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已经答应了？」坐在机车后座，周以文扯着嗓子直问。

「当然啊！阿姨把和尚当成自己的儿子，她才不相信和尚会杀Geta大仔……」双腿跨得大开，猛力的催着油门，黄

万伯哗啦哗啦的解释着。

「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所以才找你跟和尚商量啊！」

用力的催着油门，黄万伯在巷弄中东穿西闯的抄小路，三两下就飘至医院，两人熟门熟路的直奔病房。细心的周以

文，在最后一刻煞住脚，连忙拉住想踹门的黄万伯，下意识的先敲了敲门，跟着再轻手轻脚的推开。

「厚——蚊子，你很娘耶……进门用得着……」

刚想说的话，全让里头的景象吓得咽了回去，黄万伯从没见过何天佑脸上出现那么温柔的神情。

何天佑从没谈过恋爱，对女孩子说话也毫不客气，甚至有点杀气腾腾。黄万伯还想说这家伙大概不懂得什么叫「温

柔」，不过这句话真的要收回。他不是不懂得温柔，只是值得他这么对待的人还没出现……

病床旁，何天佑小心翼翼的替李志龙翻身，力道适中的替他拍背、按摩手脚肌肉。他只见护士做过一遍，就牢记了

所有步骤。在略显娇小的护士抱怨翻不动李志龙时，何天佑二话不说的接下了所有工作，他打从心底不愿意其他人

帮志龙复健、擦澡。

「……你其实希望志龙一辈子不要醒，这样就不要面对你们之间的问题，而且还能照顾他……」皱了皱眉，周以文

嗓音虽然不大，可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他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何天佑非常喜欢照顾李志龙。旁人也许会认为是李志龙软弱，大小事都需要何天佑操心、帮

忙收拾；可是何天佑又何尝不是病态的需要「李志龙需要他」，他们两人根本缺一不可。

微微半转身看了周以文一眼，仅仅只是一眼，就让周以文背脊生寒。仿佛回到了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刻，骑着机车的

何天佑狠瞪了周以文一眼，阴沉、狠戾得让人胆寒。

「只要志龙醒来，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行，用命换也可以……」

随意的扒了两口饭，为了不让周婉玲担心，周以文总是尽可能的抽出时间陪她吃饭。即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也能让那个忧心忡忡的母亲稍微安心一些。而且周以文发觉，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周婉玲不再那么反对他跟庙

口的人来往；甚至，还会主动的要他带些东西去给关明霞。可能都是做母亲吧？那种一辈子都放心不下的心情，彼

此都能互相了解。

「我吃饱了，我到明霞阿姨那里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擦了擦嘴，周以文帮忙收拾碗筷，快速的换上白衬衫、

黑长裤。今天是Geta大仔的尾七，一定很多事要忙。

「以文，好好安慰明霞阿姨。有事就主动帮忙，知道吗？」了解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周婉玲柔声的提醒着。

