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未迟 上——叶飞白
叶飞白  发于:2012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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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蓉伸手,纤纤食指点了点她的额:“柳好静,妾身好动。她刺绣、对弈、作画,我便弄琴起舞,都是以前常做的事,倒不觉得无聊。”

瑜琴美目微转,接道:“琴棋书画自然可以娱情。不过,因为学过算术,妾身有时也随着江管事看看账。”

她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洛自省察觉出她对自己的防备,虽然没有恶意,也觉得有些没意思。“正好,我对算帐打理什么的没一点兴趣,你好好做罢。”他洛五公子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沦落到被人误以为要争风吃醋的份上。难道他若一直旁观,便一直得受人提防算计?不止天巽的侍妾手下,那些皇族世家也不会放过他。

二哥三哥和四哥倒是算好了他的性子。料定了他就算再郁怒再不愿,也不想活得压抑。只不过,连自己也没有想到,才两天他就受不得了。

在池阳多好。老爹管不了他,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教也只做做样子;娘向来由得儿女的性子,也很放心他;大哥大嫂生性豁达,拿他当小孩儿,纵容得很,要什么便给什么;二哥虽然可怕,武功却都是他教的,而且只要不出乱子便不会出手;三哥宠他,常带他出去见世面,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紧着弟妹;四哥看透他的性子,不放任他行事,教导他为人处世之法,却也从来不强求。老爹把持兵权无人能及,大哥战功赫赫,二哥官至尚书,三哥在兵部如鱼得水,四哥入宫得宠得势──洛家权威日盛,京中人人敬畏。他不想入黑暗的官场,亦不想靠战功慢慢升职,家人也都谅解。于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嬉笑怒骂混世度日。虽然心底有鸿鹄之志,到底不愿因这志愿毁去自由。

但,其实他内心明白得很。自由,实是人最奢侈的享受。

正如四哥,最想要的便是自由,却被困四角宫墙。正如自己,迟早也要面对命运。

只是,还是不甘。

皇族争斗比官场勾心还要肮脏,稍不小心就会被人吞噬得连骨头也不剩。他无法压下对这种地方的本能厌恶。然,却又不得不在此处挣扎求生,闯出一条自己的自由之途。

四哥逼他,二哥也逼他,自己……却不能逼自己不是?

想到此,洛自省爽快地笑起来。

天巽正听酌蓉、瑜琴商量要不要办一场家宴,眼角余光见他忽然笑起来,刹那间神容一变,锋利如刃,仿佛他人,不禁心思微动。

洛自省嘿嘿笑着,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殿下,我改主意了。”

天巽挑起眉,等着他的下文。

“你给我一位……我便考虑考虑,如何?”

话语间颇多暧昧,就算想听不懂也难。天巽嘴角边隐隐流露出几分笑意。

啧啧,这双眼居然能将冷漠傲慢和温柔融在一起,真是难得一见啊。洛自省迎着他的视线,一点不担心被此人剥皮抽筋:“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有三位美人伺候,给我一位也无妨。”

酌蓉、瑜琴、弱柳已经察觉这边的暗潮汹涌,正小心翼翼地看两人神色。听得此话,酌蓉瞪圆了美眸,瑜琴面带讶异,弱柳更是脸色惨白,仿佛马上便要昏过去。

正在给主子续茶的江管事手一抖,精致漂亮的玉壶掉在地上,摔成千万片。

“又在捉弄人了。”

然而,天巽的神情却半点未变。甚至,语中还带着几分宠溺。

被只有弱冠年纪的人当成了不懂事的顽皮少年,年已二十三岁的洛五公子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迹象,笑嘻嘻地望向他“心仪”的佳人们。

佳人不堪他热情似火的视线,只觉背上生出阵阵寒意,坐立难安起来。

“时候还早,午膳之前,你们便多熟悉熟悉罢。”天巽竟似不觉得后院已危机四伏,优雅从容地起身,转身离开。

洛自省瞟了瞟他的背影,哼道:“小器。”

他话音未落,弱柳轻呼一声,软软地倒在酌蓉身上。

美人昏倒自然是大事。洛自省立即起身,作势欲扶。

可惜,他好心好意,佳人却当他是洪水猛兽。

酌蓉善舞,自然灵敏,抱着弱柳退了数步,才道:“不必了……内殿不必担心。弱柳只是身子薄了些,回去躺躺便没事了。”

瑜琴仍是坐着,静静地望着他,接道:“不知内殿最近可有空闲?妾身和酌蓉好准备家宴。”

洛自省颇为惋惜地看着酌蓉怀里的弱柳,随口答道:“我什么时候都很闲。”

“那么,妾身告退。”

“我送你们……”

“多谢内殿好意,清氲阁不远,我们搀着弱柳回去便可。”

回绝得真快,退避得真远,他真的这么像登徒子么?洛自省抬了抬眉,复又坐下,似笑非笑:“好好休息。”

望着美人摇曳生姿的身影,洛自省忽然问:“清氲阁在何处?”

