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灿眼睛一亮,难不成是自家祖宗找了过来?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调整了下姿势,用着手臂和小腿像条毛毛虫那样,身体一弓一直的一点点向外爬去,心里欢喜得很,一爬出来就立刻开口大叫。
「颜璟!我在这里,颜璟!]
但是马车外的景象却让他霎时哑然,哪里有什么兵器铿击的声音,四周围死一样的安静,而颜璟就趴在不远处的地上……
浑身浴血!
「啊!……]
秦灿低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满头是汗,身上的中衣也浸了个湿透。
他吓得脸色惨白,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不能呼吸那样,张着嘴大口大口吸气,胸口和肩膀大幅度地起伏,半天才缓了过来。
缓过气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了床榻扑到桌边给自己倒一杯茶水,却因为手指颤抖,半杯都溅在外面,他管不了这么多,双手捧着茶盏递到嘴边。
冰冷的茶水顺着咽喉滑了下来,总算让人稍稍冷静了一下,秦灿放下茶盏,长吁了一口气,抬手拭了一下额头,衣袖上湮了一大片水渍,这初冬时节,竟像是三伏天那样出了一身的汗……
秦灿回想梦里的场景,只觉得此刻还心有余悸。
虽然知道那是梦,却因为梦到了浑身浴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颜璟,而让他觉得这是不祥的预兆。
他要回去!他不能把颜璟一个人丢在那里,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已经失去理性、把他当成邪物的百姓。
秦灿胡乱套上衣衫,开下门来:「当——]兵器出鞘,一把刀横在他的面前。
「请小王爷回屋休息,我们在此处稍作停留,明日便继续上路。]
说话的人是阿斌,因为身上那身军装,加之说此话的时候眉毛都不动一下,让人感觉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秦灿皱了皱眉头,没什么好气:「滚开!]
但那柄横在秦灿面前的刀纹丝不动:「请小王爷回屋。]说完,阿斌转了过来:「还是小王爷比较希望属下像来这里的时候那样对小王爷大不敬?]
秦灿磨了磨牙,恨不得一口咬上去:「等回了京城,要你们好看的!]
阿斌却是丝毫不惧:「属下只是奉命完成太子的旨意,要赏要罚待到回了京城,悉听小王爷尊便。]
秦灿气得头上快要冒烟,抓着门板的手抖了抖,下一刻只是「哼]的鼻孔出气,手一甩将门用力拍上,接着一个人在屋子里头乱转。
在县衙被他们用迷药迷倒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昨日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客栈里头,和送饭菜的小二打听了一下,这都已经快到冀州交界的地方了。
也不知道颜璟现在怎么样了……试阅切勿转播
这样一想,秦灿心里各种滋味便遏制不住地翻涌了上来。
他还没有把岑熙真正的死因调查清楚,他也没有解决那泛滥了云龙山的奇怪黑水,还有颜璟身上发生的异变……
虽然颜璟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的强势跋扈,又犀利乖张,仿佛天地间都没有让他恐惧退却的东西,但秦灿很清楚,颜璟的心里有良善,当然,也会有不安和恐惧的时候。
就算他表面不表现出来,自己也可以感觉到,——也许这便是两情相悦的彼此才会有的灵犀。
哪怕岑熙的死真的是如自己的猜测,其实只是服用了「沉忧]之后的假死,哪怕今后自己再也跨不过这道坎,一辈子背负着愧疚而无法面对颜璟那张脸;如果岑熙真的是因为自己一时的误判,明明还能活着,却被自己「杀死],那他永远都不可能原谅自己,甚至还逍遥的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偎相依……严禁散播
但他依然会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小心翼翼的回味彼此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那个晚上,自己一边在他身体里驰骋开拓,一边却又止不住流露出绝望,仿佛诀别一样,但是颜璟却安慰自己……
「就算这辈子不能在一起,还有下一世,再下一世……]
想到这里,秦灿略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将头转向一侧,心口那里隐隐地刺痛着,一下一下,随着血脉的搏动清晰传来,让他有种冲动,撕开胸口,将里面那疼痛着的东西取出来……
反正现在他望不到前路,看不到来日,如果死能解决这一切的……如果死就不用再这么痛苦的话……
秦灿抬头,视线落在桌上的杯盏上面,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杯盏取了过来,看看手里的杯盏,又一想刚才自己脑中升起的念头,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接着将手里的杯盏往桌上一搁,还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看着什么凶器一样的瞪着那个杯子。
——怎么会有这种丢人的念头?!
