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奔出一程,詹薇忽然一声尖叫,道:“路!路!”廖云恺心中一寒,抬头望去,只见前方路径赫然断绝。原来之前一场暴雨冲刷,山坡上泥石流涌下,登时将小路冲塌。
廖云恺和詹薇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掠过一个念头:“难道今日我师兄妹毕命于此处?”廖云恺拔出长剑,道:“师妹,我来阻挡一阵子,你往那边坡上爬过去,或者便有路可过。”詹薇脸色惨白,摇头道:“师哥,我同你一起。”
便说了这两句话的工夫,追兵已至,一人高叫道:“恶贼!这一回看你还往哪里逃!”又一人道:“今日便要为死在你手下的众位英雄报仇!”廖云恺大声道:“你们要给甚么奸贼报仇,只管上来,我廖云恺岂怕了你们!”心想自己过去颇杀过几个恶盗邪徒,多半是甚么人的徒众党羽未死,竟邀得这许多好手,前来报仇。
他说了这一句话,便见对面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一人道:“姓毕的,你这时候还要来骗人,当大家都是傻子不成?”又一人道:“识相的,快快自行了断,否则大伙儿将你抽筋剥皮,教你死得苦不堪言。”
廖云恺怒道:“谁是姓毕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青云剑’廖云恺,这是我师妹‘胭脂剑’詹薇。你们是哪里来的奸邪之徒?哼,你们人多势众,咱师兄妹却也不怕了你们!” 詹薇道:“正是!”拔出长剑,挽了个剑花,喝道:“有种的便放马过来!”两人虽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然而平素耳濡目染,听得都是侠义铁血故事,此时身处险境,都不愿示弱服输。
众人为两人气势所迫,一时倒不欺近。一人道:“廖云恺和詹薇,那不是荆州詹文彬的……”另一人喝道:“姓毕的狗贼胡言乱语,你怎地便信了!”这声音甚是洪亮,廖云恺抬眼看去,见是个手提长刀的黑衣青年,认出便是方才杀了他青马的那人。这人眉清目秀,脸色却是阴沉得骇人,一双眼恶狠狠地瞧向廖云恺,满眼怨毒,仿佛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
一名老者沉声道:“先抓活的,再慢慢拷问!”旁边众人纷纷道:“正是!”“是真是假,过后自有分晓。”“大伙儿一拥而上,先把那女的拿下了再说。”“咱们要杀的是毕方那恶贼,做甚么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这女人明明便是毕方的同党,杀了她也不冤的。”众人七嘴八舌声中,忽地迸出一声暴喝:“今日先让我彭一彪为师父师兄报仇!” 一条大汉手持两柄戒刀,自人群大踏步走将出来,两道白森森刀光飞起,直向廖云恺门面扑来。
廖云恺见刀势劲急,身子略侧,右手长剑抖了个圈子,直刺那大汉肩胛。詹薇踏上半步,散舞剑花,护住他腰胁。他师兄妹自幼一起练武,联手攻敌,配合极是默契。那大汉却不退不让,反向前直抢。便听叮地一响,廖云恺剑尖抵上了他肩,竟是刺不下去,原来那大汉在衣下穿了铁护肩,跟着左手戒刀急舞,连环三式,砍向廖云恺头顶。
廖云恺长剑疾转成圈,将那大汉左手戒刀连击一一避过,跟着剑势成弧,刺向他右胁。这一下变招虽起仓促,回转自如,并不见狼狈。眼看长剑便要刺入那大汉身子,蓦地里斜刺一把长刀飞出,将他这一剑接了过去。
