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 上——荷包
荷包  发于:2013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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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笙怒气涌在胸口,平日深压着无所发泄,此时破了堤,那埋怨便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古见刹容色不动,须臾微低了头,从腰间的布袋子舀出一块竹花糕塞进平笙的嘴巴里去。

古见刹道:“闭嘴,把身上的狗血洗干净,去那边的树下坐着。”

平笙冷不丁被噎到,一口气堵在喉结处差点上不来。他本想再说什么,但感觉到舌尖清甜的味道又舍不得开口了。身上的狗血还在灼烧着他的皮肤,确实很不舒服。平笙想:既然这和尚这般不堪,又何必与他浪费这番口舌。鼻尖的竹香似乎一下让他的心胸都开阔了,他看了一眼古见刹,便衔着竹花糕往湖边走去。

因为古见刹在湖边坐着,平笙便也没脱衣服。他在湖里浸了一会,不过吃块竹花糕的功夫,那身血已慢慢溶化在湖水里了。

湖边立着石碑,刻“良庭湖”三字。平笙看着,不由想到之前姓方的公子说给他听的事:自青海荒林失了火后,石圩镇便多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便如这良庭湖,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已有十人在此处失足,皆是十岁不到的小娃娃,听说是厉害的水鬼作祟,害得这消遣处硬是没人敢来了。

平笙一边想着一边解开头发,将发间干涸的血渍浣干净。

湖面扑扑一阵轻响,那泡沫随着那血蔓延开去,渐渐整个湖面似沸腾了似地开始冒泡。远处的古见刹睁开眼道:“平笙,别玩了。”

平笙愣愣的,没回古见刹的话。不过一会,平笙眼前的湖面突然冒出一个女子的头来!那女子是活的,他大声喘了几口气,无辜又纯情地看了一眼平笙,手忙脚乱地往岸上爬,那女子着水红色的纱裙,上岸后盯着古见刹看了一会,却似受不得阳光般急匆匆走掉了。

那是个邪灵,连妖都算不上,在凡人眼里是无身无形的一股气,连古见刹都看不见她,只有平笙看见了。

平笙颇不好意思地,没想这驱邪的血会这样让那邪灵受不住。他洗好了上岸,在树下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那树下有只破了的小手鼓,可见此处以前该是有许多孩子玩耍的。平笙大概想得到,是那邪灵在此取了十数人的性命之后,此处就无人敢来了。

他将那手鼓捡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不远处的古见刹正打坐,开口道:“平笙,你就不能安静会儿?”平笙未理他,鼓声低咚咚的,听着真是可爱极了。

那树上开着白色的梅花,暮冬里梅瓣如轻雪般飘零着,落在水上,衣上,如浮动着的玉片滚落四散。古见刹看到他耳边镂花的银钿,青黑的珠饰,安静垂着,沉稳内敛又不失飘逸的风骨,可以想见未幻化之前,那是何等美丽的羽冠。许多年后,古见刹想起来,再漂亮一幕不过平笙在花树下拍手鼓的这刻,如云黑发,如霞羽衣,平笙嘴角微翘,眼下无厉愁,无深恨,美好渡水可闻,触风可见。

那红纱女子隐在湖边的灌木阴凉处静静看着平笙,不由得也痴迷了。

古见刹未坐多时,便催着平笙赶路了。但天色很快暗下来,入夜后开始下雨,半道上偶遇一间废弃多年的破屋,两人便进去俏做停歇。

门外雨声涟涟,雨光在暗夜里闪烁,旖旎冰凉。古见刹升了堆篝火,平笙便在那火边坐着,百无聊赖地支着头,偶尔用细棍在火堆间挑挑拨拨。

突从门外传来隐约的手鼓声,平笙耳力极好,听到了便抬起头来往外看。古见刹问他看什么,平笙嘘了一声,说你听。话未落,果然又传来几声手鼓响,咚咚咚,比先前更清晰,似就在门外不远处。平笙说你听到了吗?古见刹却问:“听到什么?”咚咚咚,又是三声,清晰得就在门口似的。

是良庭湖的邪灵,传来的不是声音,只是灵波。古见刹听不到,只有平笙听到了。

平笙明白过来,本也不欲理会。不想那声音咚咚咚地一直敲个不停。平笙不觉烦了,于是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门外,古见刹问你要干什么,平笙说没什么,我想出去洗一下手。

