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忽觉手上一沉,耳中听得微不可闻地一声轻响,仿佛是一根针落到了剑锋上。他心念电转,急忙侧头避让,只觉脸颊一凉,一刀紧贴着他鬓发劈过。随即空中衣袂带风,那人已自剑影中穿了出去。
俞清一怔之下,前方“啊”地一声大叫,自佛像另一侧传来,直是垂死而发的惨呼。跟着便听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庙中已乱成一团。众人嘶声大呼:“贼子在这里!”“看招!”“大哥,是我!”“快,快点亮了火折!”原来殿前点了几只蜡烛,这时候俱都熄灭,四下里漆黑一团。随之又是“啊”、“啊”两声惨叫。
俞清快步抢出,辨明方位,呼地一掌劈出,砰砰两声,庙门受他掌力震荡,飞了出去。外面微光透入,虽犹是昏暗,却不是先前那般伸手不见五指的光景。
夜色朦胧中,只见一道刀光殷红如血,艳丽夺目。仿佛在黑暗之中,开出了一朵最绚烂诡异的花。
血花。
俞清纵身跃起,手中长剑挺出,幻成乌沉沉一条黑龙,向那团血色刀光中的人影穿去。蓦然间眼前红光暴涨,千百点鲜血有如喷泉也似洒落,一条断臂迎面飞来,手中兀自紧抓着一柄长刀。俞清侧身避过刀锋,看清了那只断臂上连着的袖管,失声叫道:“何二哥!”
便这一怔神的工夫,刀光裹挟着一条人影,拔地而起,如同一头大鸟般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向门口冲去。呼地一声,一柄镔铁大环刀和一把拂尘自左右向那人分别攻到,出手的乃是那老者唐催和千手道人蓝心隐。那人左足飞起,疾踢唐催手腕,砰的一声,唐摧身形晃了一晃,手中大环刀荡了开去,刀尖指地,虽未脱手,已然甚是狼狈。紧接着红光一闪,刷地一声轻响,数十茎拂尘长尾在空中四散飞扬。千手道人蓝心隐这一把拂尘是他成名的兵刃,尘尾乃是白金丝所制,附着他数十年“普海济心功”的内力,当真是亦刚亦柔,攻守兼备的一件宝物,孰料一招之际,便毁在那人刀底。蓝心隐狂怒之下,暴喝一声,右手拂尘柄向那人用力掷出,左掌同时推出,击向那人腰胁。那人身子蓦地一弓,左掌回斜,在他掌中悄无声息地一按,身子借了这一掌之力,如断线纸鸢一般,直向庙门飞去。
俞清大喝一声:“留下来!”长剑脱手,急向那人后背掷去。那人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挥刀回挡,这一回俞清看得分明,只见他刀背侧过,沿着长剑剑锋削了上去,双刃相击,擦出一道长长的火花,刀尖直抵剑锷之时,剑上力道已消,当地一声,坠在地下。这一刀以静制动,于锋刃相接、力道变幻之际,着实到了收发随心之境。俞清倘若不是自己对敌,几乎便要大声叫出好来。
那人一刀劈落长剑,身形亦受得一阻。早有一人飞步抢上,站到了门口,叫道:“恶贼,受死罢!”正是管慎之。长刀一抖,向那人腰间横斫过去。
那人看也不看,一刀向他头顶劈落。这一刀竟是后发先至,管慎之的长刀离得他腰际尚有半尺有余,血红的刀光已然及顶。管慎之一惊之下,顾不得伤人,便斜身躲避。那人一刀不中,当即飞掠出门。
便听门外马群咴咴嘶叫起来,庙里众人一怔之下,立时叫了出来:“不好!毕方要抢马!”争先恐后,冲出了小庙。
门外雨下得犹急,淡淡天光映照之下,只见那人骑在红马背上,一声唿哨,火狻猊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众人怒喝声中,暗器纷纷出手,那人薄刀飞舞,将一干铁菩提、甩手箭都打了开去。他这一柄刀通身血红,红光绽处,绚丽无方,一时间人人都有目眩神迷之感。
眼见那人越奔越远,管慎之大声喝道:“追!”纵身上了一匹马,一拉缰绳,那马却是一个趔趄,便向前直跪了下去。饶是管慎之身手过人,这一下出其不意,几乎摔倒。他在镫中一踏,跳起身来,只听周遭群马悲声长嘶,心中登时明了,骂道:“千刀万剐的恶贼,暗算爷爷的马匹,算甚么好汉!”他中气强足,这一句骂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便听前方轻轻一声冷笑,一个声音道:“你们这许多人打我一个,又算是甚么英雄好汉了?”火狻猊奔行如风,片刻间已在数里之外,到后来语未绝而声已远。雨幕低垂,早将那一人一马身影隔断。
管慎之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两爿门板踢得直飞起来,砰的一声,远远落在地下。俞清上前一步,握住了他手,道:“慎之,咱们明日与三叔他们会合,换马再追。”管慎之甩开他手掌,怒道:“这厮的脚力快,天亮早不知逃到了甚么地方!”
