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1章（上）：冰冻之花

假若爱情是那么容易被抛却的东西，那么也许这世间，如他这般狼狈的人会少很多。回忆那段梦幻般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久到……恍若隔世。有时他会想，要是他当时没有离开，如今也许是另一番景象。他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因为噬心的思念整日浑浑噩噩，不用每日用工作麻痹自己，不用面对着各色名媛佳丽虚与委蛇……

只是，那些是不可能的。没了福清帮，他固然没有了这些责任，可是也失去了和徐颀平等相对的资格——看看从前的自己就知道了，永远只能追随着那遥远的背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颀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踏入教堂——这样的生活，他又如何能够忍受呢？

“！啷——”他猛地将洗手台前的瓶瓶罐罐扫落在地，拧开水龙头掰向上方，低下头任由冰冷的水流冲了自己一脸。然后他抬起头，直直地瞪着镜中自己的脸。

一年的时间，他的脸已经有了一些变化。曾经及肩的褐色半长发变得更长，他已经习惯于将之束在脑后。脸上原本该有的血色一天天淡去，曾经柔软圆润的脸颊也显出了几分棱角，纤细柔和的眉形也变得冷厉，透明的水珠沿着脸部的弧度慢慢滴落，更显得整张脸没有一丝温度，有一种冰冷的美丽。如果说从前的司蔷看起来像是一株鲜艳妩媚的蔷薇，那么现在的他就是象牙雕成的蔷薇——花还是很美，只是褪去了那一丝诱人的颜色，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只是这些变化，他本人根本没有察觉，只是木着脸，继续想着那人的事。

说到底，是他自己的错。佛教里称人世情爱为“饿鬼之爱”，意即越爱越饥饿，越爱越难满足，而一旦失去对方，随即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整个人都陷入绝境，死后更是堕入“饿鬼道”，难以超生。

而他司蔷，就是那可悲的饿鬼，永远满足不了。他的爱曾经得到男人的回应，也曾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是他自己不能接受那种不完全的爱，是他执意强求，是他太过贪心，所以他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为什么他不能妥协呢？他一万次问自己。恍惚中眼前仿佛出现了徐颀那张英俊却冷酷的脸庞，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对着那虚幻的影像静静地笑了。

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爱情只是他生命中一小部分，他付出的爱就只有那么一点。而有些人，却会把整颗心都献给另一个人，然后胸口那里，就留下了填不满的空洞，只有得到另一颗完整的心才能得到救赎——或者说相拥着堕入无尽深渊。对这两种人来说，没有第二种可能。这两种人原就是最不合适，若偏偏要凑在一起，那么怎样也不可能和谐的。

所以，他选择了逃离，选择了放弃。曾经，他是那样满怀爱恋地雕琢出那个木雕，那人身上的每一处，脸上极细微的神态，他都亲手细细描摹出来，然后时常痴痴地凝视着，用嘴唇和手指膜拜着，舍不得离开半分。这几乎凝聚了他心中所有热情的小东西，就那样被他放在了男人床头。离开的一瞬间，仿佛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人硬生生地切割出去，鲜血淋漓的痛楚让他无法呼吸。

他把温度留在了那里，那么他给自己剩下的，就只有完完全全的冰冷，从此万劫不复。

今天，他会再次见到徐颀。只是一个聚会，因为举办人是颇有威望的Samantha老夫人，他们这些正活跃的小辈自然最好去捧场，而他和徐颀也许连个照面都没有机会打。

当然，见面或者不见，于他司蔷来说，都不会是什么好事。见了，他不可能满足于只是见面；不见，他会没办法忍受内心的失落。所以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根本就不去参加。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可能吗？已经一年了，这是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能够名正言顺见到徐颀的机会。若是错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次。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必须去。

第1章（下）：冰冻之花

一个小时后，司蔷来到了Samantha夫人家。慢慢走到门口，他深深吸气，然后举步跨入大厅。向宴会的主人打了招呼之后，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只是不幸的是，作为福清帮的少主，他的知名度可不低——各方势力对这位美人少主青眼有加，他根本就脱身不能。等到他终于有机会独处的时候，他发现在这种地方，想要找到一个人，还是颇有一些难度。没办法，最后他只得装作无意地问起门童。

“啊，您说的是纽约的徐颀先生吧？”侍者闻言，仔细想了一会儿，终于一拍头，“他刚刚离开呢。”

什么？司蔷脑子里嗡的一声，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人已经走了？

“先生……”侍者见他脸色不好，刚要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突然只觉脸颊上一阵冷风刮过，再定睛一看，哪里还能看到司蔷的人影？

脑子一热就冲了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是陌生的庭院，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显然，这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他不死心地跑去停车位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能找到——徐颀的每一辆车都是经由他之手，他绝对不可能认不出来。

