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袖思索半晌,道:“或许是夫妻俩不谋而合,各自害了陈万儿?”
花一贯哈哈一笑,道:“无袖啊无袖,你这脑筋倒真是有趣!好啦,这案子明日便能结了,今晚好好儿睡一觉。”
李无袖奇道:“那究竟如何?我可当真想不明白了。”
花一贯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布包,笑道:“你关严了门窗,我同你说。”
临安府中,下设有左右司理院,主管刑狱审讼,主事之人便是司理参军。李无袖上任三月有余,升堂问案还是头一
遭。只见他头戴黑纱长翅帽,身穿一领锦绣官服,倒也威仪十足,只是花一贯今日恰巧轮休,不在一旁站着,心里
不免略有些没底气。
两旁差人喊过堂威,李无袖上堂坐了,眯起眼瞧着堂前跪着的黑压压一片男女人等,道:“谁是侯大?”
一名身戴镣铐枷锁的粗壮汉子磕了个头,道:“小人便是。”
李无袖道:“侯大,你还不肯招认勒杀了陈万儿么?”
那侯大大声道:“启禀老爷,小人畏惧官府盘查,确实将尸体挪走了,却不曾杀人!”
李无袖一拍惊堂木,皱眉道:“别吵!看见侯大移尸的,是谁?”
聚宝会馆那伙计跪上前一步,道:“是小人。”
李无袖道:“你将看到的情形细细说来。”
那伙计道:“是!那日场子里生意太好,小人直到半夜才回家去,走过西巷坊时候,瞧见侯大扛了一只布袋匆匆路
过,神色十分惊惶。小人觉得可疑,当即躲了起来,幸好那时天黑,四下里没灯火,并没被他瞧见。事后听说了陈
万儿一事,才想起那便是陈万儿的尸首。小人便报了官。”
李无袖忽地眯了眯眼,道:“本官问你,你的手为何包了起来?”
那伙计道:“是被侯二打了。”
李无袖笑微微地道:“拆下来。”
那伙计略一迟疑,李无袖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拆了!”那伙计惊得全身一抖,乖乖将布纱拆了,手背上却是三
道长长的抓痕。
李无袖冷笑一声,道:“侯二,你可曾抓伤他的手?”
侯二连连摇头,道:“不曾,小人一拳都不曾挨到他身上。”
李无袖阴森森地瞧着那伙计,道:“你瞧见侯大时候,既是天黑,四下无灯,你怎看出他面色惊惶?”
那伙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一时满额冷汗。
李无袖望向堂下,温言道:“侯宋氏,你将昨日同花押司所言之事再说一遍。”
宋氏叩了个头,含泪道:“是。这伙计刘贵平日便时常向小妇人风言风语,幸好当家的时时在家看着,他也不能怎
样。前几日当家被关押起来,他便来威逼小妇人顺从于他,说道自己认得官府之人,小妇人若是从了,一切都好,
不然便要毒死当家的……”
一旁侯大听得目眦尽裂,胸中气满,当下怒吼一声,挥起镣铐向刘贵重重砸过来。两旁差人急忙将他按住。那刘贵
吓得连滚带爬缩到一旁,大声叫道:“老爷,你空口无凭,怎能便定我的罪?”
李无袖微笑道:“嗯,要证据。本官这便给你人证。张元宝,你如何勾结刘贵害死了陈万儿?从实招来。”
第六章:花一贯(六)
张元宝一时愣住,结结巴巴地道:“老、老爷,小人……不……不……不……”
他说得艰难,李无袖也懒得费力去听,道:“张公奕,本官问你,陈万儿自尽未遂之后,你与她三十两银子,当场
便给了她么?”
张公奕瞧着张元宝,也怔住了,此时听李无袖问起,道:“回……回禀大人,三十两银子分量不轻,小人并未随身
携带,是回房取了命张元宝交与她的。”一面揪住张元宝衣襟,怒道:“你……是你害死了万儿与我的孩儿?”
张元宝脸色灰白,躲躲闪闪地说不出话。此时一名官差大步走上堂来,抱拳道:“大人,物证寻到,请大人过目。
”一面捧上两只小小布包,各包了两锭银子,共是二十两,与张府的官银果然一模一样。刘贵与张元宝看到布包,
均是面如死灰。
李无袖冷笑道:“你二人身为厮仆,月钱连一钱银子也无,何来这十两官银?张元宝,还不速速招供,等着本官赏
你夹棍么!”
张元宝抖抖索索地道:“是……是……小人招了……那天夜里少爷给了小人三十两银子,命小人送与万儿姐,那几
日小人手边紧,便落下一锭银子,给了她二十五两。万儿姐说道少爷许了她三十两,定是小人贪下了,嚷着要告诉
少爷。小人急忙将那五两银子还了她,越想越不甘心,便去赌钱喝酒,同刘贵说起了此事。这时万儿姐也到了会馆
里收拾东西,刘贵说要替小人出气,小人喝高了,同他尾随万儿姐到了无人处,便……便……事后小人吓昏了头,
刘贵说道自有法子处理尸体,便扛着尸体走了。之后小人便不知道了。”
李无袖森然道:“刘贵,你有何话要说?”