秦灿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就算前路再难走,就算自己和颜璟间的情丝被生生斩断,自己也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
「『灿灿』是野草,野草怎么可以倒下?]
嘴里这么嘀咕着,突然想起刚才从窗外传来的说话声,于是走到窗口那里开了窗来。
客栈的小楼像个回字,中间是个很小的天井,隔着天井,秦灿看到对面那一间的窗户半开半闭着,打开的这边临窗坐着一个二八芳华的姑娘,一只手伸着,而说话的人则被另一扇没有打开的窗挡住,只能听到声音:
「姑娘你的面容清秀,温厚中带着华丽,看来应是性多好静,又富于理智,各种事无需旁人,在你的心里都已有了打算。而你抽的这支签——「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虽是中上签,但就如我刚才说的,凡事并非全要按着上天的安排。]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断肠。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注)],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姑娘有一个很想见到的人,泪滴千行,愁断肠,但依旧不能得愿,也许是前世的缘分不够,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强求?不如今生多多修行,为续来生之缘。姑娘你是否如诗中一般,对某个人「相思似海深]?]
说话的声音清朗恬淡,听来应该年纪不大,那姑娘听了之后,低着头纠结了一下,然后抬起头道:「先生您刚才也说了:「命虽由天定,但人亦可为之],奴家心中虽有一人,相似若渴,并不想求来世缘,只想今生共连理,请先生教我摆桃花阵求姻缘。]
「若你如此想,又有何不可?只要记住,这不过是一张签纸,而你能做的,要比这个多上许多。]
姑娘听完,眉眼立刻笑成了一朵花,收回手来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从对方那里接过一个香囊小心贴身收藏好之后,便起身,走前还连连道谢。
「原来是个算卦的……]秦灿小声念叨了一句。
却见另一扇没有打开的窗户被人从里面给推了开来:「这位爷要不要也来算一卦?不准,不收钱。]
说话之人看来年纪比秦灿大上一两岁,眉目俊朗,丰神如玉,着一袭淡青道袍,头绾方巾,确有几分仙风道骨之色。
秦灿一见对方不过是个神棍,本不想和他多啰嗦,但转念又改了主意了,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丢了过去:「我要测字。]切勿传播
对方接下银锭,藏入袖中,嘴角微微一扬:「敢问阁下想测什么字,又要测什么?]
秦灿趴在窗口想了想,道:「我要测垣墙的「垣]字,就测我的时运好了。]
对方回过头去,提笔写了什么,然后掂起一张纸看了一阵,接着转了回来。
「此字中有一日,日乃天地最大,说明阁下您的身份非同寻常百姓,再看您的面相,您五官端正,隆准宽额,天庭饱满,头顶有紫气萦绕——若您不是当今圣上,也应当是个王爷皇子。
「但此「日]却被封头封脚,想来阁下此时的处境并不自由,上天无门,遁地无路,而旁边一个土字,我猜阁下心中必有一结,此结便是和这土字有关。]
说完,将纸放了下来,一见秦灿脸上的表情,便轻笑了起来:「看来我是测对了?]
被这么一说,秦灿忙合上半张着的嘴,自己不过是抱着好奇测一下,没想到这个神棍还挺有两下子的,于是从袖袋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抛了过去:「求破解之法。]
对方手下之后,再是一笑,提笔在「垣]字右侧圈了一下:「虽然封头封脚,但不是还给阁下留了一个口吗?]
