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未迟 上——叶飞白
叶飞白  发于:2012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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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洛自省玩味地勾起唇。那回人皮狐狸和他喝了一夜酒,照样精神奕奕,怎么可能因为一两个时辰的小酌就醉倒?

江管事小心地瞧着他的神色,低低道:“消息已经传入宫里了,娘娘已派人来问了四五回,您看……”

“区区小事,何必通报母亲?”

“内殿,此事看起来小,于殿下的安危却是天大的事啊。”

看来人皮狐狸和德妃都对大皇子颇为忌惮。也是,不管这狐狸有多精明,毕竟也才弱冠年纪,比不得几百年修成精的妖怪。洛自省沉吟了一会,挥挥手:“江伯别担心,祸害遗千年,他没那么容易出事。再说,十几个人跟着他,大皇子不会乱来,否则便要闹得人尽皆知了。陛下就快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惹事,也只会授人以柄而已。”

江管事的脸色愈发难看:“内殿,且不说析王殿下身旁高手如云,殿下也不能在析王府久待。”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兄弟们好好相处一段时日又何妨?”他则可寻机潜伏进去,看他们暗潮汹涌、虚与委蛇、各怀鬼胎。想到其中的精彩,洛自省不禁微微笑起来。

江管事脸一白,胡子抖了抖:“每到朔望这几日,殿下便要去圣宫斋戒沐浴。这次因大喜的缘故,已经拖了一个月,不能再拖了。”

“不就是斋戒沐浴吗?一次不去与两次有什么差别?只要内心虔诚便可,神不会斤斤计较的。”

“这……这是殿下十几年的习惯,一次不去已是迫不得已,怎可有第二次?!”

“既然谁都知道他的习惯,将他留下便是存心不让他去。事已至此,我还会有什么法子。”既然一心向神,何不索性拜入国师门下,舍掉皇子身份?说不定还能略有小成呢。洛自省心中冷哼,不耐烦地道:“好了,我困了,你们都下去罢。”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若不速速将这些人打发掉,他恐怕就看不见妖怪相残的情状了。

“内殿!小人斗胆,请内殿去接殿下回来。小人已经备好了车马,立刻前去圣宫。”

如此急切,绝对有问题。洛自省歪着头,盯着江管事的脸,笑问:“明知我靠不住,你又何必白费心思?”

“不,内殿智计出众、武功盖世,舍您其谁?内殿就当成行侠仗义,救救殿下吧。”

洛自省微微变了神色,敛了几分玩世不恭。都说到这个份上,这老头儿还真是忠心耿耿。“将我抬得再高也没用。求我做事,至少要坦白罢──他非去圣宫不可么?是咒?是誓?是诺?”

江管事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后,忽然双膝跪下,连连叩首:“内殿恕罪,小人……小人不能说。只是,殿下非去不可,不然性命堪忧。请内殿看在……看在已经在神前结成伴侣的份上……”

“你想想,有多少在神前结成伴侣的人形同路人?甚至自相残杀?我又何必趟浑水?”

“内殿!小人求您!”

“娘娘知道么?”

“是。”

明明已经诳了他,却东遮西掩,真没诚意。不过,都已经将德妃抬出来了,他再推脱便不合时宜了。洛自省打了个呵欠,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就要睡着:“没什么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做?”

领略到他的言下之意,江管事猛地抬起首,咬牙道:“内殿若能将殿下带回来,小人必将肝脑涂地报答内殿。”

“君子一诺,可别忘了。”洛自省轻轻笑起来,瞬间神采飞扬,哪还有半点倦怠之态?

