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未迟 上——叶飞白
叶飞白  发于:2012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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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自省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逆贼,报上名来。”

“哈哈,俺不过是一介平民匹夫,名姓低贱,也不好污了内殿的耳。不过,虽然比不上三皇子殿下荣华富贵,若是做相公的话,还是俺更行啊!哈哈!”

洛自省眉头微皱,神色依旧平静自若,手中的枪轻轻一抖:“话说在前头。陛下仁慈,尔等现在回头还不算晚。若是开城归降,本帅保你们性命无忧。”

“洛五公子可真是大度。可惜──”

一双巨锤轰然落下。

洛自省神态仍然随意,仅以单手执枪迎击。枪身与笨重的锤子相撞的刹那,重锤竟然片片碎落!

那大汉大惊,脸上转眼间便冒出豆大的冷汗。

洛自省却没待他反应过来,枪尖一晃,居然便削去了他的头颅。

两军顿时鸦雀无声,诡异地寂静下来。几万双眼目睹着马上的尸体颈中喷出数尺高的血,摇晃着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受惊失主的战马惊惶失措地在阵中奔跑起来。

枪头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乌甲却纤尘不染,从头到尾也只动了右手。震慑了敌我双方的威武将军大笑着打破了沉寂:“如何?归降与否,生死与否,就在尔等一念之间!”

敌营中蔓延着慌乱恐惧的气息,仿佛回应他的话般,如雨的箭矢再度漫天落下。

“盾!”

征讨军最前锋竖起了层层大盾。洛自省便成了唯一的活靶子。

然而,他和胯下的骏马都岿然不动,射来的箭却如同被莫名的力量生生扭转了方向,竟全数射了回去。敌人躲避不及,便听得惨叫声延绵不绝,直至敌将鸣金收兵,仓皇逃进城内。

元帅初次出战,杀敌将数名,兵士上千。

如此辉煌的战绩,令他威信更增,军营上下无不佩服。

是夜,在督军睿王殿下的坚持下,帅帐内举行了庆功小宴。诸位将军悄悄与宴,为元帅与陈参将庆贺。

洛自省许久未曾行乐,捧着酒坛喝得痛快之极。天离、田骋也都推杯把盏,快活得很。只有受了伤的陈珞,瞪着圆圆的眸,只能边眼馋美酒边大口咬烤肉泄愤。

“元帅这般英姿若教京里那些老顽固看了,也只能哑口无言了罢。”酣畅淋漓间,天离眯着眼睛轻笑道。

田骋仰首将酒液一饮而尽,点头称是:“元帅谋略武功无不出众,军功报上之后,谅他们也不敢再多嚼舌头了。”

提起“军功”二字,帐内的气氛霎间微微沈滞下来。正在兴头上的洛自省却装作没注意到,大笑道:“陈珞首战也相当出色不是么?想必已经给了陛下足够的理由封你为侯了罢。”

天离有些意外,接道:“陛下对两位外孙宠爱之极,封侯还需什么理由?陈绯出世便是公主了罢。”

陈珞没好气地回道:“要堵住悠悠众口,自然需要理由。”

“那将你放在元帅这里也正好,毕竟是甥舅。”

“是。不过,当真封侯了,便不能再留在鸿威军中了罢。”

“鸿威军不缺你一个。”

“元帅,怎么说今日我也是先锋官,怎能如此待我?”

“这是事实。”

三位皇族肆意笑闹,丝毫不在意言辞之间透露出的讯息。帐内其余人沉默地听着,神色不一。

田骋笑容依旧,虽然话语不多,却显然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高右将军也好像并不在意功勋之事,正侧首考虑着什么。至于秦左将军,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时不时地笑一笑,他手下几位将军的脸色却渐渐不善。

那厢暗流隐隐,这厢却依旧欢快。

天离略作夸张之态,向洛自省敬了酒,微笑道:“经此一战,想必逆贼也不敢再开城门应战了。元帅有何打算?”

“自然只能攻城了。”洛自省抱着酒坛,略带醉意地环视周遭,“诸位将军,切断了逆贼的运粮之道,用不了多久,城外之贼便会悄然来援。州府城已被合围,他们只能冒险从水路入城。届时,左翼的田将军务必尾随他们,冲入城内。高右将军率右翼大军驻守东面,觉察异象便攻城。两位若能破城,便是大功一件。”

“元帅高见。”

“属下遵命。”

左翼与右翼都已提起,却迟迟未说到中军。再迟钝的人也都明白,元帅与睿王、田小侯爷的交情深厚,自然愿意同享功勋。而他人,却是休想凭此战建功立业了。

静默之中,洛自省摇摇晃晃地立起来,提起酒坛开怀畅饮,而后抹了抹嘴,笑道:“至于中军,继续猛攻正城楼。”

陈珞瞟了瞟秦左将军麾下数名沉着脸的属将,道:“元帅依然亲自领军?”

“那是自然。”洛自省答得毫不犹豫,瞥向秦左将军,“怎么,左将军有何建言?”