他丢掉手中的细棍,迈步便出门去了。雨夜暗沉,一会儿便掩盖了平笙的身影。

7、雪女

古见刹坐了一会,许久却不见平笙回来,心下不免怀疑他是不是跑了,于是起身执了门边的红油伞去寻他。

平笙被封了妖力,妖气极淡,雨夜里几乎寻不得半点他的气息。古见刹凭直觉寻出了两里路,正有些后悔,冷不丁却见平笙正坐在河边的槐树下。

槐树底下稀稀拉拉地落着雨滴,平笙全身被淋得透湿,却是闭着眼睡着一般。古见刹觉得奇怪,上前推了推他,“平笙?”他道,“你为何坐在这里?”

平笙被他推搡了几下就慢慢醒过来,似有些混沌地睁开眼,无辜又纯情地抬头看古见刹。古见刹道:“干什么?不回屋里去么?快起来。”说着舀伞蘀他遮了雨。

平笙乖乖站起来,伞下又木讷讷地看着古见刹。古见刹将伞递到平笙手上,转身往回走,回头又催促了他几句,平笙才慢慢跟了上去。

古见刹坐在篝火旁继续闭眼打坐,身后的平笙跟进屋里来,他听到平笙收伞的声音,须臾又听到那轻缓缓的脚步朝自己移过来,羽衣铺陈于地,发出很轻的悉簌声,有种小点心翼翼的温柔,之后便是长久地沉静。

古见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睁开眼,发现平笙正盯着自己看。四目相对,那金色的妖瞳流移开去,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古见刹看到他的面庞上有很淡的红晕,篝火映照下,分不清是不是因为眼前的火光的缘故。

古见刹沉思了一会儿,复又看着平笙。他的眼依旧是古井无波的,但因为眸中映着飘荡的火星子,冰凉的雨声中,无端熠熠温柔,引人遐想。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平笙慢慢站起来走到古见刹身边,试探地坐到他的身边,见古见刹没有反应,便又牵过他的手,拢在手心里捏着。

古见刹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本就细长,平时就是一副悯苦慈悲的模样,如今雨水一染,不动情也有十分温柔。

平笙看着他的眼睛,从身侧慢慢粘上身,抬头在古见刹的脖颈上闻了闻,须臾揽住他的腰,凑到唇边便要与他亲昵。古见刹看着他,端然不动地任他上下其手,平笙的热气呼在他的唇鼻间,旖旎的妖氛中,有一股极淡的邪气。

古见刹垂目,再抬头时眼中竟含了浅笑,他伸手握住平笙的胳膊,将平笙整个人拖到跟前,又示意他站起身来。平笙拖拽着尾翼立在他的跟前,沾着雨水的羽衣熠熠冰凉,那脸颊脖颈却绯红滚烫,眼神流金迷离,面庞如桃玉般鲜艳明润。

古见刹含着浅笑抬头看他,眼睛落在平笙半敞的胸襟上,伸手做了个“撇掉”的手势。

平笙心领神会,毫不扭捏地就解开了自己的衣服。羽衣落地,呈现一副白玉无瑕的身体,如千年沉淀后的日月精华,精致旖旎。平笙上前两步,伸手贴着古见刹的脖颈又粘身上去。

古见刹没有丝毫抗拒之意,反而主动圈住他的肩膀揽住他的腰身,低头与他唇齿相接。平笙不防得到这样主动的回应,一时激动得难以自禁,古见刹手中箍得越来越紧,他浑然忘我之中并未在意,直到发觉呼吸不能,才伸手推了推古见刹,不想古见刹手劲毫无松懈,他察觉不对正欲逃开。不防周遭突然佛气大盛,平笙大惊失色,又觉古见刹往自己口中吹了一口气,那气息如刀,顺着咽喉向下,五脏六腑一时间如遭重击。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平笙的身体里传出来,便有东西在平笙体内剧烈挣动起来。

没有了羽衣的遮挡,古见刹的手直接掐进平笙的里,十指如铁钉般让那东西逃脱不得。他低头冷目看着,正等着那东西在平笙体内消殆干净,不防平笙突然清醒过来,那妖眸一瞬间变得凌厉怵人,古见刹还未开口,平笙已扬手向古见刹挥过来。