「嗯，我知道了！」快步的走出门，还没等到黄万伯来接他，意外的遇上灰狼，他想避开，对方却笔直的朝他走来

，周以文只能无奈的站定、等待。

「你要去哪？」扬了扬眉，灰狼面色凝重的追问。

「今天是Geta大仔的尾七，以文要过去帮忙……」一直很希望他们父子俩感情能和睦，甚至还能相认，周婉玲立即

追了出来打圆场。

「不准去！今天根本不是什么尾七。庙口跟后壁厝打算让和尚跟文谦对质，场面不晓得会有多乱，不准去！」

「我一定要去！明霞阿姨只有一个人，我要去帮她！」

「你想过你妈没有？文谦是什么人？他敢到祖师庙对质，一定有备而来。你以为你是谁？关明霞那女人比你想像的

更有办法，不用你操心！」

「我一定要去！」格开灰狼的阻挡，周以文赌气的越了过去。

「回来！关明霞是李志龙他妈，又不是你妈！你的命是你妈给的，你给我好好活着！」担心文谦疯起来会连周以文

也杀了，灰狼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去涉险。

「我身上流的是志龙的血！志龙没醒来之前，我会替他照顾他妈妈！你又是什么身份？这是庙口的事、这是我的事

，你管不着！」奋力的甩脱灰狼，周以文瞧见黄万伯的机车，快跑上前离去。

拧着热毛巾，逐一逐一的滑过李志龙的五官，何天佑的神情专注、深情甚至带点虔诚，就好像他的父亲在擦拭着神

龛上的佛像一般。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虽然对何天佑而言，这也称不上有多快乐。可是能像这样静静的待在李志龙身旁，没

有人打扰、没有打打杀杀，平静得就像每个下雨天的午后，李志龙就会懒散的抱着吉他，安静的刷着琴弦。

何天佑发觉自己很喜欢听对方弹琴，因为那时的李志龙特别不一样，不是庙口太子、不是未来的角头老大，只是单

纯的「李志龙」。说不定，志龙也很享受这种难得宁静的片刻，所以总会在下雨天无法外出惹事的时候，拉着何天

佑，弹吉他给他听。

「你真的要回去？」打从转告何天佑，庙口及后壁厝做出的决定，周以文就很识相的不再打扰他们俩。

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场对质绝对不可能喜剧收场。尤其是周以文他们几个知情人，何

天佑确实是杀死Geta大仔的凶手，文谦只要死咬。这一点，如果庙口有人相信了、动摇了，那对何天佑就万分不利

了。

「不回去不是显得心虚了？」拧了拧热毛巾，何天佑熟练的替李志龙擦着手臂，力道不轻不重的按摩着。

他一直都很喜欢李志龙那略显白皙的肤色，因为很衬他深邃、好看的五官。可是现在这样白得泛青，却让何天佑感

到刺眼。

他好希望对方还能像从前那样，因为讨厌过白的肤色，脑袋缺根筋的强拉他去晒太阳。晒得泛红、中暑却始终不会

变黑的李志龙，笑得没心没肺，眼睛眯得像弯月一样漂亮的李志龙。何天佑第一次那么虔诚的向老天祈求，把那样

的志龙还给他……

「可是，万一文谦要你在祖师爷面前发誓呢？」语气忍不住激动起来。周以文也不晓得怎么搞的，他明明就很想为

Geta大仔报仇，明明就像知道真相，可是现在却急着掩盖。

说到底，他还是把和尚当成兄弟，也许方法错了，也许是被文谦、灰狼那两个老狐狸骗了，但他相信和尚是一心为

庙口好的，所以他不希望何天佑去送死。

神情复杂的看着周以文，何天佑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一如以往的单纯。在发生这么多事、死里逃生之后，这家伙还

是一样冲动、傻气，难怪李志龙会把他拉入太子帮。那是一种何天佑早就失去了的纯真。

所以他一直很珍惜，珍惜着李志龙浑然天成的嚣张、照顾着周以文的耿直、憨傻，因为他已经跨了一大步，走进大

人的世界中，所以太子帮的其他人可以不必急着追来。

「如果真是这样，就把我的命陪给Geta大仔，我没有怨言……」目光重新回到李志龙身上，何天佑平静的回答。

「你是头壳坏去吗？那只疯狗才不会管你有没有怨言。他一定会杀你的，你砍掉他一只耳朵啊！你要是死了，他下

一个杀的就是志龙大仔。我跟你保证，他绝对会这么做！他一定会找你算账！」

站在一旁的黄万伯，忍不住的跳出来帮腔。他自然怕死得不得了，所以当何天佑要他留下来照顾李志龙时，他二话

不说的就答应了。不过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他也不忍心看到何天佑去送死，苦劝两声还是必要的。

「谁找谁算帐还说不定……」眼神逐渐变得阴狠、暴戾，何天佑双手握拳、指节泛白。他绝对不会原谅文谦把李志

龙推下楼这件事，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管今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不会让文谦看见明天的太阳。