廖云恺一瞥之下,已见到出手之人,正是先时那踢马入谷的黑衣青年,知他内力甚是了得,慌忙手上加力。刀剑相交,廖云恺只觉虎口一阵剧痛,手中长剑拿捏不稳,往地下坠去。紧跟着眼前刀光暴涨,那大汉一双戒刀已然砍到。廖云恺向地下急滚,堪堪躲开一刀,第二刀又至。詹薇眼见情势危急,长剑挺出,向那戒刀上挑去。廖云恺叫道:“使不得!”他知詹薇内力不足,决不能与这等沉重兵器硬接,自己兵刃已失,无法与她双剑配合,情急下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扑出,右掌一式“偷天换日”,便待向那大汉腹部击去。手掌刚刚扬起,刀锋破空,那黑衣青年的长刀倏出,往他肩头砍落。
眼见这一刀便要卸下廖云恺一条手臂,忽听“叮”地一声轻响,那黑衣青年手中长刀竟尔把持不住,向旁荡了开去。跟着“当啷”、“当啷”连声,那大汉的一双戒刀和詹薇的长剑都落在地下。三人都是“啊”地一声惊呼,不约而同地纵身后跃。
廖云恺惊魂甫定,跳起身来,只见地下四颗小石子滴溜溜乱转,知是有人相助,心中一阵庆幸,复觉骇然。场中三人正出全力剧斗,来人竟能用如此细小的一枚石子击开刀剑,可见内力远在诸人之上。难得四颗石子分击四件兵刃,只有一个声响,这一份分发齐至的暗器工夫,更是可惊可罕。
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慎之,那两人是太极剑詹文彬詹老先生的弟子,决非毕方奸贼一流。”
那黑衣青年哼了一声,道:“俞清,你不是找唐老头他们去了么?甚么时候又赶了过来?”他武功高出詹薇和那大汉甚多,虽是掌中酸麻,长刀并不脱手,斜斜指地,眼光向人群中掠去。
廖云恺和詹薇听到“俞清”这两个字,都是心中一凛,忖道:“难道来人竟是真应观剑宗传人俞清?”太极剑虽僻居西南一隅,两人也听说江南有一个了不起的剑客,曾以一人之力,独挑长乐帮的四大魔君,又将洞庭湖一十六路悍匪赶尽杀绝。虽是身在险地,却也不自禁地循着那黑衣青年的目光向外张望,要看一看这名动江湖的人物是何等模样。
人群分处,一个青年男子缓缓步出。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形高大,眉目俊朗,顾盼间神姿灵动,英气勃勃之中,又透出一般儒雅态度,迥然不同寻常的江湖豪客。两人一见之下,都不禁在心中轻轻“噫”了一声,廖云恺心道:“俞清名头何等响亮,年纪倒也不大。”詹薇想的却是:“原来他生得这般好看。”
那黑衣青年道:“毕方那奸贼惯会易容改扮,这人身形同他仿佛,你怎知便不是他扮的?”说着便向廖云恺一指。俞清道:“形貌可以改变,武功却难乔装。这两位方才出手,乃是太极剑正宗心法。毕方虽然通晓多家武功,这等名家剑法,却是偷学不来的。” 黑衣青年哼了一声,道:“那你又怎知这两人不是毕方的党羽?”俞清摇头道:“久闻荆州太极剑仁义豪侠,名门高弟,决不能与那等丧心病狂的恶徒同流合污。”
廖云恺心道:“原来这些人追的是个叫做毕方的人。俞清和这黑衣人武功都大是高明,说起他来,语气却这般忌惮,那定是个十分了得的高手。……怎地我却从来没听说过?”詹薇却沉不住气,叫道:“甚么毕方,毕圆的,咱们听也没听说过。你们一见面便出毒手,打坏了……打坏了我的马儿,可怎么说?”说到“马儿”,忍不住眼圈一红,险些又要流下泪来。
俞清转头看向她,道:“詹姑娘,今日之事,只怕中间大有误会。请问你这一匹红马,是从哪里得来?”詹薇听他语声和蔼,心意稍平,道:“是我向一个乡下人买来……”
那黑衣青年冷笑一声,打断了她,道:“这一匹火狻猊分明便是毕方狗贼的坐骑,你还要来胡言狡辩,想骗得谁来!”