这一爪已带了妖力,古见刹不得不忌惮,无奈之下两手一撒将怀中的平笙旋抛了出去。平笙一个旋身半跪于地,便有一股水流顺着平笙的的发丝滑出来漫到地上,尔后如一蜿水蛇快速窜过门口,融进雨水里不见了踪影。

平笙捂着胸口,眉头紧皱,显然是极不舒服。

古见刹看着那东西消失在夜雨里,并没有要追去的意思。那只是个邪灵,连肉身都没有,一但脱离了寄附者,古见刹便看不见它了。古见刹道:“平笙,方才你的脑子进水了。”

“你脑子才进水了!”平笙站起身来,肩背上的十个血窟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那不过是只邪灵。”

古见刹闻言颇有讽意道:“我还以为凭你的道行,当无妖物敢对你不敬,何况一只邪灵。”平笙闻言怒道:“因为你封了我的妖力,众妖识不出我的气息,将我视为凡人了!那小东西竟然附我的身,臭和尚!我自修炼成妖,未曾受过这般屈辱!”

古见刹闻言抬头看他,淡道:“你有怨恨,当对那邪灵撒去。贫僧又有什么不是?你既觉受辱,我欲收杀那邪灵时,你又何必发难于我?”

古见刹坐下,闭目道:“妖就是妖,是非不分。”

平笙闻言冷笑,一扬手,地上的羽衣如云般扑回到他的身上。他上前两步,一脚直接踩到古见刹的肩上,微倾下身,居高临下盯着古见刹,一字一顿道:“和尚,我要你解开我身上的结印。”

平笙赤着脚,脚底下的泥土一下将古见刹的衣服弄脏了,古见刹鼻尖闻到湿泥的涩味,脖子上被平笙脚边的裙翼弄得发痒。他未多想,伸手抓住了平笙的脚踝,平笙的脚踝冰凉,触手如玉,一瞬间让他想到玉殊塔中的巫山雪女,他胸口一窒,竟怔了许久。

平笙见他怔忡,脸上已露恼意,正欲呵斥,已听古见刹道:“不可能。”

平笙闻言怒火攻心,用力狠踹了古见刹一脚,古见刹佛气傍身,这一脚没将他踹倒,倒引得平笙自己一个踉跄。他不再与古见刹多话,一拂袖直接出了门。古见刹却不敢再掉以轻心,立即站起跟了上去。

平笙一路往回直接到了良庭湖,雨夜没有月光,湖面一片漆黑不能视物。平笙一身妖气隐隐腾动,尽管封印在身,仍挡不住那四溢的怒火,惊人的妖气弹压在整个湖面上,连风都不敢往这吹。

平笙的妖瞳于湖面一扫,不费吹灰之力便看到了那隐在湖底长草处的邪灵,他五指一伸,那邪灵便被扼着脖子从水中拽了出来。是早上见到过的那个红纱女子,面容娇好,此时仰着头半跪在地,平笙才发现这女子肚子奇大,红纱都不能遮盖,白花花地敞露在外。

原来是只姑获邪灵。这种邪灵传说是被溺毙的孕妇怨气所化,因为对腹中胎儿有难解的执念,如在水中遇上嬉戏的孩童,便会化为水鬼将孩童拉入水中,用水草扎了塞到自己的肚腹里去,当成自己的胎儿来养。又因自身已死没有阳气可供胎儿存活,便常附身于美貌的女子,夜间寻男子交合吸取阳气,以供腹中胎儿不死。

但姑获本身是邪灵,胎儿在其腹中,怎么可能存活长久,死是早晚的事。姑获却似乎对此不知,死了一个,便会再去偷一个活的来养,又至死去为止。周而复始,不知痛苦。

红纱女子仰着脖子看着平笙,眼中惊惶不已,却仍不忘一手护着肚子。平笙转开脸去瞧了瞧湖面,这良庭湖不大,哪来这么多孕妇怨气竟成姑获,这红纱女子必然不是生于此湖,数月前青海荒林失火,说不定便是从深冥河逃过来的。