刘贵瘫软在地,早已说不出话来。
李无袖喝道:“来人,将刘贵、张元宝押入死牢,待本官禀告府尹大人,再行判决。其余涉案人等,一概放了!”
一甩袍袖,已起身退堂而去。
三日之后,一纸判书下来:刘贵杀人劫财,更嫁祸无辜之人,殊为可恶,判斩刑;张元宝杀人劫财,判绞刑。秋后
决刑。
李无袖将结案呈文送在临安府尹马覃案上,笑道:“陈万儿之案结了,大人请过目。”
马覃早已知晓案情,此时拿起来大略翻阅一遍,捻须点头,微笑道:“不错。”
王元朗立在一旁,也不禁心下暗服,道:“李大人年纪虽少,办案却如此精明干练,真教人佩服。”
李无袖忙道:“府尹大人、王大人谬赞,下官不敢当。此案是花推司从中出力,下官并没做什么。”
王元朗道:“李大人不必过谦。只不知是如何发现了真凶端倪?”
李无袖道:“此事说来也巧,那日我与花推司为这案子路过西巷坊,看见侯二可疑,查问之下,他自承案发当夜捡
到了两锭银子。恰好与张家送来贿赂我等的银子一模一样,都是官银。王大人请想,案发之时,西巷坊的街道上有
两锭银子,恰恰是张家的银子,这不是杀人劫财是什么?张公子给了陈万儿三十两,当夜她便横死,不过短短两个
时辰,谁能知道她有这些银子?决不是打更人侯二。张家仆婢多是那醋……少奶奶的耳目,如此一来,张公子的贴
身仆役便脱不了干系。这么顺藤摸瓜查下去,也便水落石出了。”
王元朗点头,又道:“那三道勒痕作何解释?”
李无袖笑道:“花推司已审查明白,刘张二人杀人之后,刘贵对侯宋氏垂涎已久,便将尸体挂在侯家门前,那时陈
万儿刚死不久,两处相距又近,虽有移动,却只有那一道深紫勒痕。待到侯大移尸时候,尸体僵冷已久,便有一道
青白痕迹了。那浅红的,自然便是当天陈万儿自缢不成的勒痕了。刘贵杀人时,被陈万儿在手背上抓出了血,他又
去勒人,血便蹭到了陈万儿的头发上,花推司便是据此断定此案决非自缢。”
马覃听得出了一会儿神,道:“此案当真出奇,这花推司应该重赏才是。”
李无袖喜道:“是!下官代小花先行谢过!”
傍晚时候,花一贯同李无袖在一家小酒肆里温酒闲谈,李无袖笑嘻嘻地道:“小花,这回你得了不少赏银,平日的
月俸也没见你花用多少,想来攒下许多。我帮你讨一房媳妇如何?包管煮得一手好饭,做得一手好针线,模样也美
,脾性也好,儿子也生得出。”
花一贯自斟一杯酒饮了,悠然道:“煮饭缝衣都是其次,我挑媳妇,只要割得一手好宣纸。”一面伸出手掌来在李
无袖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么四指高的宣纸,一刀下去,要从头到尾、不偏不倚、齐齐割断。”
李无袖奇道:“我可当真不懂了,娶媳妇要的是持家过日子,你要她割宣纸做什么?”
花一贯微笑道:“人各有所爱。若有这样的人,我给他做媳妇那也是心甘情愿。”
李无袖想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道:“我倒是想起来了,一次路过城西一条偏僻小巷时候,恰好瞧见一家书斋的
老板正在割宣纸,巴掌厚的一叠纸,他轻轻巧巧一刀划下去,果真是从头到尾、不偏不倚、齐齐割断。”却又叹了
口气,道,“可惜是个男的。看他年纪不小,只怕自家有媳妇,用不到你。”
花一贯手微微一抖道:“那老板……他有媳妇了?”
李无袖挠挠头,道:“想当然耳。”
花一贯瞧着手中酒杯,忽地默然不语。
李无袖却没察觉,自顾自地喝酒,笑道:“小花,马大人和王大人都说你名字奇怪。”
花一贯道:“我原本不叫花一贯。”
李无袖好奇心起,伸出勾住他肩膀,道:“那叫做什么?”
花一贯将他胳膊摔下去,嬉笑道:“叫做花万两、花金山!”一面站起身来,道,“今日我有事,先走一步。酒钱
你来结了。”
李无袖叫道:“小花,自从我识得你,每月十五你都有事,到底是去做什么?”