便听身后一人呵呵笑道:“这奸贼逃不远的。”正是蓝心隐。他养气功夫甚佳,丢了几十年心爱的兵刃,一时急怒,旋即平复,这时捻须微笑道:“俞公子先时向老道借了药物,在那匹红马身上作手脚,老道还觉他忒过把细,这会儿却要佩服他大有先见之明了。”
俞清淡淡一笑,道:“毒人马匹,原不是大丈夫所为。然而对付这等十恶不赦的凶徒,也不好讲究甚么手段。”管慎之心意略平,道:“道长,给那马下的是甚么毒药?”
蓝心隐正要答言,忽听得身后庙里哭声响起,脸色一变,道:“何老二……”管慎之不待他说完,转身向内奔去。
第五章:风头向夜利如刀 (下)
俞清等人跟着走进庙来,只见蜡烛已然重新点燃,地下躺着一人,满身是血,正是汾州四雄中的老二何士秀。冯士英等三人跪在他身边,放声大哭。
俞清见何士秀右颈上一条长长血痕,直划至肩,锁骨尽头便是空空如也,一凝神间,想明了当时情形:自己攻到毕方身后之时,正值他一刀砍中何士秀颈部,鲜血飞溅。其时毕方刀在外围,若要回身挡格身后长剑,势必十分狼狈,索性刀势不停,将何士秀一条手臂连肩卸下。何士秀飞身挥刀,其势未绝,断臂带刀向前飞出,便迫得俞清向旁退让。这人在顷刻间应变如此,心思之机敏而手段之毒辣,直令人不寒而栗。
他走近地下何士秀的尸身,默默跪倒,道:“何二哥,你为俞家血仇而来,仗义相助,不幸命丧奸贼之手,俞清定当将毕方恶贼在你灵前碎尸万段,以慰你在天之灵。”冯士英、常士豪和陆士杰都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他四人同门学艺,情逾手足,这时眼见数十年的兄弟死于非命,如何不心碎神伤?常士豪一面呜咽,一面便脱了外衣,将何士秀尸身裹起,要去院中寻地安葬。
俞清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见集闲庄的二庄主俞涛远远坐在墙角,蜷成一团,心中一惊,快步向他走去,问道:“阿涛,你受了伤么?”俞涛抬起头,一张苍白面孔上满是惊恐神色,说道:“恶魔……那恶魔走了么?”
俞清见他身上无伤,登感放心,待听他说话声音打颤,显是恐惧之极,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心道:“阿涛遭了这场劫难后,整个人全变了。”集闲庄原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世家,近年来人丁凋零,声势已大不如前,俞洪、俞涛却仍算得江南小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孰料朝义堂一场大战,俞洪与一干族人皆死于非命,俞涛自鬼门关上转了一遭回来,便如吓破了胆一般,终日惶惶无主,丧魂落魄,俞清和管慎之要追问当日厮杀的细节,他也颠三倒四地说个不清。
这时俞清伸手将他拉起,见他白衣上沾满灰尘污垢,却是一滴血也没染上,料想他变故一起,便缩在墙角不出,释然之外,又感恼怒:“这家伙这般葳蕤,将俞家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俞涛两眼发直,呆呆地道:“清哥,你看见那恶魔了没有?他眼睛是绿色的,像狼一样。”俞清一怔,心道:“哪有此事?阿涛这可是吓得神志不清了。”
俞涛颤声道:“我这几日一合眼,便见到他……他一刀切了欧阳叔叔的头下来,然后回身……把吴大哥砍作两段。……他的嘴上全是血,眼睛里……眼睛里有鬼火在跳动。清哥,那是个妖怪,是不是?”俞清心中恻然之意升起,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道:“恶贼已经逃走了,没甚么可怕的。你去院子里帮忙,将何二哥葬了。”俞涛答应了一声,两手紧紧抱着剑鞘,低头走出。
俞清瞧着他步履蹒跚,不久前还是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豪杰,这一会却变得这般形容猥琐,只感说不出地难过。忽听背后管慎之大声道:“咦,章家三兄弟呢?”
