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岐望着那张连日奔波之下有些憔悴的睡颜,怜惜之余心中喜忧参半。他倚靠在车厢之中,看车帘晃动中露出的倏
倏后退的道路,想着往日里杜红衣清冷的模样,想着如今两人终在了一处,想着此后又会得如何……
蓦地一阵长声马嘶,杜红衣睡梦里只觉得身子一轻被抛了起来,他一惊睁眼见车内物品乱做一堆,萧岐正伸手拉住
车门努力稳住身形也是一副刚刚惊醒的模样。而耳旁轻声呻吟,自己半个身子正压住萧平的伤腿。
原来道旁忽然冲出了一个人。却是一个蓬首女子,此时正躺在道中气息微微,萧岐一惊之下下车细看才知并非马儿
踏伤所致。
杜红衣见此女虽形容脏污面色蜡黄,五官却甚为秀丽,不知这一路来曾经捱过多少惊吓苦楚,一时心内恻隐望住萧
岐不语。
萧岐点点头,即叫家人与周全将人抬进车内救治。
赵兰儿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道原也算得自足。乱军南侵她在逃亡途中与家人走散,一路上只敢独走僻路,遇到
萧岐他们时她已两日未进米水,眼见来的不是兵卒模样便奋力冲出拦在道上。
杜红衣见她如此羸弱却勃发出强烈的求生本能,不由暗自钦佩。
赵兰儿便此被收留下来,随着萧杜二人一同往西南而去。
果然越往西南,民生越是安稳。虽是没有喧闹的繁华,人人面上却总算不再有一路上惯见的惶乱,身处其中竟有前
尘若梦之感。
这日他们来到一座不大的城镇,萧岐遥遥看着城门上的青字念道:“宜安城。好名字,疲辕到此正宜安。”他回头
对杜红衣笑道,“我们便在这里停下吧。这里不是兵家重镇,西陲僻壤的,战祸应当不会殃及这样的小城。”
杜红衣跳下马车,见此城北踞巍然高山,东面的来路上亦是绵延几重山脉,往西往南都很开阔,一眼望去遍是苍莽
绿意,气候宜人,的确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萧岐走上来牵住杜红衣的手,见他眼中光彩流动,不由相视一笑一齐往城中走去。
宜安城中的一处宅院里,这日杜红衣一早起来心里有些计量,便向萧岐房中走来。正要推门而入,里面传来萧平的
声音:“……那杜公子当日在逢阳就有些冷淡,如今时事都变了,只怕公子的一番心意终究要落空……”
杜红衣心头震动便停在了门外屏息静听萧岐的反应。
里面却是一片沉默,不一会是簌簌写字的声响,接着便是萧岐如常的说话:“你的伤势既已痊愈,待我修书一封你
即日启程送往老夫人处,报个平安吧。就说我有事羁留一切都好,等天下安定了再去接她回逢阳。”
萧平连声答应着匆匆推门而去,并未发现倏然隐于廊柱后的杜红衣。
杜红衣也不知自己究竟要躲什么,似乎只是本能地匿于柱后。
良久,门里传来萧岐的一声叹息,吱呀一声房门被合上。
杜红衣一时听得呆了,好半晌才定了定神举手去敲萧岐房门。
“求学于萧岐?”萧岐有些疑惑地看着杜红衣。
“正是。我自幼家贫又兼早早失怙所学着实有限,你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如此近水楼台怎可闲置?”杜红衣说得正
色。
萧岐笑了起来:“红衣深具天赋,昔日大家一起赋歌联诗时便已才华尽现,如今竟说出这样的话。”
杜红衣摇了摇头:“毕竟是游戏之作当不得真,这学问还是要好生向你这大才子请教。”
萧岐见他甚是郑重,便也收了笑,低头沉吟了会,“红衣想学什么?”
“经史典籍,琴棋字画,但你会的,还望不吝教我。”杜红衣一揖到底。
萧岐赶紧扶起:“这样却是过了,与红衣一处本就打算闲日里谈诗论词一番畅快,不过是共进之事,如何当得这大
礼?”