大概是认定了这是最后一次照顾李志龙，所以何天佑显得特别温柔、深情。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抚了抚李志龙苍

白的脸颊，牢牢记得这个他看了十二年的漂亮容貌，希望下辈子他们还有机会再当兄弟。

走了几步，突然半转身回来，何天佑平静的望着周以文，思索了半响后，终于还是开口了。

「蚊子，我听阿伯说，你在宝斗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那里环境不好，你把她赎出来吧！如果钱不够，我在小仓库

那里……」

「你不要用交代后事的语气跟我说话！小凝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那好，我想慎重的拜托你……」

「不要拜托我照顾志龙！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帮他。可是……是你把他弄成这样，你要负责把他弄醒！」

气愤的瞪着、吼着何天佑，周以文认为自己非常凶悍了，可是在前者眼中，那不过就是一种虚张声势。他认识李志

龙十二年了，关于「虚张声势」这四个字，李志龙做得比周以文更好。

「保重。」简单的道别，何天佑望了李志龙最后一眼，头一扭，离开病房。

跨上机车，何天佑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际。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会在腰际暗藏一把扁钻。这次到祖师庙对质凶多吉

少，他只希望能收拾掉疯狗文谦，让李志龙未来的路途能平顺一点。

机车后座微微晃动，何天佑皱起浓眉半转过身，似乎在他意料之中的瞧见一脸慎重的周以文，所以没有太大反应。

以他对周以文的了解，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虽然一路被欺负到大，但是踩着了他的底线，他不仅会反击，还会爆

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只是何天佑有点惊讶，在周以文所谓「义气」的底线里，竟然还包括自己？

「我不是去帮你，我是去帮明霞阿姨。这是我欠志龙的！」口是心非的避过何天佑的目光，周以文找了个借口非要

跟去。

他也会怕死，他也不懂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是套句白猴说的，意义是三小啊？他现在如果不去力挺兄弟，他

知道有一天自己一定会后悔。人生可以很短暂，但是绝对要没有遗憾。

「唉……你的溜溜球又被我弄坏了。如果能活着回来，我再买一个新的还你。」

「我要更新更炫的！」

「一定！坐稳了，我们快来不及了！」

「和尚……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六章

艋舺祖师庙一反常态的大门紧闭，何天佑将机车停在一旁，深吸了口气后，与周以文自偏门进入。

大殿里气氛肃杀，也不知道是谁分配的？还是自然形成的两方人马？庙口及后壁厝一左一右的各占一处，敌意高涨

的互相瞪视着。

「和尚来了！」

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江祥不希望闹得太过分，所以压制着两方不断飙升的情绪，深怕一不留神，什么事都还没

做就直接开打了。他们今天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和尚及疯狗文谦对质，就算要报仇，也要让后壁厝的人死得心服口

服。

「这艋舺少年挂的，就属和尚最秋啊！让这么多长辈等你一个……什么没学好，就学会了睁眼说白话，真是一不注

意就让你捞起来了。」坐在后壁厝那一方，疯狗文谦神经质的扭动脖子，脸上虽然挂着笑意，可是眼神中的杀气几

乎可以把何天佑瞪出千万个窟窿。他少了一只耳朵，这笔帐绝对要跟何天佑讨回来。

「真把你捞起来，那我们家和尚该记大功一件，替天行道啊！」双眼喷出火光的还有关明霞，若不是在场的叔伯们

一再阻止，她真会抄起供在神桌上的尺二，狠狠的朝疯狗文谦劈过去。嫌一只耳朵难看是吧？那她就让他成双成对

的再断一只。

「好了！不要再乱了。和尚，你来说说，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招了招手，江祥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何天佑有着同年龄孩子中少见的冷静、机智，而且他对李志龙的忠心，更是让他们老一辈的人感到欣慰。好好的栽