俞清心中一凛,回头向殿里看去。只见众人东一簇,西一群,有的在撕衣襟裹伤,有的在低声商议,听到管慎之这一声喊,都抬起头来,愕然相视。跟着便有人叫了出来:“佛像!那佛像下面!”
众人循声看去,赫然便见右首佛座之下,露出来一只惨白的人手。庙堂中央原有三座佛像,此时只有左首像仍然直立,中间和右边的都已塌倒,连带像后的帐幔也带了下来,堆在一处。这情形众人在刚点起烛火时便已见到,然而都只道是打斗中波及,谁也没加留意。这时惊呼声中,管慎之举起蜡烛,大步走向那佛座底部。俞清、蓝心隐等人都过去相帮,七手八脚,将佛像碎块和帐幔搬开,见得底下情形,人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两条青年汉子身子扭曲,死在一处,正是章家三兄弟中的章仲齐和章叔同。
众人愣得一愣,叫了出来:“是毕方恶贼下的毒手!”两人身上都有刀伤,一中喉头,一中胸膛,鲜血满身,刀痕却细不可见,自是毕方所持的血红薄刀。跟着有人将中间那一座佛像碎片搬开,只见一人面目朝下,蜷缩一团,看身形衣裳正是章伯和。他一动不动,身子僵硬,显也早已死去。管慎之伸手将他翻过身来,众人登时齐声惊呼。原来他咽喉处一个伤口,齿痕宛然,却是被毕方生生咬死,又吸去了鲜血。
众人又悲又怒,纷纷叫嚷:“杀了毕方恶贼,为章家兄弟报仇!”叫嚷声中,忽听得头顶喀喇喇、喀喇喇两声响,似乎是甚么东西断裂。众人愕然住口,跟着便觉头顶泥沙簌簌而下,跟着嗒嗒连声,屋顶椽子一根根掉落了下来。
俞清猛地省悟,叫道:“不好,庙要塌了!”余人被他一语提醒,登时明白过来,这座小庙破败失修多时,内外都早已朽烂,先时黑暗中一番剧斗,人人都是全力出手,内劲鼓荡之下,这些敝旧不堪的柱子墙壁哪里还能支撑得住?管慎之叫道:“大家快快出去!”各人有的捡拾兵刃,有的扶起受伤的同伴,向门口涌去。
刚刚离得庙门,走出几步,便听一声巨响,正墙塌了半边。众人惊魂甫定,纷纷道:“好险!好险!”
忽听一人叫道:“师妹!我师妹还在里面!”跟着便往那破庙里冲去。蓝心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人背心,斥道:“你不要命了么!”说话间,又是轰地一响,小庙前半部屋檐坍了下来。
那人正是廖云恺。他被俞清一力撞开,无巧不巧,头顶对正了佛座上一处尖角撞去,竟尔晕了过去。昏昏沉沉间,只听见众人大叫:“庙要塌了!快出去!”便糊里糊涂地起身跟着跑了出来。到得门外,被大雨一淋,神智忽尔清醒,想起詹薇,登时急得大叫起来。
他用力一挣,自蓝心隐手中挣脱下地,向庙门口奔去,然而庙门已塌,哪里还走得进去?一时茫然无措,只不住大叫:“师妹!”叫了两声,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众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惭愧,心道:“方才大家自顾不暇,他兄妹原本又不是和咱们一路的,都没顾得上他们。”跟着有人“啊”地一声,叫道:“糟糕,毕娘子也在里面!”