花一贯脚下不停,头也不回,一面向后扬了扬手,早已去得远了。
他走到城西一道小巷子前,慢慢站定了,脸色微有些苍白,口中喃喃说道:“我……我叫花戕。”
第七章:钱不缺(一)
城西灯心巷是个偏僻所在,内中有一家书斋,叫做孔方斋,店面不大,名字更是俗气到了极处,在左近却小有名气
。这书斋中各色货品十分齐全,单说这纸,劣等的如楚中粉笺、松江粉笺,寻常的凝光纸、六合笺、绿桃花笺之类
,便是极上等的观音纸、鄱阳白,那也无不齐备。就是市面上常见的白鹿笺,用槐黄水煎了留下些淡痕,也比别处
的雅致几分。
店里也不请伙计,只老板一人打理,那老板三十岁刚过的模样,生得温雅俊美,嘴边时常带笑。平时拿了一把不知
从哪里捡来的验尸刀切宣纸,手起刀落,利落之极。他的手十分好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指甲素来乏血色,早
春的白梅花瓣一般的颜色,指尖总带着淡淡的宣纸味儿。
李无袖同花一贯一起围着炉子涮了几次羊肉,不知不觉已是春暖花开,想来西湖上必定是春风无限。这一勺西湖水
素有“销金窝子”之称,李无袖掰着指头数数自己的月俸,自忖没花一贯那般定力,是以一步也不往城外去。公务
有暇,只信步在城西清静处走走。
一日他又出来闲逛,恰好走到孔方斋前,忽然记了起来,心道:“便是这家店主切宣纸切得利落,不知有没有妹子
许给小花?”不由停下来多看了几眼,那店门口种了一株蔷薇、一株酴釄,花期未至,叶子倒繁茂得很。
李无袖踏进店里随意看了几眼,那老板倚在窗下一张藤椅上晒太阳,也不起身,含笑招呼道:“客官请随意看看。
”
李无袖望他一眼,道:“老板尊姓大名?”
那老板笑道:“敝姓钱,求个好彩头,叫做钱不缺。”
李无袖哈哈一笑,道:“果然好名字!”心中道:“假的,怎会有人叫这种怪名字?”
钱老板微笑道:“客官夸奖,不知客官要买些什么?”
李无袖挠挠头发,道:“纸。”
钱老板道:“不知是写字还是作画?”
李无袖想了一想,道:“我不懂画,便是写字吧。”
钱老板起身从架上取下几卷纸来,道:“若是吟诗作词,露桃红、天水碧这两样倒很是适宜。颜色素净,内里潜印
花竹,不失风雅,价钱也不高。”
李无袖翻看几眼,果然很是喜爱,他素日最头疼写诗做文章,此时也不禁来了几分兴致。又道:“有什么有趣的砚
台没有?”
钱老板看了看李无袖捡定的天水碧笺,略一沉吟,道:“这方砚台不坏。”取出一方玲珑可爱的砚台来放在柜上,
那砚石颜色青绿,碧如春波,与那淡青笺纸果然十分相宜。又听那钱老板续道:“这砚台是取了活水下的净泥,拿
两重细绢细细淘洗烧制的,十分细滑,着墨也好。客官拿回去一试便知。”
李无袖点头道:“好,就是它了。”一面掏钱,又道:“钱老板,这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忙么?”
钱老板取了几张毛纸替他包货品,微笑道:“从前有个徒弟,嫌我给的工钱少,走啦。”
李无袖笑道:“那么他现在的工钱是多少?没回头求你收留么?”
钱老板摇了摇头,笑道:“别处给他一两银子。”
李无袖感叹道:“不知是哪里的活计,一两银子赚得这般轻易。我们衙门里的推司一月也才一两。不知老板娶妻没
有?”
钱老板眼中波光一闪,微微一笑,道:“刚刚定下一门亲事。”
李无袖对他成不成亲倒不如何在意,只顺着话头道:“钱老板可有妹子?”
钱老板微微诧异,道:“没有,客官为何有此一问?”
李无袖大是惋惜,道:“没什么,随意问问罢了。”一面抱了纸砚告辞离去。
李无袖在外乱逛时候,花一贯闲在府衙里,他睡了个午觉,舒舒服服地喝了半杯茶,忽然嘴馋起来,出来买了些鹌
鹑蛋,添了花椒八角等作料烧煮。快要煮熟时候,花一贯听得房门一响,抬眼便见瞧见李无袖循着香气钻过来,笑
道:“无袖,你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些。”再一眼瞧见李无袖手中之物,怔了一怔,道,“你……你去买纸了?给
我瞧瞧。”
李无袖点点头,将纸砚递给他,一面道:“上次你不是说想要找个会切宣纸的媳妇么?我想那老板的妹子或许也懂
这个,便去问了一问。”边说边往前凑了凑,眼巴巴地瞧着还在锅里的鹌鹑蛋,笑道,“你猜猜看,他有妹子没有
?”
花一贯拆开外面的毛纸,想也懒得想,道:“没有。”
李无袖道:“正是!咦,你怎会知道?”
花一贯不知在想什么,定定看着那春水颜色的砚石发怔,一面伸手温柔之极地触抚,半晌道:“他……他还说什么
了?”
李无袖道:“也没什么,同我讲了几句纸和砚台。哦,对了,这老板的名字奇怪得很,叫做钱不缺,你说有趣不?
”
花一贯怔怔地道:“他不叫这名字。”
李无袖奇道:“那叫什么?你识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