“你的肝啊脑啊我都没兴趣。这样罢,你只需记得欠了我五件事便可。这第一件么……找些没记在账上的小玩意卖了。跑远些,别被人发现。”他吩咐得顺口之极,语气中充满了对私卖官家物品一事的熟稔。

“是。”江管事迟疑着答应了。

洛自省注意到他的犹豫,登时阴云密布:“过一阵我拿银子的时候,可别说没有。哼哼。”

“是,是,小人保证内殿从此不必为银两发愁。”

“呵,不愧是狐狸底下的人。好,大爷就走一趟。”

话音方落,榻上已没了人影。

昊光大皇子天震,时年五百一十七岁,被封析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益明帝唯一的子嗣。虽然上有两位姐姐,但皇位继承可谓毫无悬念。可是,他的优越感并未维持到最后。三十年前,皇后产下二皇子,其嫡子的身份令出身低微且母亲早逝的大皇子深感威胁。自那时起,皇后与大皇子便绞尽脑汁欲将对方斩草除根。然,两人都不曾料想,才不过十年,一日之内便又有两位皇子诞生,其中之一还是宠妃德妃之子。于是,争斗的焦点渐渐转移到三皇子周围。

三皇子天巽的成长之路可谓意外不断,始终避不开无处不在的恶意。四皇子天离也受到一定的影响,数次差点被有心人抹杀。

不过,终究,两位皇弟都安然无恙地长大了。一个以善着称,一个以忍闻名。

一个也没除掉,这二十年里,析王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手的皇位落入他人之手?

洛自省收了风灵力,任自己的身体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呼啸的风切割着他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弗若鹰隼。

如果他是天震,必定也会首先向天巽下手。

毕竟,看起来他最受宠,而且,才刚得到一个盾牌。日子久了,盾便会稳固,寻不着空隙。因此,也只有这种暗昧的时候才是好时机。

不需要天巽死,不需要益明帝震怒,只要令他的意志崩溃便可。

让一个人,让一个高傲的皇族活不了也死不了的手段,不少。

完了,他居然能完全理解妖物的想法。正急速下坠的洛自省皱了皱眉。该夸赞四哥的故事讲得太精彩,还是自己太有天分?

不,不,他不想成为妖怪。所以,不能想这些污秽的事。

析王的府邸愈来愈近了,灯火,人影,四处蛰伏着的阴暗。

真是令人生厌的地方。比起捂得紧紧的人皮狐狸,这种野心勃勃的豺狼更让人不快。原本还想着顺几样好东西,不过,妖气四溢,为免中毒,还是早些走得好。

夜风吹拂,银盘似的圆月下,一个如鹰般的身影迅速越过无数双眼睛,在监视者追击之前,悄然隐入阴影之中。

正在洛自省臆测某位殿下可能已遭暗算的时候,这位殿下正凭着最后的理智,优雅地半靠在床上,与府邸的主人聊天。

析王天震一身浅青色的便服,坐在床对面的几案旁,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光滑的边沿。

“三弟,你和四弟从小便都不多话,真让我寂寞。”

尽管痛苦已经占据了大半的神智,天巽依然维持着浅浅的笑容:“皇兄和两个小儿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如今总有可说的罢。”

“皇兄觉得我说得不多么?”

“说得很多,话却不多。”

天巽双眸微动,怔了怔,垂下眼来:“我能和皇兄说什么?皇兄的想法,我总也猜不到。”

天震啜了口茶,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你能猜着父皇圣思,却不知道我的想法?呵呵。不过,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兄弟本该心意共通才是,你和我,却连彼此的性格都不了解。”

“皇兄将我留下来歇息,就是为了增进了解么?”

天震定定地注视着神色依旧自在随和的瓮中人,半晌没有回应。

天巽合上眼,用尽气力压制着体内奔走失控的乱流。在这里拖的时间愈长,他愈难受。偏偏,明知此行凶险,却无法拒绝邀约。他现在只能期望天震早些动手,他也能早些回府。总好过坐在这里,等着漫漫长夜煎熬过去。

天震凝视着他,忽然莞尔:“三弟,我收回方才的话。至少现下我很清楚,你十分倔强,也很有耐性。若单论忍,你并不比四弟弱。”

天巽心中一凛,张开眼来。

天震慢慢放下茶盏,似乎正刻意观察他的反应,缓缓道:“从你踏入府门到现在,居然一直不肯示弱,一声不吭。何必呢?若做哥哥的知道你一直受着这么大的苦痛,早就想方设法请人帮你看看了。”

天巽扬起眉,没有回应,却也依旧没有泻出半分异状。

天震笑了笑,补上一句:“你真以为,那种强忍的模样,能瞒得过比你年长数百岁的我么?”