“那就这样定下了,首先习论经史,闲时你指点我习字,我们今日便开始?”
见他眼里喜悦一片,萧岐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岐后来总是想杜红衣也许这时便已真正离自己远去了。那些日子里杜红衣从不问萧平为什么出门,萧岐见他不问
便也不说,两人之间此时已是真正地若即若离。
杜红衣本自聪明,稍经点拨便是一番不同,两人一教一学各自都感到一份畅快。
某日已近午时杜红衣犹自习练不辍,萧岐便于一旁喝茶陪伴。
杜红衣全然陷入欣喜之中,只觉笔划的抑扬顿挫之间妙趣无穷。他不断沾墨书写,急切间墨迹飞上脸颊也不知觉,
萧岐见了不禁微笑,便走近去伸手为他擦去。
杜红衣抬头茫然地看着萧岐,萧岐说:“别动,一下就好。”说着一下下地轻轻擦拭。
杜红衣回过神来见咫尺之间的那张脸上尽是温柔之色,忽然念起萧岐早前的那声叹息不觉怔然不动地看着萧岐。他
想这样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就将一腔情意放在了自己身上,而自己如今还能投以木瓜报之琼裾么?
萧岐见他忽然神色黯然,以为是急进之下的颓丧情绪,便笑道:“陪你这么久了,就是轮也轮到你陪我了。”
杜红衣闻言更深地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做?”
萧岐一愣,猛然觉得这对话别具含义不由有些狼狈,忙摇手急急辩说:“不,不是。”
杜红衣却已轻松笑道:“抱歉,我只顾了自己。你先去歇息吧,我也倦了,待养好了精神再来找你。”说着转身就
走了出去。
剩下萧岐惘然当地,他想他为什么就不能做到这样地轻松离去?与杜红衣越是近距离接触他竟越是不能割舍其中一
份强烈的同质感。
杜红衣却呵呵地笑道:“萧岐你心性清清如水,我杜红衣却是跌落红尘的一大魔障。我们俩怎么就会走到一起?”
萧岐不答,只拈起杜红衣近来的一叠习字稿,自下中上层分别抽出一张来铺于案上:“不过半月余红衣的字滞涩全
无,笔划间不失法度之余尚可见性情独抱,这进展却非勤练二字便能做到。”
杜红衣微笑:“哦?应是你教导有方吧。”
萧岐摇了摇头,深深望着杜红衣良久方微叹:“若说魔障,不是你红衣而是这万丈红尘。我一直相信能将那句词唱
到那样传神的,定然隐藏着一个不同于众的心念。”
“唱词?卿本是繁华相?”杜红衣轻蹙道。
萧岐肯定地看着他,杜红衣淡淡一笑望向窗外。
已是黄昏,阳光轻淡地投在杜红衣面上,他眼里却没有任何绮软。自从离了逢阳城的这些日子,杜红衣似乎越来越
出脱出一份年轻男子应有的鲜活。
萧岐觉得有些炫目,心底忽然涌出一些话,不由自主地冲到了口边梦寐似地轻声说了出来:“你我都不是这红尘中
的浊物。这繁华相三字原也是一派清清如水。红衣你可懂了?”
杜红衣回过脸来看着身旁暖光里的萧岐,在这样一个黄昏时分他发觉自己的内心诧异而悸动不已。
萧岐也看着他,渐渐垂下眼笑了下,这简单的动作却令杜红衣觉到惊心动魄。
“两位公子只知有心不知有腹么?”蓦然房门外传来一声轻柔,赵兰儿站在门槛边抿唇微笑。
杜红衣与萧岐不禁都笑了起来:“什么叫有心有腹?”