詹薇自幼娇贵,从未被人这般当面大声呵斥,忿然道:“你是个甚么东西,谁耐烦编了谎来骗你!”廖云恺却是恍然大悟,心想这些人一见面便痛下杀手,原来竟是从这一匹红马身上来。当下轻轻一拉詹薇衣袖,示意她不可再说,朗声道:“这匹红马,确是我今早在山里向一个樵子买来。想是有人使得金蝉脱壳的诡计,故意令我兄妹得了这马,迷惑众位。”
那黑衣青年道:“毕方那厮爱马如命,怎会卖马给不相干的人?这若是他的诡计,你们便是他的同伙,故意引开了咱们。”廖云恺脾气再好,被他这么一再挑衅,也忍不住发怒,大声道:“我师妹早就说了,毕方此人,咱们今日还是第一次自你们口中听说。荆州太极剑门下,岂有妄言欺人的道理!”
那黑衣青年道:“荆州太极剑的名头,有甚么了不起?我管慎之可不放在眼里。”廖云恺大怒,伸手便去按剑柄,一按却按了个空,这才想起长剑早被对方震去,瞪着管慎之,心道:“就凭你这一句话,他日我定要同你拼个你死我活。”
俞清道:“荆州太极剑詹老先生侠义之名广播江湖,咱们虽居江南,也时常听闻大名,不胜敬仰。廖公子,詹姑娘,在下一行人与那凶徒毕方有不共戴天之仇,千里追凶而来。我管兄弟为人嫉恶如仇,至亲又为毕方那恶贼所害,对凶徒一党恨之入骨,情急之言,却并无冒犯贵庄之意。”他言语谦和,侃侃而谈,廖云恺胸中的怒气散了大半,道:“你们原来是要为亲人报仇,那也难怪着急。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来诬陷咱们同歹人勾结啊。”
俞清道:“在下自然信得过廖兄,只是这中间尚有一些难明之处,还盼解疑。那卖马人的形貌,可否请两位说来一听? ”
廖云恺眼见周围数十双眼睛睽睽注视,人人神情关切,心想今日要脱身离去,非将这事辩个水落石出不可。当下将如何在山坡上遇见那樵子,詹薇如何见他打马而不忿出手,自己斥资买下红马,原原本本地说了。最后道:“那樵子身形步法笨重之极,一招给师妹抢去了马鞭,说甚么也不像是个会武之人。”
俞清道:“敢问廖兄,那人身形如何?”廖云恺原没将这乡下人放在眼中,努力回想他形貌,道:“很瘦,很矮……不,其实也不是很矮,只是佝偻着身子,看来很是猥崽。”
俞清嗯了一声,道:“你可看到那人的眼睛?”廖云恺一怔,道:“眼睛?”道:“我……我好像没留意到那人眼睛。” 那使双刀的大汉早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倾听,听到这里,插口道:“那人有没有戴了帽子,遮住了眼睛?”
廖云恺道:“没有啊。”詹薇道:“他头上缠了条稀脏的白布,不过缠得乱七八糟的。”她一说,廖云恺登时也想了起来,道:“不错!那人头上的白布散作一堆,都垂到了眼前。”头缠白布乃是川西风俗,此间已近蜀地,多有川人往来,故而两人见了,都不留心。詹薇想了一想,又道:“他……他好像怕布垂下了灰,一直眯着眼睛。”此言一出,登时有五六个人叫了出来:“是毕方!是毕方那恶贼!”