江管事脸上青白交加,很是精彩,半晌才回道:“离园子……有些距离。”

“不是不远么?我还是去送送得好。”

“内殿,您……”

“我是关心她们。”

终于,江管事再也忍不住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内殿,请别做让殿下为难的事!”

洛自省笑眯眯地挑了块小点心,放在掌中揉揉捏捏:“我送送她们,与他有什么干系?”

“殿下太纵容内殿了。此事若是传了出去,殿下名声事小,皇族脸面事大。请内殿时时三思而后行!”

“唉,怎么办?我这性子,家里兄长也常说呢。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总藏不住心事。”揉揉捏捏间,洛自省笑得越发清爽。

江管事垂下脸,白胡子颤动着:“请内殿三思!”

“我看起来像恶徒么?她们若不喜欢我,我也不可能强来。洛家人娶妻一定得情投意合,你尽管放心。”

问题不在这里罢!可怜江管事满腹愤慨怒气,却不敢发出来。

洛自省看他半天没回应,侧首瞧了瞧。

却见这老管事面涨得通红,放在身侧的手指也攥得哢哢作响。

难得的,洛五公子生出一分罪恶感。仿佛远方的自家老爹也气得要抽出大刀,追着他砍一般。他将手中的点心随手一拍,原本软软的面团竟如石块般生生嵌进石桌中。“玩笑!这是玩笑你懂不懂?你家主子一眼就看透了,根本没放在心上。”

“小人惶恐!小人驽钝,瞧不出玩笑和实话的分别。所以请内殿下回捉弄人之前,告知小人一声。”

硬梆梆的回话声,丝毫不为他的服软所动。

洛自省忽然理解天巽派来这个武艺平平的老人看着他的缘由了。他早就知道,洛家人只对家人不同。而他离家千里,自然受不得与老爹性子如此相似的人。

罢了,就算他料中了。

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戳着嵌进石桌中的点心:“起来。”

“内殿若不答应小人!小人便一直跪着!”

“随你。”

一个时辰之后。

“你年纪这么大,真想废了这两条腿不成?”

“小人办事不力,不能劝服内殿,是小人的过错。”

洛自省声中难掩不耐:“起来。我答应你就是。”又如了那狐狸的意!

江管事抬起头,似有些难以相信。

“江伯,快到午膳的时间了罢。我饿了,就在这里吃。”

被他的称呼吓了一跳,江管事怔了怔,方回道:“是,小人先去通报殿下。”

老人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慢慢地走了。

洛自省望了望他,继续把点心嵌进桌内。毕竟也习过点武艺,身体尚可,他也不必太内疚。不过,性子果然和自家老爹很像,还是忍不住答应了他。确实,若真让人知道了,连带着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也罢,捉弄人也不是他的爱好,只是见不得那只狐狸把人皮盖得严严实实而已。

洛五公子最爱的,自然是寻欢作乐。据说商瑶的欢场比徵韵风流多了,不愁找不到乐趣。

不想逼自己,就顺其自然罢。

此时此刻,天巽正在书房中读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论德”,内容却和论德没有半点关系。满书都是池阳新政之后,有心人士收集的池阳栖风君的所有言论。

天巽看这些已经有九年了。洛四公子的想法,他已能理解大半。其中有些令他惊叹,有些让他疑虑。毕竟,昊光和池阳的问题虽然相似,却并不完全相同。池阳的变革,未必都适合这个国家。

“怎样?殿下可满意惊鸿内殿?”

只有他一人的房中忽然冒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天巽并不惊讶,仍是满脸温和的微笑:“你说呢?”

“看来并不满意。怎么会?比起那位长公主殿下,洛家人显然要好多了。”

“如果不是洛家人,便更好了。”

一位黑衣人从房梁上飘落下来,银色面具后,只见一双精光烁烁的眼:“洛家人各有神通,就算是从未表现出长才的洛五公子和洛六公子,也自有过人之处。”

天巽合上书,笑道:“虽是如此,不过,若让你来选,你是要不能控制的能人,还是了若指掌的庸才?”

黑衣人低低地笑起来:“奇了,世上竟有殿下无法接近的人么?”

“第一眼就识破我的性子的人,确实是首次得见。大概是他对控制太过敏锐的缘故。”

“这样做,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如果知道此人在想什么,就不会控制不住了。”不经意间,那个人锋芒毕露的模样便掠过脑海,天巽不禁莞尔。是他思量得不够深,还是那人心思太重?或者,他的想法,常人根本无法理解?如果不能控制他,这次联姻,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既然动不得他也用不得他,要怎么办?”