培、栽培，未来的艋舺绝对是他们太子帮的天下。

皱起浓眉，何天佑环视了祖师庙内的众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祖师爷的神像上，沉吟许久却不发一言。

「怎样？说不出话了？哼！我谅你也不敢再祖师爷面前说谎……颠倒是非黑白，明明是你杀死Geta大仔及Masa大仔

，竟然反过头来诬赖我。」冷哼一声，疯狗文谦阴狠的瞪着何天佑。

当初说好要联手，没想到临到头来竟然反过来咬他？像这种反骨的小鬼根本留不得，何天佑可不是李志龙那个外强

中干的没用太子爷，连有着养育之恩的Geta都敢杀了，不趁他羽翼未丰之前除掉，稍不留意准会让何天佑给弄死。

「我听你在练肖话！」气愤的一拍桌子，关明霞差点冲上去掴文谦两巴掌，倒是何天佑一直很冷静，急忙的将关明

霞挡下。

「不然你让和尚发誓啊！在祖师爷面前发誓啊！干！」终于也沉不住气，疯狗文谦狠狠的踹开椅子，祖师庙里顿时

剑拔弩张。

「你为什么不先发誓？你敢说你没杀志龙？如果你没动志龙，耳朵哪里去了？」冷不防的钻了出来，周以文无所畏

惧的回瞪着疯狗文谦。

一开始他也以为自己会害怕，可是看见文谦咄咄逼人的模样，又想到了是他派人来暗杀Geta大仔、是他带人来祖师

庙杀他们、是他把志龙推下楼的，愤怒逼退的恐惧，周以文仿佛回到了他跟李志龙、何天佑他们初识的天台上，逼

急了他虽然会哭、会害怕，但最终还是会爆发、疯狂挥拳。

「我哪是来杀志龙的？我是来救和尚的，你们三个人杀他一个，怎么也算相识一场，不能见死不救吧？倒是你们，

干嘛要杀和尚？你们不是太子帮吗？不就是知道了和尚是杀Geta大仔的凶手……」吊儿郎当的笑了起来，疯狗文谦

瞪着何天佑呸了一声。他是瞎了眼才会来救这个反骨囡仔，像何天佑这种人，活该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时候我们庙口的事，轮到拎后壁厝的人插手？小孩子关起门来打打架又怎样？要你动刀动枪的来护驾？」认

定了疯狗文谦是杀夫仇人，关明霞恨不得将对方拆吃入腹，不管文谦说什么，她都认为是在辩解，只是更加激怒她

。

「阿姨……」一直拦在关明霞身前，何天佑说什么也不能让李志龙的母亲有半点闪失。

「喔？肯开口喽？还以为变哑巴了。」先是一阵嘲讽，随即阴狠的瞪着何天佑。对文谦而言，怎么也不可能让这些

知情的小鬼继续活着。

杀老大这种事，在道上是无可饶恕的重罪。他虽然有票忠心耿耿又凶悍的手下，可是在人数上来说，还是及不上庙

口的人马；更别说如果让后壁厝的人知道了Masa是他杀的，那他就真的腹背受敌，所以死也要紧咬着何天佑不放。

「好了！这样吵来吵去也不是办法。不然……让文谦跟和尚在祖师爷面前斩鸡头立誓……阿嫂，你的意思是？」见

两方人马各执己见，同样也不想看见两个角头火拼的长辈们，终于忍不住的扬声。

他们其实一点也不在意究竟是谁杀了Geta跟Masa，重点就是要弄出个犯人来，这事情再拖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大家

在各自地盘上都是为了赚钱，犯不着为了几个死人弄得大家鸡犬不宁。

「好啊！和尚若是有胆，我文谦仔绝对奉陪。」冷笑数声，疯狗文谦神经质的扭动脖子，他算准何天佑不敢。

他们在道上混的，对这件事十分看重，在祖师爷面前斩鸡头立誓，一定会有报应。他没什么好损失，反正要死也有

何天佑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