俞清点了点头,道:“廖兄,那毕方恶贼有个习惯,乔装改扮时喜欢遮挡了眉目,似乎是眼睛生得有甚疾病一般。在下等人先时将廖兄误作了那恶贼,一半是为了火马蹄印,一半也是因为廖兄头上戴的这顶斗笠。”
廖云恺心道:“先时下雨,自然戴了斗笠出来,这也好算我同那恶贼相似?遇见这些人,只好算是晦气。”詹薇却大为诧异,道:“你说那樵子是个武功高手么?怎地我抢他鞭子要打他,他也不还手?”想到那人模样言辞,实是半信半疑。
俞清道:“詹姑娘,那樵子多半是假扮的。当真贫寒人家,爱惜牲口,决不会那般出力鞭打唯一的马匹……”廖云恺一凛,道:“不错,那是个大大的破绽。”只是这个破绽,却不是他这般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立时能想到的。俞清续道:“且他当真若是那样虐待牲畜,那红马到了他手上几个月,身上皮毛也决不能如现下光鲜。”
詹薇“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那人那么乱打一气,马儿身上却没什么伤痕。”
旁边一人道:“咱们自江南千里迢迢追至此地,始终便捉不到毕方这恶贼偿命,固是为了他惯会乔装改扮,迭施诡计,一多半却也仗了这畜生脚程惊人。他却为甚么在这时刻弃马?”说话之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鬓须微白,身形魁梧。
俞清道:“廖公子,詹姑娘,你们遇上那人前后,可还见到旁人没有?”詹薇道:“有啊。先前咱们在西边那处有山坳的林子里,见到了两起人马。一起黑衣蒙面的,好像叫什么走马川司徒家的,一起是背着弯刀的。”将林中所见的情形说了,人群中登时便有好几个人叫了出来:“原来如此!”“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詹薇睁着一双圆圆的妙目,不明所以。俞清道:“司徒襄追踪马迹之术原是天下一绝,据传只消被他见过一次的马匹,便能在些微蹄痕中辨认无舛。毕方骑了火狻猊,无论如何躲不过他眼目,这里山路崎岖,纵是良马不能长驰,这坐骑于他已无一用。”微一沉吟,又道:“然走马川和半月门那两家并未循迹往此路下来,莫非已然看破了他这声东击西的伎俩?”
廖云恺道:“司徒襄和张半月,也跟那个毕方有仇么?”俞清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一语未终,那使双刀的大汉已大声道:“咱们快去那山坳。毕方失了马匹,一定走不了远,说不定便被这两家截住。”说着向来路上急奔而去。众人纷纷叫道:“正是!咱们须赶紧过去,若是被这两家抢先一步杀了毕方,那可糟糕之极。”一面说,一面上马的上马,施展轻功的施展轻功,飞也似地向山道上奔回。
詹薇见到众人忽然一窝蜂地离去,心下好生奇怪:“听这些人语气,那走马川和半月门也是同毕方作对来的。他们既然是毕方的死仇,原该高兴才是,怎地听说毕方要和这两家打架,反而这般焦急?”
她抬眼望去,只见那黑衣青年管慎之翻身上了一匹黑马,向这一边拱了拱手,道:“两位,今天算我姓管的得罪了你们,山高水长,来日再见。”詹薇怒道:“你说这么一句话,便想走了么?” 管慎之早一夹马腹,直蹿了出去,风中隐隐传来他言语:“……要杀要打,只管到苏州来找我。”詹薇顿足道:“凶手!凶手!杀了我家两匹马儿,早晚要跟你算账。”其实管慎之只杀了廖云恺的青马,詹薇盛怒之下,将自己红马的账也算在了他头上。
便听身后一人道:“詹姑娘,今日之事系出误会,伤了两位的坐骑,十分过意不去。”詹薇转过头来,只见俞清牵过了一双白马,说道:“这里两匹马,请两位暂以代步,等了结了此间事务之后,在下定当去另寻两匹上等良驹来,给两位好好陪个不是。”他一行人千里追逐,每个人都带了两三匹马以备更换。
詹薇满心气恼,道:“我不要你的!又不是你杀的马儿,做甚么要你赔?”俞清微微一笑,道:“管慎之是我八拜之交,咱们兄弟一体,自然他做的事,由我一起承当。”
詹薇大是意外,心道:“原来他两个竟然是结拜兄弟,性子却差这么多。他们这兄弟称呼也奇怪,那姓管的对他便是直呼其名。”她性子直爽,心中这般想着,口中不觉便问了出来:“你是大哥么,怎地他对你说话也这般毫不客气?”
俞清微笑道:“你不知道我那管兄弟的为人,他诨号‘天不怕’,最是嘴里会得罪人的,其实心地却是极好。先时冲撞两位,都由我一并代为赔个不是罢。”他深知管慎之的脾性,先时在人前说甚么也不能拂了他面子,这时见众人多已走远,故尔说话也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