲说她同时也写信给了梅枫,那他也应该知道李忆菲的死讯的。
随便怎么说,也应该去上海一次,不为别的,也为孩子。广东再好,也只是乡下,上海有再多的动荡那也毕竟是大
城市,应该见一见梅枫了,即便是仇人,也要看他如何面对这孩子。
打定主意,林恩道就开始整理行装,老父亲默默地不发一言。这些年来,做父亲的不是不理解儿子,而是不知如何
面对,以当时的形势和人们俗成的观念,纵然他是个音乐教授也是很难理解的。但儿子那痛苦和落寞的神情,深深
地刺痛着老人的心,这毕竟是自己唯一的,而且充满才华的儿子,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又能怨谁呢?就是怨时世不
公又有什么用处?老父亲知道,儿子将会带上小锐新去上海寻找亲身父亲,但上海还有一个刘松涛,他可是所有事
件的发生由头啊!
看看儿子憔悴的脸和没有神采的眼睛,老父亲又是心痛不已。自己老了,儿子也老了,由他去吧,人生一世,有多
少青春岁月,又有多少欢乐时光呢?还是由着他去。想到这里,老父亲抖抖嗦嗦地从书桌中间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封
存已久的牛皮纸信封,小心地递给林恩道,说:拿着,这里有一千块钱,是我以前积攒的稿费,到上海会很花钱的
。还有,再给你一对翡翠的如意,这是你外婆给你妈的陪嫁,你妈说也让你带着,以防万一。走吧,小心锐新,别
亏待孩子,也不要记挂我们,我们有退休金,生活总是过得去。放心去吧,自己保重,特别要注意身体,留得青山
,柴木不竭啊!
老父亲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恩道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似乎可以看见他糊满泪水的无奈面孔,猛烈的酸楚
忽然间溢满心头。父亲啊,儿子不肖,人说养儿防老,我却要您担心受怕不算,更竭尽所有的钱财,儿子真是对不
住啊!但想想锐新,却又有千万条去上海的理由。正在矛盾的思量间,小锐新穿得一身簇新从门外进来,大声地叫
,爸爸,爸爸,我要去上海啊,真开心,那里有好多高楼房吗,有很多外国花园吗?
林恩道摸摸锐新的光脑袋,无语而怜爱地看着他,那孩子的脸上显现出李忆菲的清秀和梅枫的俊朗,儒雅而机敏。
就这样看着,林恩道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心里也揪得紧紧的。锐新见了,忽然神色凝重地望林恩道,爸爸,如果
你不喜欢带我去,我就不去了,婆婆说去上海要用很多钱的。
爸爸到哪里都会带你去的,不过你要听话,不可以闯祸的。林恩道强憋住自己的泪水,一把把锐新拥抱在怀中,真
要把锐新送还给梅枫,这心里怎么会舍得啊!但转而一想,谁知道梅枫就能够接受这孩子呢,在他现在所处的环境
,恐怕会避之不及的吧?管他,去了再说,本来就曾经打算过把锐新寄养在松涛那儿,上海的教育质量毕竟比广东
好许多,只要松涛愿意,还真不想把锐新还给梅枫,只是李忆菲提出,林恩道有些不忍。作为一个母亲,总想在自
己过世后,自己的孩子由亲生的父亲抚养,除非万不得以,对这一点林恩道是能够理解的,人心总是肉长的啊!