“所系惟书画,毋知有稻梁。”赵兰儿笑意扩大。
房内两人都是一愣,这才省起腹内已是空空。
萧岐夸道:“兰儿好才华!这一联信手拈来却很工整。果然腹君大过心君,走,我等不及要去享受兰儿的手艺。”
赵兰儿微红了脸儿,退一步低头候他俩出来。
杜红衣却在经过她身旁时停下来看着她低声说了句:“辛苦了。”赵兰儿脸越发地红了,轻轻摇着头想抬眼却心慌
莫名,头便埋得更低起来。
斜阳已没,萧岐走出来后忽然就觉得四周的寒凉扑簌簌地霎时侵进心里。
赵兰儿自小聪颖父母甚为疼爱,因她爱书便也为她延请了先生教识文字,虽教授时日不多可她凭着天赋倒也有番作
为。
为谢相救之恩,也为求得个安身之所,赵兰儿后来主动要求担负起炊饮女红之务。萧岐见她模样清秀举止有度倒也
并不慢待,杜红衣更是被勾起幼年的伤痛对这赵兰儿别有一分怜惜,只是都拗不过也就随她意愿。
在赵兰儿的眼里,萧岐与杜红衣两人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才貌并秀的男子。萧岐温朗,说话间总是如和风扑面,如同
一位兄长令她敬仰万分;而杜红衣虽是年岁不大眉宇间却有所积郁,加上杜红衣不时流露的关切之意,不知不觉一
腔少女情怀尽在了他身上。
萧岐说:兰儿这样随在我们两个男子身边,久了终究不妥,怕是会误了兰儿的终身。
一言毕,赵兰儿已是泪眼盈盈:“乱世身同浮云,如今家人生死渺茫,兰儿留得一命已是万幸,不想还能得到两位
公子的照拂,兰儿无以为谢愿终身侍奉,求公子不要将兰儿赶出门去。”
萧岐听罢看一眼杜红衣,后者沉默不语,便轻叹一声再不提这个话。
到晚间杜红衣拿着书本坐在案旁看,萧岐于一旁在灯下画一幅竹子,瞥眼见杜红衣心神不宁半天不见翻动一页,他
心里隐约明白却也不语,只凝神抖腕笔下如行云流水,室内一片安静。
“萧岐——”杜红衣终于开口,萧岐心头一跳便不觉顿住笔,霎时宣纸上洇出一坨墨。
萧岐看着那坨墨迹,在整幅笔致流畅的画卷中有这样一笔显是坏了此作。他想揉团弃去又觉可惜,或者还能修改一
二也未可知,便放下画笔看向杜红衣。
杜红衣正垂着眼皮斟酌着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再不会上台……”
“嗯。”
“这些日子以来我跟着你读书论史,联诗赋词习练字画,等等作为图的无非是谋个新生。那日你称我为弟,红衣心
里很是感激……”
萧岐又轻“嗯”了一声,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
杜红衣指的是遇到赵兰儿那日,萧岐对她说:“这是舍弟杜——寒。”
杜红衣当时不知为什么心里便是一松。后来萧岐决定停驻宜安并未带着杜红衣奔往亲族处,杜红衣更为感念。
原本杜红衣早已做好与萧岐分道的准备,自此似乎再无理由提出,便也按下心来好好过活。然而那日萧平的一番话
,以及其后得萧岐悉心指点受益良多,心里毕竟不能轻松放下。
“我心里一直存有执念,于此乱世实为称愿的良机。萧岐你可明白?”
萧岐见杜红衣投来的眼光里几许渴求,不禁心神黯然。
“你对我的心意我何尝不知,旧日在逢阳红衣也曾有过‘不妨直说’的话,然而时至今日,只怕红衣……”杜红衣
望着情不自禁走近的萧岐,忽觉心头惘然已极,然而还是垂下眼皮轻声说完,“只怕红衣今生终是要辜负于你。”
萧岐只觉心头剧痛怔怔然望着杜红衣说不出话来。眼前是烛光下容颜俊秀无匹,思及其人往日笑容之下的泠然寂寞
如此可怜可爱,可教他如何割舍?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抚在杜红衣的唇上一时如梦似幻。
却见杜红衣双目紧闭面色有些发白,萧岐倏然收手回袖稳声微笑:“你忘了那日我的话,‘我也能是个友人。’”
杜红衣讶然睁眼只见萧岐面上一派干净温朗。萧岐说:“你放心,萧岐今生并没指望能遇到红衣这样的男子,既遇
到了自当倾意相交也不枉了上天对我的一番体念。”
此后二人如故相处,只是每当赵兰儿来到,萧岐总是借故离开不见半点不如之色。杜红衣不禁想难道真是看错了萧
岐?