“暂且看住他罢。”

“他会投向……”

“看不出他的动向。池阳大概也没有插手的意思。”天巽再度翻开书,道。根据他的观察,皇颢对他国的事情没有太多的兴趣。的确,池阳也快到内乱之时了,分不出心来。“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抽一两人便可。”至于能不能看住,那就看洛五公子配不配合了。毕竟,他也应该清楚,一入皇族,危机四伏。

“我明白了。”黑衣人退后数步,消失在书房内。

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

天巽抬起眼。

江管事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躬身行礼:“请殿下移到花园用膳。”

“内殿还在那里?”天巽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洛自省是个坐不住的人,错估他了么?

“殿下放心,几位主子早便回清氲阁了。”

他倒不担心这个。天巽将书放好,起身笑道:“江管事,要谨记本分才是。”

“小人一心为主子着想……而且,内殿也答应了,往后不为难殿下了。”

“噢?他什么时候为难我来着?你想得太多了。”洛家人果然很念情。

看江管事似还要说话,三皇子殿下挥了挥手,笑得如沐春风:“走罢,别让他等急了。”

午膳过后,天巽便带着洛自省进宫了。

四国中,除了皇后,很少有妃子能独居一宫。昊光德妃便是那少数人之中的一位。千年前,这位绝世美人出现时,益明帝便赏给她一座辰无宫,可见其宠之盛。

洛自省随在天巽身后,打量着四周。

昊光的宫室向来大气恢宏,这座辰无宫却与众不同──华美雅致,处处匠心独具,颇有溪豫宫廷之风。

穿过前殿、中阁,便是一段瑰丽的长廊。

德妃坐在长廊边,眉间笼着几分轻愁,拨弄着手中的一枝花。

天巽停住步子。

洛自省也只得停下来。

似有似无的叹息声,让四下张望的洛自省又将注意力放在面前这只狐狸身上。

没待他生出什么想法,天巽便快步走过去:“娘。”

“娘。”洛自省虽然心里有些不情不愿,还是行了礼,唤了一声。

德妃抬眼,神情霎时变了,笑意盈盈地拉过两人:“坐下罢,别拘束。”

侍从立刻呈上茶水果品。

“省儿,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自作主张翻出对耳坠子来。”德妃唤人取来一个黑檀木盒子,上头镶满了珍珠,直让洛自省手痒痒。

素手打开盒子,里头是两个温润细腻的赤红色玉坠子。

洛自省当然知道这是极好的东西,只可惜是别人的一番心意,也不好拿出去换钱。

“这坠子还是当年我怀你皇姐的时候,陛下赏赐的。据说是闵衍国师亲自琢成,阳气极重。若是皇子,生下后便戴上,便可辟邪消灾。你出生时,我却怎么找也找不见……你果然……”

说着,德妃眼微微红起来。

天巽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娘,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这坠子的确与你没缘。我昨日想着要给省儿见面礼,偏偏就自己掉了出来,你说巧不巧?”

“正好,自省武艺高强,就怕人使暗招。”

母子俩皆是关心的神色,五六分相似的容貌,连带着真心假意也模糊了,洛自省不禁感叹血缘的奇妙。

他也没什么工夫多想,双手接过来:“多谢娘。”

“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德妃美丽的脸上满是为人母的温情,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向我提。巽儿能做的毕竟有限,我央央圣上,什么都好说。”

“是,娘。”

德妃对他温顺的表现似乎很满意,转向天巽,正色道:“圣上打定主意回来后便给你封王,肯定少不了赏赐。他也不为你想一想,宠爱盛嫉恨更盛。我在宫中只要言行小心,便不会给人留话柄。你在宫外,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要害你!”

洛自省微惊。德妃已经完全将他当成自己人,当然,他也不会泄露什么秘密。只是,这狐狸会简简单单就放过他么?

天巽并没有异色,仍然温雅微笑:“父皇的赏赐,自然要推拒的。皇弟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大婚日期未定,东西给他也合适。”

“你这孩子,从来不贪心。这种性子生在皇族,也不是不好。我不求你登位,不求你得权,只要你自在便可。为娘和你皇姐豁出命去也要护得你周全。”

虽然说得坚定,德妃却难掩愁绪。

洛自省眼睛转了几圈,没有做声。连母亲也不知儿子的真面目,确实藏得不错。不过,德妃爱子如命,自然不会疑心。既是如此,他也不担心知道得过多要被灭口了。

天巽渐渐敛去笑容。就算脸上没有笑容,依然是一付人畜无害的善人模样。

“娘,您这样说,将儿子置于何地?儿子只想好好孝顺您,若因这种事失去您和皇姐,我还不如早些脱出这乱世得好。”

“别说胡话!”德妃珠泪涟涟,咬了咬唇,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又年弱又不通权谋,不护你护谁?”

“娘,多年来,皇后陛下也没有为难您……”

“我?我算什么?如果我没有生下你,于她也没什么威胁。你才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天巽一叹:“娘,您还记得那件事么?我倒觉得,没根没据的,也不能确定是皇后陛下。大皇兄不是也恨我们么?何况,父皇并不愿我们兄弟阋墙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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