那毕一凤是“九龙刀”欧阳杰之妻,为报夫仇而来,因众人中只她一个女子,平日只随众追赶,并不与旁人言笑,休息时也往往避开另坐。这时一经提起,众人都着急起来,心道:“那小姑娘也罢了,毕家娘子千里为夫寻仇,令人好生相敬,又和咱们同仇敌忾,撇下了她,忒也说不过去。”冯士英道:“大家快搬开了门口木石,相救毕家娘子。”
便听一个妇人声音道:“不劳冯大哥费心,咱们已经出来了。”断壁残垣之后,慢慢转出三个人来,正是毕一凤、詹薇和俞清。
廖云恺一怔之下,随即大喜若狂,飞身奔去,抱住了詹薇,呜咽道:“师妹!师妹!谢天谢地,你……你安好无恙。”詹薇轻轻挣开了他怀抱,道:“师哥,你带了伤药没有?俞大哥为相救咱们,肩上受了伤。”
廖云恺听她语气颇为冷淡,心中奇怪,然而正是欣喜万分之时,顾不得多想,道:“有的,有的!”从怀中取了本门的伤药出来,要给俞清,一递却递了个空。原来管慎之早走了过来,将俞清拉向一旁,走到一棵大树下。这时雨势渐弱,枝叶尽挡得住雨水,管慎之晃亮了火折,察看他伤势。
只见俞清肩背处鲜血微渗,约有两掌宽的地方青紫起来,料想是为落下的梁木砖瓦所伤。虽然他内功深湛,这一点皮肉伤损不足为患,瞧那伤处狰狞,自必也甚是疼痛。管慎之哼了一声,道:“你甚么时候又闯了回去?要逞英雄,也不叫我一声。”俞清笑道:“我何尝不想?只是来不及啦。”
原来俞清见小庙摇摇欲坠,突然间想起之前见到毕一凤和詹薇倒在佛像后面,当时急于与毕方缠斗,也来不及细察,只在匆匆掠过之际,听得二人尚有呼吸。当下众人向庙门口急奔,他却往殿后行来,果然在地下寻到了两个女子,都只被点了穴道,并未受伤。匆匆解穴之后,前方庙门已倒,幸而后殿尚有一扇小门,年深日久,门轴早锈作一处。俞清手起一掌,连门带锁都打得粉碎,三人这才逃出了生天。
管慎之将他肩头涂上了伤药,就着手中火折光芒,看见他左颊上细细一道刀痕,道:“你脸上怎么也受了伤?”
俞清不解道:“甚么伤?”伸手往脸上摸了摸,只觉一阵刺痛,记起前事,道:“不妨碍。先时被毕方狗贼在脸上划了一下。”管慎之“嘿”了一声,道:“原来连你也不是他对手。”
俞清不语,心中浮起黑暗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一剑落群星”递至第七剑时,毕方以刀尖在他长剑上一点,借力上跃,跟着一刀劈向他头顶。其时佛像帐幔之后,暗无寸光,然而对方一刀挥出,不偏不倚地便点在飞舞的长剑正中。倘若不是俞清心思敏捷,料敌奇准,听得那一声刀剑相叩的轻响后立时侧身避让,则这会儿便不是左颊上一道细痕,而是天灵盖上一个大口子了。
俞清将这一节来来回回默想几遍,始终不解毕方如何能在“一剑落群星”这等繁复招数之中听风辨位、破解他那一招。他自少年时浪迹江湖,大大小小的恶战苦战经历无数,然而论起生死一线间的惊险,却是以这小小庙宇中的三招两式为最。
管慎之见他怔怔不语,道:“你怕了么?”
俞清回过神来,握住了他手,道:“为阿闵报仇,我怎会害怕?”这一回管慎之并不挣脱,良久,长长叹了口气,道:“便是杀了毕方,阿闵也活不过来了。”
俞清道:“无论如何,总要杀了他。”
第六章:少年恃险若平地 (上)
雨线越落越疏,渐渐止歇,又过得一两个时辰,天便也亮了。毕方临去时将各人的马匹前腿上都砍了一刀,虽然不死,这坐骑却也废了,只得牵了慢慢行走。众人一夜未睡,身上衣衫湿冷,个个都是神情萎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