“不敢,我只是不想让皇兄担心。”

“你太见外了。”天震叹息着,顿了顿,又道:“这便是你每月都要去圣宫的缘由么?”

天巽颔首默认。

天震待还要说话,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天巽看他皱了皱眉,视线也飘向门外。这种时刻,也只有他才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罢。洛五公子居然会放下寻欢作乐,前来涉险,令他颇为意外。江管事究竟使了什么招?

“启禀王爷。”

“何事?”

“……惊鸿内殿……来了。”

天震舒开眉,轻笑着斜向仍旧一声不吭的天巽:“三弟新婚不久,也难免惊鸿内殿挂记。”

“殿下久久不归,我当然担心。多谢王爷招待。”

一声轻笑,自院门旁传来。

长发披散,仿佛刚刚睡醒般凌乱;修长的眉斜斜挑起,眉尖眉梢似乎还残留着几分睡意;眼半张半翕,目光稍有些游离;绣着精致云纹的白底银边袍有些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露出素色的内袍。

这分明是位容貌俊美的佳公子,举手投足也都优雅潇洒,却令人不由得心生惋惜之感。皮相再出众,浑身再贵气,也掩盖不住不知礼仪进退的教养之缺。

然而,稍加细看,这人嘴角边那一抹带着玩味的笑容,却令人不禁浮想联翩。因这笑容,人也倏然生动了。不再单只是贵公子,不再单只是鲁莽人,不再单只是纨!子弟。那笑容给所有暗中隐伏的人带来的,竟是无助感。好似已经没有一个人能撼动、能改变这笑意,这散漫,这随性,这……狂傲。

于是,再也没有人能移开目光。

来人步伐闲适,身形却飘忽如魅影,话音之间便来到厢房前。

暗卫与隐卫这才反应过来,数人匆匆扑出,刀剑闪着寒光,直击要害。

不速之客在房门前停下,手微微一抬。

众人这才瞧见,他右手中抓着一条长绳,绳的另一端则是十几个捆得严严实实的侍卫。他只轻轻一动,绳子便如鞭子一般舞动起来,就像有生命似的扫向攻击者。

不能就此下手杀死同伴,也已经没了退路,侍卫们正犹疑之间,绳子已经悄悄缠上来。

一招之内,胜负已定。

天震慢慢地弯起唇角:“小王还想着要去门前迎惊鸿内殿呢。”

“小辈怎受得起王爷如此抬爱?”洛五公子的目光在厢房内转了转,带着十分的虚情假意道:“还请王爷原谅我不懂事。原以为这么晚您已经入睡了,不想惊扰您,就擅自闯进来了。”事实自然是惊鸿内殿没有等人来回通报的耐性,报上名号之后便径直往里头闯。他悠哉游哉地跟着传报小厮往里走,上前阻拦的侍卫无一例外被捆了拖在后头。

“我明白,内殿只是太挂念三弟。”

“是啊,的确相当‘挂……念’呢。不是还没睡下么?那就回去吧。”

显然,狐狸皮已经被人揭开一小块了。洛自省觉得有些不快。那只还是紧紧捂着皮躺在床上的狡猾狐狸固然可恶,但那夺取了他的乐趣且似乎打算断绝他的乐趣的人更是可恨。

“惊鸿内殿,不是病了么?”天震似笑非笑地道,别有意味地勾起嘴唇。

洛自省点点头,目光坦然无比:“的确病了,刚起来。但殿下迟迟不归,我也只能抱病前来接他。瞧,衣裳都来不及换呢。”