秦左将军转开视线,平平回道:“不敢。”

“是么?嗯,本帅好像……有些喝多了,宴会就到这里罢。”

“元帅早些歇息罢。在下就此告辞。”

各位将军逐一辞别,洛自省醉意朦胧地眯着双目,依然抱着酒坛牛饮。

陈珞留待最后才起身,上前扶住他,低声道:“内殿,虽然确实不能长了左将军的气焰,但中军有二十万都是他的人,恐怕……”

洛自省丢下酒坛,推开他盘腿坐下来:“你方才怎么不劝我?这时候说也不管用了。”

“当时的情形,也只能说那句话了。你千万小心。”

洛自省呵呵一笑,晃了晃首,似乎正在勉强自己思考,喃喃道:“二十万,五万……鸿威军再厉害,也抵不住他罢。”

陈珞脸色一白:“五公子!”

“我明日会再召见他。你现下追上去宽慰他几句也还来得及。”

“我去宽慰他?那还不是火上浇油?我可是你跟前的大红人,他的眼中钉!”

“那便这样罢。谅他也不敢在今夜动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洛自省又开始自斟自饮。

陈珞望了他半晌,叹口气:“六公子怎么不在……”

“小六在也没用。你与其在这里担心,倒不如好好养伤。”

实在无法相劝,陈珞也只得叹着气退下了。

于是,帐内只剩下趴在案几上喝酒的洛自省和列在末位、啜着美酒的天巽。

“狐狸,你也觉得不妙么?”

“不。秦左将军确实不至于一夜之间便翻脸。”

“是啊。我若是大大方方让他立功才古怪。这般打压,才是年轻气盛的公子哥的作为。”

天巽笑了。没有真正了解洛五公子性子的人,都觉得他恃才傲物,孩子心气,尚不够圆融。所以天离、田骋和陈珞都觉得他的表现理所应当。至于秦左将军本人,知道析王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佳,也不会认为这种反应奇怪。当然,他未必能忍受得住便是。

洛自省惬意地伸展着身躯,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意:“我就凭着自己是正当圣宠的皇族,完全不给他立功的机会,他又当如何?就算是析王在,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对付我罢。”

天巽颔首,轻笑道:“是啊,横竖你也不怕落人口实。”

“口实?我便不信,换了他当元帅,能有我的好日子过。”翻了个身,洛自省懒洋洋地晃着酒坛,“不过,他不敢自己对付我,逼得急了,也会引些人来给我找麻烦罢。”当初那群刺杀帝皇与天巽的逆贼,与皇后和析王干系颇深,绝不可能乖乖袖手待毙。析王与皇后当然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颗利益相关的棋子断送掉。

“啧啧,此人真是怎么也看不顺眼。”

“你若能看得上想谋你性命的人才奇怪不是?”

“狐狸,你以为,此战何为大胜?是将那些人杀个片甲不留?还是毁了某些人数招棋?”

“是。若能剿灭逆贼,重收翰州,必定是大勋。”

洛自省哼了一声,将半空的酒坛朝银眸微闪的狐狸扔过去,砸在他身后。“别假惺惺的。那只是陛下所愿。”

天巽略垂目,顺着他的话,慢条斯理地道:“确实,这虽是大勋,于你我却只是小胜。而大胜,自然是我不损兵将,他虽胜犹败。”

“要大胜,还得看时机。”

“无妨,听天意,尽人事而已。”

“人事……么……”

两人对视,而后嘴角含笑地移开目光。

在这一刻,他们的决意达成了一致。不必言语便能意会的默契,他们已经很习惯了,甚至都未曾察觉这之间蕴含了多少亲密与暗昧。

大帐内又静下来,天巽不经意地望向洛自省,忽然察觉到,这个没有半点优雅姿态、四肢大开躺在地上的人,无论是动还是静,无论是作假还是为真,都牵动了他的视线与心思,甚至情绪。

是,他很有趣。连原本十分寻常的行为、话语与情绪,也变得有趣了。

为何这个人能如此鲜活?为何这个人能愈来愈鲜活?天巽渐渐出了神,恍然间好像获得了答案,细想之时却又错过了。而自己情绪最底层涌动着的某些东西越发激烈,好似立刻便要喷涌而出。

“报!元帅!叛贼来袭!”一声响亮的军报,惊破了平静。

“好胆子!”洛自省鱼跃而起,背起弓取过箭筒,转瞬间便消失了。

天巽回过神,摇摇首,浅浅地笑起来。

远征军与叛贼对峙月余,元帅鸿威将军已是战功累累。州城内外的逆贼想尽各种突袭之法皆告败,终究按捺不住。于是,在田小侯爷的左翼突进之下,攻城战终于开始。

左右两翼战得如火如荼,中军秦左将军忍无可忍,亲自请战上阵。众目睽睽之下,元帅只能应许。然,战场瞬息万变,眼见将胜,秦左将军却被敌营一箭射穿了头颅,当场身亡。中军大哀,战意熊熊,追随元帅歼灭了倾巢欲脱逃的敌人。