赵兰儿看着杜红衣望着萧岐远去背影时的模样,感慨道:“你们兄弟感情如此深切。”
杜红衣一震,默了一会说:“他并非我兄长。”
他转回头正对上赵兰儿一双信赖的眼睛,不由叹了口气:“我幼年家贫无以为活……是萧岐救了我。”一时历历旧
事如云烟般掠过心头。很多事他实在不想再提,旧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想他这样说也并没混骗了赵兰儿,家贫是
事实,萧岐救了他也是事实。
杜红衣觉得他与赵兰儿的日子属于热念炽生的将来,与往事没有一点瓜葛,又何必再细为言说?
萧岐心里却并不平静。眼看着赵兰儿眼底的钟情一日浓似一日,那两人情好非常,他就如多余的人一般。那边老母
亲也传来责怪的书信。这些日子里他直想着放弃算了何必与人与己徒增烦恼。可又舍不得,心想等杜红衣不再求教
了再走也不迟。
杜红衣却分明觉出了萧岐的日渐消瘦。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抓过萧岐掌骨棱棱的手,萧岐正仔细示范着笔法的要
旨,猛然被他如此,吓了一跳笔也掉落纸上墨迹狼藉。杜红衣却又放开了他,说:“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萧岐愣住的同时心里尽是说不出的紧迫甜喜。
杜红衣看着他微微摇头:“萧岐,不值得的。这样下去不成,不如早些了断,我与兰儿出去。”
“嗯……你……决定了?”萧岐迅速垂下眼,可他眼里骤然聚起的沉痛却并未躲过杜红衣的眼。
杜红衣心里不觉生出一些恨意,扭过头去不看他,“我欠你的够多了,非得要我负疚至死么?”
萧岐慢慢坐倒椅上,温然而笑:“有索才有欠,你没有欠我什么。所以,红衣若是决定了萧岐没有二话。”
杜红衣沉默不答,过了一会转身就出了房门而去。
萧岐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知缘分销尽的日子不远了,不觉茫茫然独自坐了很久。
可杜红衣终究没有再提出去的话,每日里照常向萧岐请教习学,只午时过后若有余暇不再与赵兰儿在院中待着,他
带着赵兰儿一起出门将城里城外游了个遍。
赵兰儿心情愉快如同放飞的鸟儿。杜红衣会于集市上为她买些花粉簪镯,也会在城郊的柳堤上陪着她细细地说话闲
步。
杜红衣看着赵兰儿身姿轻盈青春美好,一时心头阴霾尽散十分畅快,他觉得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
而这个时候的乱军已经逐步控制了大局,南朝被挤到了东南一隅,凭着大江的天然阻隔苟安下来。江北很多要塞重
城都换了新的守军,渐渐地一些偏远小城也派遣了知州。其中也有一些南朝守将一意抵抗,战火却是并未全然停息
。好在权位初定,为了稍作整修以一举灭了偏安的南朝,每拿下一座顽抗的城池那新王除了征集兵力倒也并无多少
残暴之举。
宜安城里萧岐教得越发地细致,也越发地快速了。两人都觉到了一种绷紧的感觉,却谁也不说只等着岁月的猝然一
击,之后分崩离析两厢里再无聚时。
杜红衣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于是他带着赵兰儿在外边游荡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第四章
萧平在院子里急得转圈圈,不时跑出大门去张望一下,又回头隐忍地望一眼没有动静的厅堂。宜安城五月的天气竟
已经有些闷热。
萧岐坐在厅中一直垂眼盯着门槛不说话。
“萧安还没回来么?”
“没有。公子,再不走就要错过宿头了。”萧平进来迟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