“蔷薇？”清亮悦耳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脚步声渐渐靠近，“原来你也在啊。”

司蔷霍然转身，盯着向他走来的男人，眼神一凝。

“我就猜你也会来。”邵扬走近他，仔细打量了了他一番，然后露出笑容，“一年不见，你变了很多呢。”

司蔷一愣，随即慢慢勾起嘴角：“哦？哪里变了？”

“嘿，别说这些了，跟我来。”邵扬眨了眨眼，神秘一笑，“别告诉我你不想见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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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因为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加上惹人怜爱的体态，黑发的东方美少年吸引了无数眼球，他浑然不觉，闪闪发亮的大眼中只有身旁的英俊男人，抱着男人坚实的手臂不放。

这里是Samantha夫人家的大厅，他们这样实在有些引人注意，徐颀皱着眉往外走。

几分钟前，他正在和各方势力寒暄招呼，脸上挂着的微笑在看到快速朝自己接近的美少年时彻底僵掉了。来这里之前，他就知道绝对要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其中最大的麻烦，自然就是一年前离开他的某个男人了。但是他忘了，那个人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

果然，那美少年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直接蹭到他身边就缠着他不放。有点眼力的人认出来，这少年正是赫赫有名的“铁腕夫人”司婉之子——梅林，纷纷找借口离开。司婉原本就以行事果决狠厉闻名，而这一年之间，她的丈夫梅远之能从长乐会分会的代表一跃成为长乐会会长，几乎全赖这位夫人的手段，更是让各方势力分外忌惮。而司婉的护短也是出了名的，这位小少爷惹的祸也不少，每一次都是他那强势的母亲出面摆平——众人对这位小少爷自是敬而远之。

作为一名同性恋者，被这样一位美少年缠着不放，本该是相当甘之如饴——更不用说这位美少年的外貌刚好就是徐颀喜欢的类型。但是可惜，此刻的徐颀可一点都没有享受艳福的心思，他满脑子都被“司蔷也可能在这里”的想法占据，而这美少年缠人功夫实在了得，他怎么也甩不掉。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又碍于身份和场合，他也不可能真的动粗。心烦意乱之下，他直接出了门回到下榻的酒店套房。

一到房间，徐颀再也忍受不了地一甩手，直接进了洗手间，将对方隔绝在玻璃门外。

“徐先生……你不要不理我嘛……”梅林被甩了个趔趄，抬头一看，立刻冲到玻璃门前，软着声音撒娇，“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多呆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去的！求求你……”

额际青筋直跳，徐颀立在洗手台边，重重叹了口气。他怎么也料不到，会被这么个麻烦缠上。毕竟这一年来，他都没有再见到梅林，他想着对方少年心性，早该忘了他才是。

“求求你……徐先生……呜……”见他不回应，门外的少年还是不肯放弃，声音却渐渐带了哭腔，最后干脆抽噎起来。

终于能见到徐颀，他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对方反应却比从前更冷淡，现在甚至连见都不愿见他，一想到这些，他的泪腺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少年的爱恋是很简单的，也太脆弱。梅林很喜欢徐颀，可他并不懂得怎样正确地表达这种感情，也不懂得，得不到回应的爱恋才是这世间常态。千般委屈涌上心头，他终于滑坐在门边，伤心地哭泣。

第2章（上）：最糟糕的局面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透过玻璃门在他耳边环绕着，徐颀觉得自己头都快要炸了。

要命，这孩子太难缠了。他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终于还是慢慢拉开了门。

梅林正小声抽泣着，纤细的身子一抖一抖，身后的门突然拉开，他的后背瞬间一空，整个靠上了男人修长的双腿。他猛然回头，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盈满泪水的大眼睛瞪得更圆，挂在晶亮泪痕的小脸就这么僵住了。看着一脸无奈之色的徐颀，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丢人，少年的自尊让他马上转过头爬起来背对着徐颀，匆匆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柔弱的身体犹自微颤着，哑着声音道：“徐先生……对不起……”

徐颀又是一声轻叹，伸出右手放上他头顶，轻轻揉乱他细软的发丝，平静地开口：“回去吧。”

“不要！”少年大叫着回过神抱住男人的腰，将满是泪痕的精致脸蛋埋入男人宽厚的胸膛，拼命摇着头，泪水蹭得徐颀胸前湿了一片，“不要赶我走！我喜欢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好喜欢你……好喜欢……”

徐颀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他和这个少年也只是见过几次面，连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也只是你情我愿的一夜情而已，看对方的样子，并不是第一次，显然应该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所谓的“喜欢”又是从何而来？他不禁有些后悔，当时并没有坚决拒绝对方的要求，哪里想到之后会有这种麻烦。