平笙看着这邪灵,心中怒气虽盛,却终是没忍心下杀手。他五指稍松,那女子化气便又遁入湖中去了。平笙道:“此次放你一马,给我从哪来的滚回哪儿去,再敢害人,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女子哆哆嗦嗦地隐在水下,闻到平笙散发出来的气息,才有些识得平笙。她意识到是青海的那位妖王,想到自己做的事,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时忘竟了回话。

此时湖面突然受到一股重压,紧接嘭然炸起一片数百丈高的水花,湖水回坠落在岸上,激起一片磅礴的雨雾,整个良庭湖顷刻间少了一多半的水。那邪灵受到惊吓,手忙脚乱往水草深处使劲躲了躲,用灵波传话出去,连连说知道,知道了。

平笙泄了愤回到屋里,近着篝火侧躺下身,古见刹跟着走进来,平笙抬眼看他,他本有许多话想骂给古见刹听,脱他衣服占他便宜的事也要跟他算算,无奈他的身体已如铅般沉重,大伤小伤积累着早该休息了,平笙只来得及瞪了古见刹两眼,那眼睑便不受控制地合了起来,他脑中想着要起来和古见刹打一架,但这皮囊已半昏半睡着沉了下去,不过三数便在古见刹身边,睡着如小猫一般了。

古见刹看了平笙一会儿,心中莫明一动。他起身走过去,伸手将那封印结开了。平笙如被松了绑,眉头都在睡梦中缓了开来,那呼吸也更显平稳。

古见刹瞧着平笙的模样,嘴角不自主地含了浅笑。他站起来,冷不丁却见门口站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一灵识,穿着素净的雪衣,黑发雪肤,浑身无一坠饰,却无端朦胧动人,她上前两步,身体如柔云般轻缓缓地移动。

“雪女。”古见刹面庞微动,“你为何出现在这?”

“见刹,你心软了。”那女子未回他的话,抬起脸来,面上挂着我见犹怜的泪痕。

古见刹道:“不可能。”

“你的心在我这里,有没有心软,难道我不清楚么?”那女子伸出手来,手中握着一血淋淋的心脏,“你说了你是我的人,怎能对他人动心?”

古见刹道:“够了。”

“你知道吗?我还在玉殊塔里流着泪,指望你回来说抱歉,说你后悔了。玉殊塔里没有你,好冷啊……”她说着上前来拉古见刹的手,古见刹心下竟怒,斥道:“放肆!”他一挥手,带出的佛气瞬间将雪女的那抹灵识击散了,那灵识在门口重新聚拢,没有再上前来,含泪看了古见刹一眼,悠悠淡去了。

8、白凶

平笙突然转醒过来,那妖瞳悠悠一扫,问:“刚才什么东西在这?”古见刹转身过来,说没有什么东西。平笙皱着眉站起来,他刚被解了封印,知觉立即变得敏锐:“刚才明明有一股妖气,很重……现下仍有,你闻不到吗?”

古见刹打断他道:“不就是你自己身上的妖气?确实很重……”

“臭和尚,我自己的妖气我会不识?刚才的妖气并非普通妖物所有,邪阴冰冷,正与我相冲……”他正要说下去,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解了我的封印?”

古见刹从怀里摸出一块竹花糕递到平笙面前,淡问道:“吃么?”

平笙看着眼前的竹花糕,狐疑地瞧了古见刹一眼。古见刹道:“想吃的话,就不要说话。”平笙闻言权衡了一会,舀过那竹花糕送到嘴里,果然就不说话,妖气什么的也不再追究了。

古见刹面对门口坐了一会,雪女那股冰冷的余息久久不散,如烟般绕在他的周身,那挂着泪痕的脸庞,似乎在下一刻又会显现在他眼前。古见刹心中不得安宁,于是起身道:“平笙,我们走。”

平笙咬着半块竹花糕,抬头问:“去哪?”

“自然是赶路,到我闻寺去取岁提春。”古见刹道,“白日阳光强烈,你不便于行,夜间阴凉,你不喜欢吗?”

平笙吃了一惊,觉得这和尚和善得有些诡异。古见刹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看一脸狐疑的平笙,从怀里又掏出一块竹花糕,道:“来么?”平笙果然不再多想,起身就跟了上去。

外间雨已经停了,古见刹执了根火把在前面走,平笙在身后跟着,他的眼睛在夜间明锐异常,又因解了封印,吃了两块竹花糕的缘故,此时走起路来竟比古见刹还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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