任谁都看得出来,眼前身姿挺拔的惊鸿内殿身体好得很。但他那么无遮无掩撒谎,一脸挑衅状,却无法拆穿。

“既然身子不适,就在这里歇下罢。来人哪,还不快去请太医?”显然也有些适应不良的天震神情微妙地变幻着,顺着他的话应道。

洛自省眨眨眼,不假思索,立即拒绝:“我们都认生,在府上养病多有不适。王爷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这么不给我面子么?”

“哪里。王爷想要加深兄弟感情,也不急于这一时罢。过几日我们都好些了,随时在府里恭候王爷大驾。”

“好不容易邀得皇弟……唉。”

“皇兄,我改日再过来与您小叙如何?”一直含笑看着洛自省的天巽终于出声了。

天震望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看戏的时候的确觉得你来我往、旁敲侧击很有意思,换了自己是戏中人,却很不是滋味。好像与确定的答案永远隔了层纱似的,戳也戳不透,烦得很。跟着妖怪绕了几圈,洛自省的耐心已然告罄:“王爷,殿下去圣宫的行程已定,更改不得,还望王爷海涵。”

“一次不去与两次有什么分别?”

竟然用他说过的话来回绝,洛自省心中暗暗切齿:“留与不留全在客,王爷何必为难?”

听得此话,天震眼中的厉色一闪而逝:“噢?三弟,我为难你了么?”

天巽不语,起身整了整衣袍,静静地望着他。

天震仰首哈哈大笑,回到几案边坐下来,也不看他们,也不再开口,径自品起茶来。

天巽只能定在原地,强撑着维持姿态,却掩饰不住愈加苍白的脸色,逐渐润湿的额角。

洛自省察觉到他的身体状况,皱起眉,而后倏然一笑:“既然王爷已经默许了,我们走罢。”

天震身形微微一滞,难以置信般迅速抬眼。

他充满威胁和压迫感的视线却没有给洛自省带来任何影响。洛五公子只是笑笑作了个揖,便回身走了出去,还顺便弹出几颗小石子,将附近树梢、屋顶的王府暗卫一一打落下来。

外头惨叫连连,里头沉闷压抑。

天巽欠了欠身:“皇兄,告辞。”

天震的脸色已经恢复平常,自顾自斟了茶,淡淡道:“你这位内殿,胆子真不小。”

天巽眸中含笑,似真似假回道:“谁让我胆子太小,他与我不是正好相配么?”

天震侧过首,瞧着洛自省大模大样地挥开几名侍卫,眯了眯眼。

天巽亦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勾起唇角,缓步走上前:“走罢。”

洛自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带着他纵身而起。

他的身形飘逸潇洒,带着人也轻若飞羽,只在树梢略微借力,便滑出了院墙。

析王府侍卫怎受得这般羞辱,见主子没有任何反应,便都团团围过去。

洛自省扯过长绳,作势要打。

侍卫们急退数步,迅速错开位置,摆好阵势,虎视眈眈。

天巽正想出声提醒不必恋战,侧过首却正巧瞧见洛自省嘴边的笑容。

那是跃跃欲试的笑容,或许也是狡猾的笑容。翘起的嘴角带着几分恶意,带着几分随性,却教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直到完全看懂。

几声模糊不清的惨叫过后,绳子带着“俘虏”飞向高空。而洛五公子如同过浮桥般踩踏着他们,无视周围愤慨万分的对手,跃出了析王府。

析王府对面的一条小巷弄中,一辆华美的马车正静悄悄地等着。

洛自省拉着天巽虚步踏过来,将他推入车内,自己跳上去蹲在车夫身旁:“快走!”怎么想都觉得大皇子不会善罢甘休。若他后悔了,派一大群人追过来,可就很难脱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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