秦灿起初并不明白,但见对方笑得颇有深意,眼中蓦地划过一丝精光,然后抬手对着他拱手一礼:「多谢先生指教,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对方收回了视线,伸手将窗户关上,只清朗的声音淡淡传来:「尊姓不敢,在下姓邹,名丛筠……]
入夜,外头敲过四更的更鼓。
静躺在榻上似乎睡着了的秦灿,蓦地睁开眼睛,维持着这个姿势躺了一会儿,耳朵努力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悄悄起身走到窗口。
阿斌和阿丁两人轮班守在秦灿的门外,阿丁听到秦灿房里头砰的一声响,连忙推开房门,就见窗口打开,两扇窗子还在晃动,听到动静的阿斌也赶了过来。
「什么情况?]
「小王爷好像跳窗逃了。]
阿丁说着就要转身下楼去找,被阿斌给拦住了:「等一等,先掌灯把房里找一圈。]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有马蹄一路远去的声音,两人神色一变,忙连跑带跳地下楼追了出去。
待到脚步走远了,秦灿从床榻底下滚了出来,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露出鄙夷的表情:「还禁军步军御龙弓箭指挥使呢?——光长力气不长脑子。]
不过,也多亏了那个放马的人,自己这一出声东击西才得以这么完美,不然他们两个一搜房间就把自己从床榻地下给揪出来了。
秦灿大摇大摆地走到马厩,看到邹丛筠正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手里已经牵了一匹高大英俊的云聪,秦灿一看就明白了那个暗地里帮了自己一把的人就是他,顿时心生感激:「先生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我会在此时动身?]
邹丛筠却是笑:「在下不过晚上吃多了撑着,想出来走走消消食,正巧看到阁下开窗,谁知窗一开马厩里有马跑了,在下想不会是自己的那匹吧?于是,便来瞅瞅。]
秦灿心里暗笑了一下,神棍就是神棍,十句里面九句掺了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挑了一匹看起来脚程不错的,解下麻绳,翻身跃了上去:「我也正好吃多了想走走,先生愿不愿意一起
邹丛筠笑着翻身跃到马上:「如此雅兴,在下定是奉陪到底,驾——]
苍茫夜色里,两匹马一前一后出了客栈,朝着云龙山的方向而去。
云龙山,黑云九龙寨。
夜幕下的云龙山,静谧幽深,带着几分令人畏惧的神秘,此刻整个山顶上的黑云九龙寨都沉浸在一片肃穆悲沉之中。
才不多久之前,刚办了一场喜事,大红的幔子从山上挂到山下,仿佛辟出了一条红艳艳的山路,那喜庆与欢闹从山上一直延续到了山下,但不过月余,却是换了一幅景象……
白缟铺天,纸钱漫飞,白纸灯笼在山风里凌乱摇摆,忠义堂上摆着一副棺材,大大的奠字昭示了一切。
夜已深,虞老大和万老二却依然不知疲倦地坐在忠义堂里,唐冬兰有点看不下去,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然后走了过去。
「老虞,你和二弟都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先去歇歇,让其他兄弟在这里陪老三吧。]
壮硕如山的汉子,满脸的胡渣,神色憔悴,平时炯然的目光也显得有些迷茫,在听到唐冬兰这么一说之后,眼里有光芒闪了一下,然后摇头,语气坚定:「我要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那个人回来给我和老二解释这发生的一切!]说完手狠狠一攥椅子的扶手,木头受不住他的力气发出嘎吱悲鸣,木屑沙沙地落下来。
唐冬兰沉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后面去。
堂上的蜡烛剧烈跳了两下,扭曲了虞老大和万老二映在墙上的影子,谁也没有看见一缕半透明的白烟借着刚才那一阵风从外面飘了进来,停在木棺前,逐渐汇聚成一个人的样子。
模糊的人影有着一头长及地上的银发,一条毛茸茸的拖在身后的尾巴,脑袋上面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
他走到木棺前凑了过去,眸眼微闭,双唇微启,吐出一丝青烟样的东西,在半空中兜转了一下之后,落到躺在棺中的那人脸上,自七窍钻了进去。