“我只是个普通男人，而且已经快30岁了，并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等你长大了，会发现很多比我更好，更适合你的人。”徐颀试图开导他。

“才不是！徐先生明明就那么……好……”梅林立刻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他，雪白的脸蛋涨得通红，话说到一半，忽地发觉自己像个花痴，马上又害羞起来，呐呐地低下头去，小声咕哝道，“我最喜欢徐先生了。”

徐颀头大如斗，伸手扶住他纤窄的肩膀往外推，狠狠心道：“我已经订婚了，不能……”

“订婚？”梅林悚然一惊，脸上血色尽褪，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缠得更紧，抬起头看他，又急急地去掰他左手，“不可能的，你骗我！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而且也没有戒指！”

徐颀知道他的话已经有了效果，他立刻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枚戒指，递到少年眼前：“我没有骗你。订婚是私下举行的，暂时不打算公开。所以我没有戴戒指，只是一直带在身边。”

梅林如遭雷击，两手不自觉地松开，摇着头退了两步。

将秘密订婚的戒指带在身边，想也知道，徐颀对那个女人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不不，他不信！怎么可能？僵立着握紧双拳，梅林突然朝着男人大声叫道：“不对！你明明就是喜欢哥哥的！你怎么可以去喜欢女人？！”

他知道，一年前哥哥和徐颀曾在一起，后来却又分开，而他虽然这一年都没有能去纽约，但却知道徐颀并未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让他既是妒忌又是窃喜，因为这说明徐颀应该还对司蔷有所留恋，但他也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徐颀接受他——他知道自己和司蔷长得很像。然而他没料到，徐颀竟然和女人订了婚！该死！他应该让人留意徐颀身边的女人的！急怒攻心之下，他不假思索地开口质问对方，却忘了这话本身听起来有多怪异。

他这话一出口，徐颀就彻底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冷下脸，低声驳斥道：“不要胡说，和你哥哥无关……”

“喀嗒”一声，人体与门板相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两人反射性地转头看向大门，却见门口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其中一人后退了一步，背部撞到了门板，另一人则站得笔直，二人脸上的表情各异，但眼睛都死死盯着这边两人。这情景让徐颀二人好似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呆呆地愣在原地。

徐颀脸色瞬间变得死白，心里来来去去就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么巧，偏偏让最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这些话？

第2章（下）：最糟糕的局面

站在门边的邵扬脸色发青，目光不断在徐颀和身旁的司蔷之间来回扫视，满脸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表情。怎么会这么倒霉？他几乎要哀嚎出声。哥哥一定会杀了他的！但是……

他是看着的，哥哥在这一年中的状态实在有些糟糕，而他虽然没有和司蔷联系，却也能想象得到，司蔷的状态绝对不会比徐颀好。这次一见面，他看着对方那苍白得过分的脸色，不禁在心里无奈地叹气。他想着直接带司蔷来找徐颀，让这两人好好交流一番，总比这两人在那里自我折磨的好，却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糟糕的局面。刚刚他们到了门口，见房门没关，他们就直接进了门，却马上见到徐颀二人正在纠缠，又听到徐颀那句“已经订婚”——据他所知，徐颀应该没有订婚，但是对方下一句话又让他不确定真假。

他一面想着如何打断那两人的对峙，一面偷偷瞄着身旁的司蔷，对方的脸色让他简直不忍再看，而那两人却完全没发觉他们，还在继续争辩，邵扬心急如焚，正要做点什么让徐颀发觉，结果对方一句“和他（司蔷）没有关系”让他的心陡然沈了下去，耳边又听到司蔷撞到门板的声音，他立刻明白，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事出突然，他一时间也忘了反应，只是干瞪着这两人。

“哥、哥哥……”梅林怯怯的声音打破了室内僵冷的沉默。

邵扬马上反应过来，迅速冲过来一把拽走梅林，同时低声叮嘱徐颀：“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然后他不顾少年的抗议，强行带着对方离开，并且聪明地带上了门。

门被关上，房内剩下的两个男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着，空气好像变得极度稀薄，两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中显得格外清晰，神经绷紧再绷紧，气氛也越来越僵冷。

徐颀定定地看了司蔷一会儿，终于还是侧过头，极力保持冷静的语调：“你来这里做什么？”虽然被司蔷听到了那些，但他也不能再解释什么——他逼迫自己，不可以再犹豫。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他有多想抱住对方，一解相思之苦。只是人生中身不由己的事情实在太多，从未被允许任性的自己，今后也不会由着自己真正的心意而胡来。既然这样，他应该做的就是努力遏制两人的关系。不干不脆，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甚至耽误了对方。

司蔷仍是保持着后退的姿势，背部轻靠着门板，薄唇紧抿着，并不开口。实际上从听到那句话开始，他就几乎被抽走了身体里全部力量，此刻能勉强站着就已是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