他们总于起程了,通过几天几夜的长途旅行,终于到达了上海。
清晨,林恩道按松涛以前给的地址寻到泰康路的刘家,刘父开了门,一看是林恩道,便不由纷说地关门。林恩道急
切地阻挡,低声叫道:伯父,我找松涛有急事啊。
刘父愤懑地低喝,滚,我们不接待你这种古怪人。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对着冰冷的门板,看着懵懂的锐新,
胃酸突突地翻堵上涌。
冬日虚弱的阳光拖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疲惫的身影,漫无目的地沿着思南路游荡。不多久,小孩子便叫嚷着肚子饿
,林恩道无奈地带他进了街边的馄饨店。
看着小孩子狼吞虎咽,和热气蒸腾间那天真黑亮的眸子,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起来。再看看上海的周遭,比刚
开始运动时,市面的确平稳了许多。更坚定了他将孩子留在上海的念头。但,又到哪儿去找梅枫呢?还有松涛,他
的父亲不让见,那他本人呢,总不见得一个大活人被藏匿起来。
吃完点心,阳光浓烈一些。想起小时侯一直去玩耍的复兴公园,应该带孩子去玩一下。但看看脚边的行李,总觉得
不方便,还是找家旅馆吧。
拖着孩子来到淮海路,总算找到一家贴满政治标语的招待所,虽然反感,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柜台里坐着一个头发
稀疏,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泛黄的白色工作服,灰白的眼珠在金黄的阳光里闪着呆滞而阴森的光。
林恩道也许是久别上海的缘故,有些嗫嚅地说着要一间客房的请求。那女人满脸狐疑地听着这个讲上海话的人竟然
要在旅馆借宿,太阳从西边出了。
介绍信有吗?
这简直是从地狱发出的一声冷喝!林恩道懵了,我到哪里找介绍信啊?我还有单位吗?
牵着孩子的手,呆立在冰冷的阳光里,彻骨的寒意从头顶直穿脚底。
爸爸,大街上有这么多大青蛙,跑得真快啊!
听见孩子的叫声,林恩道如梦初醒,他一个激灵,才觉察到眼前的困境。说什么也要找到松涛,总不能带着孩子睡
露天吧。他带着孩子找到一个弄堂口的公用电话间,从口袋里翻出皱巴巴的记事簿,寻找松涛单位的电话。电话的
回铃音响了很久,总算有个嘶哑的老头声音接听,一听是找刘松涛的,那声音立刻变得尖利而凶狠:不在,说是长
病假,不知道生什么鬼毛病。不等林恩道回话,却已经传来嘟嘟嘟的挂断声。
林恩道傻傻地举着电话听筒,绝望象弥漫的浓雾扑面而来,禁不住手脚颤抖。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公园?
孩子拉着林恩道的手摇着,他这才回到现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林恩道拉着孩子,提着沉重的行李,跳上电车回到天目路的北火车站。他在行李寄存处寄存了行李,赶忙又转乘公
共汽车重新回到松涛的家。敲了好一阵,门只开了一道缝隙,这回是老太太。哎呀,林老师,求求你不要再来烦我
们家松涛了。再说他也不再,说是去广东了。
去广东?林恩道的眼前一黑,这么巧,真是阴差阳错啊!
门嘭的一声又关了,林恩道急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他强忍着,捏紧小锐新的手,心想,只有一条路,找梅枫。
歌舞剧院大门紧闭,他拍打着铸铁的雕花栅栏门,也没人应答。他们又穿过一条杂乱肮脏的弄堂,找到了开在拐角
僻静处的边门,幸好,传达室的老石还在看门。
石师傅,你好啊。
侬?石师傅瞪大吃惊的老花眼,那眼镜也差点从鼻梁上滑落下来。
我?林恩道连忙手脚不自在起来,啊,我还能指望别人会接纳和搭理我吗?我……
侬寻啥人?
很明显的,石师傅在假装不认识?
我,找梅枫?
梅枫?石师傅再一次瞪大眼睛,这一次他手中捧着的一大叠报纸唏里哗啦地散了一地。
他在吗?林恩道也不管许多,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咳!石师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幅一言难尽的样子。
告诉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他的。
他呀,上个星期刚被抓走,上面的人倒了,他也跟着倒啊。我老了,怎么也看不懂,越老越糊涂啊。
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世事难料。林恩道抓紧门房的窗台,竭尽全力不致使自己摔倒。绝望,真的绝望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你在这个时候还要找他,你还怕你自己太干净吗?
我实在是没办法,我还以为他还在歌舞剧院。我来上海办事情,没有介绍信不能借旅馆,我又带着小孩子,所以…
…
哦!
石师傅看着孩子,眼光不停地在孩子和林恩道的身上扫来扫去。
啊,你的儿子啊,长得真是俊俏,好,好。
石师傅的态度180度的大拐弯,林恩道明白个中原由,只是对石师傅会心一笑,说:石师傅,你看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