天气已寒,可躺在木棺里的尸体仍开始呈现出腐败之色,然而在受了千宵那几缕气息之后,尸体上出现的斑痕消失了一些。
千宵看着棺木里的人,只在心里道:我现在,也就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转身,再又化成一道白烟,逸了出去。
白烟一路飘回青花镇上的县衙,但还没到后院,千宵就在半空出显出身形,接着直直往下落,却在要掉在地上之前,被人用一手便稳妥接住。
千宵眸眼微睁,火红色琉璃一般的眼珠绽放着莹莹光华,却正对上一汪清明澄澈。
刹那,仿佛一团炽热的烈火,落进清凉透澈的泉水里。
「阿弥陀佛,你本就法力低下,还如此损耗真元之气,若是不慎,恐伤及性命。]
千宵被既醒这么抱着,也不起来,嘴角向上勾出一抹魅惑:「我若道行尽毁被打回原形,不是正合和尚你意?]
「阿弥陀佛,你若不为恶,贫僧就放你一马。]
千宵那尖尖的耳朵耸了耸,脑袋一歪,靠上既醒的肩膀:「笨知县不在,果然凭那点天地灵气根本做不了什么……]说着仰起头看向既醒:「大师既然慈悲为怀,不如来助小妖修行?小妖若能早日得道飞升,于大师而言也是一件善事。]
既醒本来是想断然拒绝的,但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如何相助?]
千宵更凑近了几分,吐气如兰:「双、修。]话音落下,舌尖轻探,扫过既醒的耳垂。
「妖孽,休得胡闹!]
既醒怒喝着一掌拍了出来,千宵似乎一早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在他那一掌拍过来前就已经躲了开来,变回狐狸的样子:「小气和尚!]这么嘀咕着,往树丛间一窜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冬日的夜风透骨冰寒,既醒站在那里,却是愣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把手收了回来。
秦灿本想走官道回去快一点,但又担心走官道会撞上阿斌和阿丁他们,就在犹豫的时候,邹丛筠掏出一个龟壳,放了三个铜板进去摇了摇,然后在地上铺开。
卦象告诉他可以走官道,但是晚上不能进客栈,于是两人快马加鞭行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日之后,找了一户农户借宿。
冀州这里虽然穷,百姓却都很淳朴好客,加之来来往往赶路的也多,碰到敲门借宿的倒也见怪不怪,还弄了点小麦粥野菜汤什么的给他们两人暖身。
吃饭的时候,秦灿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邹丛筠这个人,却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他说自己是个到处乱走给人算命卜卦的,但秦灿却发现他的手指间有务农才会留下的茧子。
不过也难说人家没饭吃、没卦卜的时候不会下地干活,看看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又不像是个骗子。
就好比颜璟,哪怕他用了岑熙的身子、换上书生的衣服,干了这么多年的山贼,留在他身上的那份戾气还是不会磨灭的。而要是一个种地出身的,怎么都不会像他现在这样,举手投足看起来都优雅得体,文质彬彬,而且那天他给自己测字也测得挺准的。
算了,每个人都有点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不也没向自己求证自己的身分?
不过看到他的龟壳,秦灿就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开口问道:「先生,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章殊的人,他就住在云龙山下,是个远近闻名据说能起死回生的仙人,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邹丛筠淡然一笑:「阁下既已亲眼见过,为何又要向我求证?]
秦灿心里咯噔一下,面露几分尴尬,本来是想既然他也是神棍,说不定会知道老神棍的下落,但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识破了:「是啊,我现在有些事情要找他,但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找不到。]