此战,远征军左右军微创,中军损失惨重,杀贼十余万,俘虏近十万。如此惨烈的一战上报朝廷之后,帝皇深表悼意,追封秦左将军为侯,抚慰遗属,以表嘉赏。

第十六章:得他,我幸

攻克翰州州府后,远征军士气大振。鸿威将军当即从民间征义军,加以简单训练,与三万鸿威军士共守州府。随后,他便派田骋与高右将军一东一西分别开往附近城池,收复逆贼据点。他亦亲自领了左将军余属,攻向翰州第二大城沧城,并顺利破城。

安抚民众,广布招降告示之后,沧城内外逐渐稳定平和,受降者源源不绝。

是夜,弦月如勾,云掩星稀,薄雾乍起,两条人影一前一后纵出城,攀上附近的山脉一路北行。

在前之人身着月白色长袍,在这暗夜里却并不醒目,身形飘忽如幻象,迅疾如轻风。

在后的青袍人也毫不逊色,身姿优雅,衣袂飘飞。

二人翻山越岭,所到之处,人迹罕至,道路全无;山涧幽谷、奇峰峋石,皆如履平地。

不多时,他们便已奔至百里开外。

忽而,在前的人身形一动,跳上块巨石便停下了。后头的人不慌不忙,也轻巧地落下来。

浅淡的月光透过薄云,落遍山野。两人的面目也逐渐清晰,正是洛自省与易容过的天巽。

洛自省此刻十分矛盾。他心中虽然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狐狸的五灵力运用自如,能力超群。即使是自诩御风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他,风灵力也未必能胜得过他。

天巽装作没注意到他复杂的神情,四处巡睃了一番,笑道:“正是此处。”

这巨石一半圆润光滑,一半碎裂长满了草木,特征明显,应当不会有错。

洛自省点头,左顾右盼,就是不直视他:“那我先走一步,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去罢,小心一些。”天巽不由得失笑。

洛自省也没有再搭理他,提气纵身,落入石下的莽莽深林中,转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看起来,他果然百般不愿携他同行,的确勉强他了。天巽微微勾起嘴唇。

近日听闻洛自省要外出与洛自悟会面,与他召见属下的日期正好相同,他便提出要与他同行一程。洛自省虽然想出了种种理由拒绝,最终还是如他所愿。不过,一路上的表现却有些微妙。

原因么,他大概能猜得几分。洛自省一直觉得他武艺平平不能自保,当然也不认为他能随得上他。但事实上,他的御风能力却能持续许久。这令他颇受冲击,一时难于接受。

然,他怎么也不多想一层──除了他,这世上还有几人知道,昭王的灵力强大至此?

天巽转过身,摇了摇首。

“属下参见殿下。”

“起罢。”

“是。”

身着夜行衣的人几乎湮没在草木的阴影中,低声道:“最近叛贼有些失常。东西山脉中多处隐秘据点被毁,死伤惨重。”

“可有留下痕迹?”

“似乎没有。他们也正在彻查是否混入细作。”

“你觉得呢?”

“属下不敢妄作判断。不过,进入翰州后,在内殿领军行进路线附近的贼巢被灭得最为干净。”

天巽眼眸中泛起丝丝笑意:“我确实不知他的行踪。”

“另外,田骋将军驻地附近也有类似情形。”

“他与田骋即使夜里独挑敌营,白日也须领兵作战。其余各处之事,应当不是他们所为。”

“是。”

不是他们,却还有一位早便不知所踪的洛六公子。此回相见,大约也是要交换讯息罢。以洛自悟的性子与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敌巢确实并非难事。不过,不论如何,一人独挑大梁也不容易,应当还有相助之人。不然也应付不了叛逆中善使毒咒、阵法之人。

“据你所知,叛军中有多少人曾是修行者?”

“约有二百余人。他们地位颇高,来往于营寨之间布阵维护,但多数人修为并不十分高深。”

“遇上他们的几率大么?”

“毁去那么多据点,至少也遇上数十人了罢。听闻外出的修行者已有多人下落不明,日前贼首已下令修行者尽早赶回本营。”

若是如此,除了洛自悟,定还有闵衍派出的人。天巽略作沉吟,温和浅笑:“有劳你了。早些回去罢。”

“属下惶恐,尚未探出逆贼本营所在,实在愧对殿下的信任。”

“你已经尽力了,我很满意。去罢。”

“是,属下告退。”

微风拂过,天巽优雅漫步至巨石边缘,眺向幽深的密林中。

眼下已是五月中旬,天气逐渐炎热,但高山之上凉意依旧。他周围毫无遮蔽,山风迎面,浑身竟略略有些发寒。

独立于此,众山皆在脚下,甚至广袤的大地也都在唾手可得之处,他却意外的并没有生出气吞山河、掌握乾坤的豪情壮志。

的确,他想登上宝座,想要这天下这国土这百姓。但除了无上的权威与荣耀,他也看到了责任与失落。所以他很理性,不会起贪婪之意。所以他了解帝皇的寂寞,能够恰当地迎合他。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得天下、成孤家寡人的准备,不会像益明帝一样,不付出却冀望得到情感。但此时此刻,一览众山小的他,既没有激情满怀,内心也并非丝毫不动。

有意无意地,他举目四望。

他也在找寻……但他尚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寻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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